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印象
2019-05-15文丨金泽坤
文丨■ 金泽坤
遵义不大,我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员,以致一生中见到的名人不多,其中既没有伟人领袖,也没有文豪巨商,我能够与对方交谈上几句的名人更是寥寥可数。
红得发紫的影视歌坛明星们尽管熠熠生辉粉丝无数,来到红色圣地遵义慰问演出的大腕级人物不少,诸如唐国强、蒋大为、罗京、宋祖英、万山红等人,一出场就是满堂彩,无数粉丝神魂颠倒手舞足蹈。但我却固执地认定,彼等算不上真正的名人,因为他们没有给我传递过什么思想,增长过什么见识,他们仅仅给了我感官上的欢乐与热闹,却没有给我精神上的启示与力量。或许当天晚上我也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地激动了一阵,但第二天一醒来就忘得干干净净了。也正由于瞻仰名人的机会难得,一些按我的标准衡量算得上真正的名人留给我的印象却异常的鲜明强烈。他们风采各异,光华照人,于我的思想道德,有迷途指航之效,于我的读书作文,有开通引领之功,于我的教书育人,更有启发帮助之用。于是,我从政界、文学艺术界、体育界撷取了几位名人加以勾画,他们是:政治家唐树备、北大教授钱理群、作家余杰、棋圣聂卫平、九段棋手马晓春、指挥家李心草。
外交家唐树备
唐树备是老资格的职业外交家,出使过美国、日本、越南等国。事业的巅峰时期是20世纪90年代初担任国台办副主任、海协会常务副会长。会长是汪道涵,当然也只有汪老与台湾海基会理事长辜振甫的地位、威望、学识相当。汪道涵是一面高高擎起的大旗,两岸关系的具体协调工作,基本上交由唐树备全权处理。
唐树备7年后卸任,被推选为全国政协常委,不久应遵义市政协邀请,以台湾问题为中心作了长篇报告。我向来以明末东林党人的信条“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自勉,对风云变幻的时局尤为关注。这样的讲座千载难逢,兴冲冲带了笔记本去,谁知道主持人宣布三不准:不准提问题,不准记笔记,不准录音。唐树备身材魁伟,仪表堂堂,使人顿生敬畏之心。
波诡云谲、千变万化的两岸关系,唐树备讲起来深入浅出生动形象,“剪不断,理还乱”的台湾问题,他梳理得有条不紊纲举目张。留给听众印象最深的一个细节是他作为大陆方面第一位访问台湾的高官,如何应对一小撮台独分子的“围追堵截”。他处乱不惊,或者不卑不亢,轻言细语的一句“这恐非中国人的待客之道吧”,令对方尴尬无语,或者进退有据,义正辞严的声明:“我是代表13亿同胞来访亲问友的”,周边民众报以热烈掌声,台独分子气焰自然收敛许多。“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唐树备有的是底气与力量。
他回忆说,为了不辱使命,打响头一炮,好长一段时间,他读的是台湾书,听的是台湾广播,晚上回家,看的也是台湾电视节目,就差吃的是台湾咖喱了,为的就是全方位的熟悉台湾环境,感受当地的民风习俗。经过起起落落的无数次会谈,终于达成了从此奠定了两岸关系基础的“九二共识”。一位政治家勤勉如斯,睿智如斯,深邃如斯,鞠躬尽瘁如斯,并非我们所想象的官员们习惯于前呼后拥指手画脚那样简单从容。
唐树备最自豪的是从头到尾参与了在新加坡举行的全世界瞩目的汪辜会谈,两天两夜的既有激烈争斗又能适时妥协的谈判,最终签署了四项协议。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高度评价为“这标志着两岸关系发展迈出了历史性的重要一步”,国际舆论则惊呼道“两岸关系走向了历史性突破”,这完全可以说是唐树备一生事业的顶峰了。他在报告中饶有兴致地描述了台前幕后跌宕起伏的沟通协商,高瞻远瞩地阐述了“九二共识”的里程碑意义,甚至还动情地回忆起汪辜两位老先生痴迷于国粹京剧的种种趣闻,据说辜振甫还清唱了一段——其实,既然公认为国粹,那大陆、台湾不言而喻同属一个中国了。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小时,让我联想起中央电视台《海峡两岸》专栏中采访的嘉宾、专家讲话,两相比较,后者不免显得有点隔靴搔痒不着边际。政治家毕竟不同,要在一线摇旗呐喊、冲锋陷阵,其气魄、胆识、经验、才华自当有超人之处。
北大教授钱理群
贵州人对钱理群教授有很深的感情,他在贵州教过近20年的书,北大退休后还专门为“第二故乡”编过《贵州读本》一书,且多次回贵州讲学。
20世纪末,钱老应邀到遵义师范学院以“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为题讲学,我读过他的一些文章,早就心向往之,又在拙文《润物细无声》《再识大师》里分别叙述过他的一段往事和引用过他的几句名言,这次有幸“躬逢盛会”,便兴致勃勃的提前奔赴会场。
钱老体形较胖,头上仅几绺稀疏的灰白头发,深色边框眼镜,精神矍铄,一开讲便出言不凡,语惊四座,不愧是大师王瑶的得意门生,不愧是北大中文系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不愧是中国现代文学尤其是鲁迅研究的权威。一本薄薄的《故事新编》,他竟然发掘出如此丰富深刻的内涵,提炼出众多学者从未发现的精华。
《铸剑》的眉间尺、《出关》的老子、《非攻》的墨子、《起死》的庄子……故事的主人公为什么都是一袭黑衣,他讲得透辟独特,听众茅塞顿开;上古时代的太太们喜欢搓麻将,奔月之前的嫦娥深陷其中,宋国有救国募捐队强行搜缴百姓钱财,在楚国大军破城前夕拯救了宋国的墨子也被抢劫一空,大禹治水途中撞见了一群学者为治理黄河水患操着洋泾浜英语夸夸其谈……他入木三分地阐述了这类现代化生活细节描写于表面的幽默风趣中具有的匕首投枪般的批判鞭挞。这恰恰是一代文学巨匠生命晚期显示出的前所未有的幽默、洒脱、从容、充裕的创作风格,是鲁迅作品中少见的庄严的现实主义与荒诞的浪漫主义的奇妙结合。
百度上介绍《故事新编》,居然说是历史小说,这也太荒唐了,这么多的神话传说,藏着后人发掘不完的思想哲理。此时的钱老,镜片后透视出炯炯目光,亮晶晶的前额因挂满了汗珠越发耀眼,似乎对听众视而不见,而是在与大师鲁迅直接对话。我读大学时念过中国人民大学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同时又自修了刘绶松先生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初稿》,当天晚上,才深切体会到这类书籍由于体例关系多半是泛泛而谈,涉及到某部作品,也只能蜻蜓点水,差不多就只是给我开了个书单吧。要读书,就要像钱老那样潜下心来,既广泛涉猎又求得甚解;要讲深讲透文章,就要像钱老那样独辟蹊径,见别人之所未见;要做个有品位的文人,就要像钱老那样有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演讲短暂休息期间与师院老师一起陪钱老到办公室小憩,我的大学同窗、中文系领导潘辛毅介绍我和王绍昌说“这是遵义四中的语文教师”,钱老热情地伸出湿漉漉的手,笑眯眯地说:“两位老教师远道而来,难得难得!”他千里而来,还夸我们“难得”,我诚惶诚恐地请教了几句。在他面前,我反躬自问,我在课堂上讲鲁迅作品有过自己的发现与思考吗?我给学生传递过振聋发聩的思想吗? 临近退休才稍有觉醒,真乃往事不堪回首矣!演讲结束后他赠送潘辛毅《贵州读本》一书,扉页题词“想大问题做小事情”,寓意高远深奥,令人浮想联翩。
“北大怪才”余杰
同样是北大名人,恰巧又是钱理群的学生,余杰却是另一类人,不少人干脆说他就是一个另类。人生经历是另类,思想观点是另类,性格情趣是另类,连写作风格也同样是另类,以致有了“王小波第二,大陆李敖”的诨名。恩师钱理群为余杰的《火与冰》作序道:“你选择‘思想者’的道路,也就选择了孤独,永远与‘丰富的痛苦’相伴,就将是你的宿命。”余杰厌恶中国作家的“诺贝尔文学奖情结”,他口出狂言:“用不着把诺贝尔奖看得那么重要,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有让诺贝尔奖惭愧的伟大作家呢?”
2001年初夏,应西西弗书社之邀,这位怪才到遵义讲学并签名售书。市图书馆演讲厅座无虚席,过道上挤满了人。不到30岁的余杰身材瘦削,眼神忧郁,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他以高行健的小说《灵山》为发端,引申到余杰自己的社会观、人生观、历史观、文学观。其实,高行健和他的《灵山》是个极为敏感的话题,他1987年移居法国,2000年因《灵山》及其他作品获诺贝尔文学奖,是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华人。由于诸多原因,国内并未正式出版《灵山》,以致一般人都误认为莫言是第一位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华人作家。余杰围绕高行健与《灵山》引申发挥的内容相当激越尖锐,我并不完全赞同, 但是这位中学阶段就发表了10余万字的作品并多次获奖、大学期间有近200万字文化评论及随笔问世的少年天才确实名不虚传,当天演讲所展示的博闻强识与深邃思想让听众惊叹,其独特的文化视角与悲天悯人的情怀亦让人油然而生敬意。演讲之后是回答听众提问,大家争相递上条子。空泛的问题他能敏锐地找准切入口,犹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刁钻的问题他也没有王顾左右而言他,而是温文尔雅地耐心解答疏导,让人豁然开朗;平淡的问题他一脸正色,稍加提炼浓缩,高屋建瓴,侃侃而谈;涉及到他个人的成就与评价,他又虚怀若谷,难得地露出略显羞涩的微笑,会场掀起了又一个高潮。北大怪才一点都不怪了,这个另类很接地气,同我们十分亲近。难怪思想家贺雄飞用“杜鹃夜半犹啼血,不信春归换不回”这句古诗评价余杰的文章,余杰当之无愧。
棋圣聂卫平
聂卫平是中国围棋界唯一的棋圣,改革开放后的中日首届围棋擂台赛,他所向披靡,连克日方多位九段国手,11连胜,在日本刮起了强劲有力的“聂旋风”,大涨国人士气,北大清华两校学生为此还集会游行,高呼聂卫平是民族英雄。夸张点说,聂卫平的胜利是改革开放初期最急需的一股正能量。马晓春是中国首位职业围棋世界冠军,第一个世界冠军双冠王,又创造过中国围棋名人战13连霸的不朽记录,曾任国家围棋队总教练。他与聂卫平的“围棋一哥”之争长达10多年,聂马争雄是中国围棋界的热门话题,据说两人之间还有些误解甚至矛盾。
2011年,两位围棋大家竟然联袂赴遵,在凤凰山文化广场上演了一场“聂马大战”。解说由九段棋手曹大元担纲。大概嫌打谱的贵州棋手速度慢,后半程改由另一位九段棋手郑弘接替。中国给全世界贡献了伟大的围棋,全国九段棋手不到50名,当天四位九段挤在一起争奇斗艳,这简直可以称之为中国围棋界的群英会了。聂卫平、郑弘还是贵州女婿,遵义人好福气好运气。
当天正值酷暑,刚过中午,骄阳似火,但观战者早就占据了坐席,后来人只好站着了。这么热的天,聂卫平竟然西装革履,头发依旧蓬乱。尽管两台大电扇使劲猛吹,他也不停地挥动着大纸扇,真是“棋如其人”——他的棋风一向气势磅礴,虎掷龙腾,大处落墨。小他12岁的马晓春着时髦T恤,素色休闲长裤,手摇白扇,风流倜傥,这恰好与其轻灵飘逸、精于计算的风格相称。曹大元说棋以风趣机敏著称,几句活泼幽默的开场白吹响了两军对垒的号角。尽管是一场“友谊第一”的表演赛,但双方都非常投入专注。我对围棋略知皮毛,勉强看得懂,但更感兴趣的是两人的一举一动,胡乱猜想着他们的心思。下边观战的多半是“业余末段”水准,或许还有名人效应招引来的门外汉,不到中盘,散去一半,我得以越坐越靠前,两人的一蹙眉一扬头尽入眼帘。曹大元也越讲越激昂越生动,不失时机地穿插点花絮。到收官阶段,胜负已见端倪,聂卫平占优,收官本是其强项,胜利乃囊中之物。突然,聂卫平在马晓春地盘的一角莫名其妙地打入,曹大元惊呼:“老聂又下昏招啦!”看客们面面相觑。胜负局面斗转,最终聂卫平败北。赛后聂卫平的讲话让人窥见了棋圣的另一面:“我知道胜券在握,但我想尽量取悦于遵义的围棋选手与父老乡亲,不愿意这么早就结束战斗,就故意乱投一只继续厮杀,以便大家多看一阵。”马晓春微笑点头,不善言辞的他谦虚地称赞了对方。事实上聂卫平已经多年未赢过马晓春了,但此一时彼一时,今天聂卫平最需要的不是一场久违的胜利,棋圣追求的是和谐、友谊与欢乐,坊间谣传的二人不和不攻自破。过程美好完善,观众心旷神怡,名人雅量高致。2017年聂卫平再此来到遵义,海龙屯雄关前摆好战场,山风猎猎,人头攒动,当然不是土皇帝杨应龙与明朝大军的厮杀,而是聂棋圣与三人同时对垒,车轮大战,再一次演绎了国粹的精妙神奇。
指挥家李心草
下棋要天赋,搞音乐艺术更是如此。人们常说,天才是百分之一的天赋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著名青年指挥家李心草却说:“音乐世界不同,它需要百分之百的天赋加上百分之百的努力才能成功。”
12岁的山区孩子李心草凭着对音乐的挚爱与敏锐,征服了面试的考官,考取了云南艺术学校长笛专业班,当时的他却连长笛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一年级,他除了专业外,还得恶补音乐基础知识,二年级,他自学指挥,一心二用,日以继夜,苦不堪言,五年后他终于考上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大学期间,他索性取消了课余时间和寒暑假,可谓卧薪尝胆破釜沉舟,一下瘦了30斤。天道酬勤,22岁的在校生夺得中国首届指挥大赛第一名,就此一鸣惊人,越发不可收拾。中央芭蕾舞团指挥、国家交响乐团艺术总监兼首席指挥,国内外多家乐团指挥,与世界多家顶级乐团的合作……
2005年新春,李心草以艺术总监兼首席指挥身份率贵阳交响乐团来遵义演出,可以说是遵义文化艺术界一大盛事了。我不大懂音乐,听交响乐更有附庸风雅之嫌,但是演出的韵味、气势和剧场的氛围还是完全征服了我,尤其是李心草指挥的风格与魅力。他用34 厘米长的小棍,在两平方米的“世界”挥洒自如,传递天籁之音,解读音乐大师们的精神世界。贝多芬在挑战命运,勃拉姆斯在诠释哲理,莫扎特在追求自由,柴可夫斯基在刻画人类……中国的《嘎达梅林》在缅怀英雄,《孔雀开屏》在讴歌爱情……有时,他猛然收起指挥棒,或者用两肩交替耸动,或者用头部左右上下晃动,或者干脆背对乐队,面向观众,用胯部摆动指挥(据说背谱指挥乃李心草绝技)。一曲终了,掌声雷动,连演奏的艺术家们也难以掩饰其兴奋喜悦的神色,与观众同时起立,用热烈的掌声祝贺成功。因为有了他,贵阳乐团的演出已臻化境,不少观众评价,当晚的水准已经超越了一年以前四川交响乐团(前身为峨眉电影制片厂乐团)在同一个红花冈剧院演出的效果。
这时刻,恐怕很少有人会想起十多年前,只会说几个德语单词的李心草负笈西方,在维也纳国立音乐学院遭导师冷遇挖苦,一年后他就操一口流利的德语出现在导师眼前,让导师惊讶之余盛赞中国人志存高远,聪明勤奋兼而有之。更很难想象,李心草白天苦学,夜晚忙不迭的洗盘子送外卖,直到午夜才拖着疲惫身躯回到简陋的借宿住所,过着冰火两重天的日子。十年磨一剑,不过,这把剑磨得也太艰难太痛苦了。我们的老师们学不了他的天赋,但应该学习他的努力;我们的学生即使有了他那种天赋,但恐怕也欠缺他那种努力。
退休后见名人的机会几乎没有了,但这几位名人的话语仍然不时想起,他们的神态表情历历在目。电视、报刊上见到他们的身影,我本已沉寂的心总会泛起一阵阵涟漪,每当翻阅钱理群、余杰的文章(我珍藏着两本有余杰签名的书),我总有更新更深的感受,这或许是我写下这几个片段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