丐王

贺小波

周洋是某单位的一名公务员，他和相恋多年的女友终于修成正果，婚礼定在七夕节那天。

吉期将到，他约了几个哥们来家商量婚礼那天的程序事宜，很快每个人都领好了任务。有迎客的，有记彩礼账目的，有负责点礼花礼炮的……

这时，一位经常幫朋友操持婚礼的哥们提醒他道：“有负责应付赶喜人的吗？这帮人可不得了啊，要是不把他们打发满意，没准儿给你弄出啥幺蛾子呢。”

“赶喜”这一习俗主要流行在鲁东南地区。过去，每当有青年结婚时，一些穷苦老人，大多是男性老者，带着点自制的小鞭，在结婚之日跑到新郎家放上一挂小鞭，再说些贺喜的吉利话，就可以讨得些干粮。早期“赶喜”是过去时穷苦人家维持生计的一种方式，后来逐渐演变成一种新型职业，从业者基本以乞丐为主。周洋一愣，说：“这茬儿倒是忘了，这些人有这么难应付吗？”

“你别小看这些人，消息灵通着呢，躲都躲不开。前些日子我就亲自经历过一次，嫌主家给钱少了，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又上来好几伙人来赶喜，吵吵闹闹的，差点误了拜堂吉时，主家面子也不好看。不过话又说过来，虽然这帮人很讨人嫌，但要是没他们来搅和，婚事还觉着少了些啥。”接着，朋友就讲述起那天的见闻来。

这下周洋犯难了。他的婚礼一切从简，只通知了一些最直近的亲友。人手本来就不够，刚才筹划的一切又得推翻重新调整。要真是一时不慎没应对明白，上来几伙赶喜人来闹，也真够糟心的。

哥们儿忽然一拍脑袋，说：“要不你们就先打通丐王那层关系，只要把他打发好了，那天管保没人闹。以前就有人找过他，不过听说这人不太好沟通。”

“丐王？”周洋不以为然地笑道，“真新鲜，我只从武侠小说剧本里看到过这么个职位。现在啥年代了，怎么还会有丐王？还洪七公呢。”

哥们正色道：“你可别小看这丐王，本事可大呢。”

周洋尽管半信半疑，回家还是跟他爸说了。他爸倒是知道赶喜这事儿有麻烦，当即就决定，明天父子俩一起去拜访丐王。

为表示对丐王的尊重，周洋特意买了一些自我感觉拿得出手的礼物。

第二天一大早，父子俩就按朋友提供的大致地址，一路打听着找了过去。别说，在县城锦玉苑小区还真找到了丐王的家。

周洋父子当即就有点懵了，锦玉苑小区可是全县城最高档的小区之一，住在里面的人非官即商，非富即贵，他一个乞丐居然住在这儿？周洋堂堂的国家公务人员，要在这个小区买房子，也是可望而不可即呀！

“听说在南方一些大城市乞讨是一种职业，收入相当可观，没想到一个小县城也会这样。”“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呐，果然是丐王……”父子俩感叹了半天，周洋下意识地看了眼手中的礼物，迟疑地说：“爸，东西是不是少了点，万一他看不上眼咋办？”“先探探情况再说，他还能把东西给扔出门。”

说话间，父子俩一前一后来到了丐王的家门前。

刚按下门铃，里面便传来一声“来了”，紧跟着地板便“哐哐”响起来。

丐王难道是个瘸子？听上去分明是木拐与地板撞击发出的声音，朋友介绍时也没说清楚呀。

父子俩正疑惑间，防盗门打开了，一个肥头大耳的大脑袋露了出来，与此同时，周洋父子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呼：“他四舅！”“四舅！”

这正是大名鼎鼎的“丐王”了。他短暂愣怔后，大笑道：“姐夫和外甥咋来了？贵客贵客，快屋里坐！”

周洋的童年是在外婆家长大的。那时他爸爸在县城上班，妈妈在几百里外的农村教书，小周洋跟着妈妈住在外婆家里。四舅是周洋二外婆家的儿子。

二外婆家很穷，四舅又因小儿麻痹导致了腿瘸，干不了农村的体力活，进城市打工也没人雇用，家里人为了让他自食其力，赚一碗能养活自己的饭，就让他拜了邻村的王老瞎子为师，走街串巷跟着卖唱卖艺。

王老瞎子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他感知力特强，很少有摔倒磕碰的情况发生。他还是一个出色的赶喜人，赶喜时能随口编出一大串喜庆的顺口溜，现炒现卖，活学活用，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

四舅脑子活，嘴巴讨巧，尽得王老瞎子的衣钵真传，讨的喜钱比别的乞丐都多。四舅很喜欢周洋，经常给周洋买一些零食玩具，带回来的吃食也会挑好的给周洋吃，因此舅甥俩的关系非同一般。后来，周洋妈妈的工作调到了县城，就带着五岁的周洋回到城市定居。周洋上学后忙于学习，回外婆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等到外公外婆都去世了，他们全家经常几年也不回老家一次，与四舅逐渐失去了联系。

丐王竟然是亲戚，一切都好办了。

简单寒暄后，周洋直接进入主题，把婚礼那天的担心说了。四舅哈哈笑了：“外甥都结婚了，真快呀！一眨眼就是二十多年，都长成大人啦。”说完他起身去了卧室，从里面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红包。

周洋忙说：“四舅，你这是干啥，我们是来求你帮忙的，哪能要你红包。”

四舅说：“外甥，这个红包是四舅的一点心意，你婚礼那天我就不到场参加了，影响不好。你们放心，那天我安排几个业务能力强的人去捧场。这种事儿，要是没几个赶喜的到场也不喜庆。”

周洋还想推辞一番，四舅不高兴了，把眼一瞪，说：“怎么，嫌四舅的钱脏吗？我可没偷没抢的，这钱来得光明正大。”

周洋红着脸说：“不是，四舅，我是说……”

“说啥呢，四舅看你出息了高兴。刚好今天你来了，四舅也想求你帮个忙呢。”

周洋赶紧问是什么事儿。

只见四舅脸色一黯，叹了口气说：“以后啊，你帮我多开导开导你表弟。这小子都上高三了，还不知道努力学习，都愁死我了！我也期望着他将来跟你一样考个国家干部，千万不能学我当什么乞丐！”周洋连连点头答应。

周洋结婚那天，婚礼现场果真仅来了两个讨喜的乞丐，唱了几段喜庆的顺口溜后，随便要了几块钱就走了。

周洋知道，这是四舅安排的结果，不由得暗自佩服：上帝关了你一扇门，必定为你打开一扇窗。四舅这扇窗，就是当了丐王。

打那后，凡是同事、朋友，甚至同事的亲戚只要遇上结婚的事儿，都会找周洋去求他的丐王四舅疏通。四舅也挺给周洋面子，每次有求必应。次数多了，弄得周洋也不好意思了，只想也能帮他一次忙还还人情。

正在思忖怎么还人情时，四舅来电话了，让他立马来家里一趟。

周洋不敢怠慢，立马开车去了锦玉苑小区。敲开四舅的家门，一股剑拔弩张的空气扑面而来。四舅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地板上躺着半截摔断的木拐，四舅母坐在一边不停地抹眼泪。

周洋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四舅气哼哼地说：“这小畜生不好好学习，居然谈起了恋爱，对方家长都找上门来了，你说，你说……”说着，抓起身边的另一条木拐，试图从沙发上站起来。

舅母在一旁悄悄给周洋递了个眼色，周洋急忙一把按住四舅说：“有话好好说，上啥火呢，我这就去劝劝表弟。”

“不争气啊！没出息啊！”四舅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表弟说服，他答应不再恋爱，好好参加高考。

临走时，四舅把周洋送到楼下，佩服地说：“外甥，还是你们文化人水平高，几句话就把这臭小子的筋给拧过来，这社会没文化就是不行……”说着，又叮嘱了一句，“别忘了啊，常在微信中开导开导他，提个醒什么的，不能让他在这个时候走了弯路。”

周洋忙点头答应，走出很远发现四舅还站在小区门口不停朝他挥手，顿觉两眼涩涩：虽是丐王，其实自己内心还是卑微的，知道这活儿上不了台面，才会跟儿子大动干戈。但愿表弟能够理解四舅的良苦用心！

不觉几年过去了，周洋也当上了单位的副局长，就不屑再办这种事了，也很少有人再来麻烦他去求丐王。期间，他只在表弟考上大学时去四舅家喝过一次升学宴酒，还有一回表弟在微信中咨询他国考的事，他因忙于应酬给忘了，没回。之后就基本没再联系过。

周洋再次光临四舅家，是单位一把手的儿子办婚事。

考虑到与丐王这层关系，一把手找到周洋，让他帮忙联系疏通。

周洋一口应允下来，当天下午就提着一兜礼品去了四舅家。

四舅明显见老，腿脚更是不灵便了，气色看上去还不错。周洋进屋时，他正独自坐在客厅喝功夫茶。周洋眼睛一酸，想起自己这些年忙于工作，竟然忘记了当初许下的常来看他的承诺。

四舅显然没有注意到周洋的变化，兴奋地拉着他的手不停地问这问那，并给他倒了杯茶水。

周洋环顾了一圈屋里，掩饰性地问：“四舅，我舅母和表弟呢？”

“你舅母给你表弟家看娃去了，平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我表弟都结婚生娃了？他大学毕业后去哪儿上班了？”

“咳，当初结婚时本打算请你们一家来坐坐，但考虑近年来上边管得严了，也就没给你们添乱。至于你表弟，现在日子过得比我还舒畅，幸亏你呀，鼓励他考上了大学，不然怎能混得风生水起的。”

周洋正待问表弟干啥工作，四舅忽然问他道：“外甥，你今天过来是不是有事儿啊？”周洋脸一红，尴尬地说：“是，是想让您老再帮个忙呢。”

“外甥，你四舅早就退出江湖了，现在早不是丐王了。”

周洋的心情顿时冷了下来，没想到一把手第一次求自己办个事儿就办不利索，回去如何交代呢。

看着周洋一脸沮丧样，四舅笑了：“不过，这事儿你可以找你表弟，他能帮你办好。”

“我表弟，他能办这事儿？”周洋吃惊不小。

“当然，他现在接了我的班，是新任丐王啊！”

周洋大吃一驚，忙问道：“啥时候的事儿？他咋不考个单位呢，多稳定呀！”

四舅笑笑说：“五年前吧，那时他大学刚毕业不久。”

“五年前？”周洋不由想起了表弟所托之事，内心一阵忐忑，自己当初要是再给他点儿建议的话，也许他的命运会是另一种。

就听四舅说：“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要不偷不抢就不丢人，我终于明白过来。何况现在找个工作也不易，想考个公家人更是难上难。如今俺们这行当的市场前景广阔，五花八门的宴请特别多。你表弟比我有头脑，不但接管了全市各县区的乞丐，业务还涉及升学、开业、奠基、寿宴等等。现在业务还联了网，一个微信就能知道哪天有多少喜事要办了，忙都忙不过来。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能违法乱纪。”

说着，他唱起了喜词“一轮红日彩霞飞，神州大地放光辉，贵府今日喝喜酒，全国人民共举杯……来年生下小儿郎，五岁就能入学堂，再耐心等个三五载，不上北大就留洋……”

这边，周洋听得目瞪口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