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枝记
2019-05-14刘荒田
[美]刘荒田
今天,我向门口另一侧的树动了剪刀。它和茶树分立两旁,是常绿的秦叔宝和尉迟恭。这一棵可是能长的,眼看顶部要触及二楼的阳台,右侧也将扩张到车道上来。我搬了一张可折叠的木桌,站在上面,马上感到“利其器”之必要。这把大剪用了25年,从来没磨过,太钝,剪得一点也不利落,但来不及了。反正多费臂力,权当锻炼吧!
剪下去,绿叶纷纷撒下,一阵清香扑来。啊!是扁柏!我一直以为它是枞树——严格地说,因为太熟悉,我从来没细究它属于何种乔木。清纯的芬芳带些草的腥气,把我拉回童年。
乡村老屋的大阳台上,铁皮天井盖子旁边有两个大瓦缸,瓦缸里栽着葱茏的柏树。打从我记事起,柏树就长在这里,直到去国。此后悠悠30年,以长寿著称的树还守护着我日渐残破的老屋吗?想及此,我竟觉得有点凄凉,往叶间伸下剪刀时带上点儿怜惜。
这房子原来的业主是从法国来的老太太,曾在联合国当翻译,自称精通五国语言。她不会把柏树和孔夫子的“岁寒知松柏之后凋”联系起来,即使是她栽的,也是巧合而已。早年在乡村,我家的柏树可是热门,全村乡亲碰上婚嫁和孩子摆满月酒,都要来我家剪去几茎柏叶,和铜钱一起由红绳子系着摆在礼盒上,戴在婴儿的虎头帽旁边。一个星期前,我们的孙儿满月,妻子也是这么办的,但柏树叶是从后院采的。
我仔细地把柏树修成一个半圆,捎带把树旁边的波斯菊也修剪了。这丛金黄的菊花是邻居的,并不曾越界,但为着它是柏树的伴侣,我善待它。“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这是老杜的感喟。邻居是没读多少书的老外,遛狗有一套,但不可能文雅。另外,他们上星期搬到隔壁街去了,胖小子这样告诉我,但没说原因,八成是因为新居租金便宜些。于是,菊花没了主人。菊花旁边有过一个笨重的消防水喉,是胖小子捡来的。这玩意本来立在街口,下方接着水管,仅是“上半身”而已。我曾遇到好奇的路人靠近水喉查看,以为它是能喷水的。这样的无根之物,和邻居一起离开了。
我带着一身柏树的香气回家,一边掸去碎成米粒大的叶片,一边想:不同的家居,竟有相同的吉祥植物,不能不偷著乐一会儿。
(摘自《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