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至高无上,至深无下
2019-05-13谈薇
谈薇
弗里德里希·施莱尔马赫是德国近代一名博学而丰产的文化多面手:他是继康德之后德国古典哲学代表人物之一;他的柏拉图译作深受好评,至今仍然是德国最畅销的柏拉图译本;他对柏拉图等人的批评眼光独到,被奉为现代阐释学的鼻祖;而他去世之时,作为一名在神学领域建树颇丰的新教牧师受到了世人的景仰;此外,他还是一名成功的出版家和教育家。可以说,施莱尔马赫一生涉猎领域之广、研究内容之深即使从整个德国历史来看也是屈指可数的。而他青年时期的思想又别具特色:由于和早期浪漫派成员的密切交往,尤其是与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在柏林那段朝夕相处、被戏称为结婚的同居生活(1),施莱尔马赫在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思想有着鲜明的浪漫主义色彩。他在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之一:《关于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的卢琴德的私人信札》本就是应施莱格尔的请求,为他的小说《卢琴德》所写的评论文章。(2)虽然写作的动机是为这本引起轩然大波的小说辩护,但由于施莱尔马赫在伦理道德方面的深厚修养,他在其中针对爱情和婚姻的许多论述比其辩护对象更为清晰透彻。卡尔·古茨科在1835年重新出版了这篇文章以致敬施莱尔马赫,并在再版序言中高度评价它在施莱尔马赫一生作品中的重要地位,称它“将用爱情覆盖(施莱尔马赫)墓前的白雪”(3)。把爱情和婚姻提高到道德层面进行讨论研究,这是由浪漫派首倡的,而《私人信札》中对爱情与婚姻的伦理学阐述则特别精彩。因此,本文将重点考察这篇文章,研究青年施莱尔马赫以及德国早期浪漫派如何从伦理学角度思考婚姻和爱情问题,得出怎样影响深远的结论。
首先,施莱尔马赫批判了当时十分盛行的“神圣的初恋”的观念,也即描写初恋一气呵成,成就美满婚姻的故事。对“神圣的初恋”的批判也是浪漫主义爱情的重要任务。在《私人信札》中,施莱尔马赫对这一点进行了详细的探讨:在第四封信中,代表少女的卡洛琳娜对《卢琴德》中尤利乌斯丰富的情史非常不满,指责他是一个引诱女性的花花公子,这也是《卢琴德》引起非难的重要原因之一。弗里德里希在回信中却称这种恋爱经历恰恰对于少女特别有教育意义,它非但不是伤风败俗的,反而是为了真正认识爱情而必经的道路。他是这样论证的:
你只要思考一下,可爱的孩子,人身上的一切精神性不都是从一种近乎本能的、模糊不清的内在冲动开始的吗,不都是逐渐通过自发行为和习惯才发展成一种明确的意愿和意识,一种自身圆满的行为吗?但是,在达到这个地步之前,根本不能设想这种内在运动对于确定对象会有持久的关系。那么,为什么爱情要不同于其它一切呢?难道作为人生最高性能的爱情,经过第一次最轻微的感情尝试,就能达到圆满的成果吗?难道它比吃喝这类简单技巧还要容易吗?当然,即使在爱情中,也一定有初步的尝试,从中不会得到永久性的成果,但是它却使感情更加明确起来,使爱情的前景显得更加伟大而又高尚。在这些尝试中,同一定对象发生的关系只能是偶然的,最初常常只是一种幻想,而且永远是一阵过眼云烟,正像当时的情感一样倏忽短暂,它不久就让位于另一种更明朗、更深切的情感了。(4)
因此,所谓“神圣的初恋”只能是一种妄念。当时盛行的英国小说对初恋的神圣化在施莱尔马赫看来实在是拙劣的。因为当一个成熟、有教养的人回顾自己的初恋时,总是把它当作“幼稚而古怪的行为”(5),那些与初恋对象生活在一起的人之间的爱情根本从未达到“最高的圆满境界”(6)。另一方面,对“神圣的初恋”的鼓吹又是十分危险的,因为“这曲一见钟情的恋歌对我们年轻人来说永远是一场危险的游戏,健康、生命和未来都会在这场游戏中毁之一旦。”(7)正确的做法是在一次次恋爱的尝试中保持清醒的头脑,逐渐了解爱情的真谛,并在必要时抽身离去,直至找到真正的爱人。正因为相信:只有在真正的爱情中才能充分享受性欲,所以人们更加不会放纵欲望,而只会把它限制在明确的恋爱关系中。“爱情越深入地进入意识中,人们把爱情看得越崇高,爱情在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越重要,无论爱情带来的是幸福还是灾难。”(8)因此,《卢琴德》中对尤利乌斯情史的描写不仅有教育意义,而且有现实意义。
施莱尔马赫在《私人信札》中批判的第二个问题是针对“忸怩”和“假正经”。人们根本无法完全禁止那些令人感到忸怩的事情,“如果人们当真到处搜寻不贞洁,那么最后可能认为,在每个思想范围内都会找到它,而一切言谈和一切社交最后势必宣告中止。人们必须把男女两性隔绝开来,这样他们就看不到对方,人们必须过禁欲生活,这样就不会再放入任何使人气愤的东西,而这是令人无法忍受的。”(9)因此,“忸怩”这个概念本身就是荒谬的,它排斥了真正的贞洁,实在称不上是一种美德。施莱尔马赫称它为“虚伪的忸怩”,并且抨击当时社会风气对这种“虚伪的忸怩”的推崇——尤其是针对女性,指责这些女性是“假正经”。在施莱尔马赫看来,可以被看作是一种美德的、正确理解的“忸怩”应该是“对他人情绪状态的尊重,这种尊重会阻止我们粗暴地打断他人的心绪”(10)。接下来,他又指出:“如果人们只是斥责肉体和欲望的刺激打断了思考或安静的状态,那么这就是非常片面的:享受和盛行的肉欲的状态也有其神圣性,同样要求受到尊重,强行打断它也同样是无耻的。”(11)《试论忸怩》最后的结论颇为讽刺:即使《卢琴德》中的许多场景远非色情,那些处处防范的人也担心它們会导向放纵的欲望;这恰恰说明他们内心深处深陷欲望之中,时刻不忘,所以这些假正经的人才是不知羞耻的。
在批判旧有的爱情与婚姻伦理的基础之上,施莱尔马赫提出了自己的伦理学阐释,尤其着重探讨了爱情与友爱,以及爱情与宗教之间的关系。自古希腊开始爱情就常常与友爱交织在一起,有关爱情与友爱的关系争论更是贯穿了十七、十八世纪。但是,自亚里士多德开始,爱情的重要性从未凌驾于友爱之上。但是,施莱尔马赫等浪漫主义者却把爱情置于更崇高的位置。在《私人信札》的第七、八封信中,借弗里德里希和埃莱诺勒这对恋人之口,施莱尔马赫试图分别从男性和女性的角度深入讨论这个问题。结论是:男性的爱情需要引导,但是他们知道如何建立友爱。女性刚好相反,她们天生就懂得如何爱人,但是没有交友的天赋,“只有拥有了爱情并且借由爱情,(她们)才能发现其它的一切;友爱也属于这种延伸和扩展,(她们)对于这些是很擅长的。”(12)因而,男女之间在产生爱情之前不会,也不应该产生友爱。“相反,我很能理解为什么相爱的男人和女人之间会产生友爱,并且不是出于诸如缺少更好的朋友这样的原因,而完全是发自天性、内心完全赞同、并且不含任何隐秘的愿望。”(13)
施萊尔马赫探讨的第二重关系是爱情与宗教的关系。作为一名牧师和知名的神学家,施莱尔马赫的宗教观洋溢着浪漫主义的色彩,尤其在他青年时期更加明显。“根据施莱尔马赫的上帝,我们可以认为个人对上帝这个概念的理解更多属于较深层次的意识。有时我们会觉得他和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的上帝完全可以用宇宙来替代。”(14)在施莱尔马赫看来,宗教也是一种观照,它观照的对象不是个别的、明确的,而是普遍的、不确定的,或者说,宗教观照的就是宇宙。在《宗教讲演录》中,施莱尔马赫专门论述了“宗教的本质”,他写道:“真正的宗教是对无限的感知和喜爱。”(15)在这个基础之上,我们就不难理解浪漫派所谈论的“爱情的宗教”。宗教就是感知到宇宙并向神明朝拜。因为人身上展现出的神性最为纯粹,人是宇宙的拓本,内心中自有大千世界;所以对着爱人顶礼膜拜似乎正是一条接近神的捷径。在另一篇评论《卢琴德——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的小说》中,施莱尔马赫更加明确地阐述了爱情、宗教与道德的关系:“正是因为爱情,这部作品不仅是诗意的,而且是虔诚的和道德的。展现爱情时,它总是立足于从生活遥望无限,因此它是虔诚的;它使爱情从爱人身上扩展到全世界,并且像对自己一样,要求所有人抛弃一切不当的枷锁和偏见,因此它是道德的。”(16)
道德和宗教问题不仅是小说《卢琴德》被攻击的一个主要方面,也是施莱格尔和许多其他浪漫主义作家备受苛责的地方,更是早期浪漫派与启蒙、古典知识分子的重要分歧之所在。施莱尔马赫通过《私人信札》等文章,与施莱格尔等浪漫派朋友们一起批评反对成文法、传统法和旧宗教,同时建立自己的道德体系和宗教解释。“如果说施莱格尔提出了‘同床的形而上学(约翰内斯·丹尼尔·福尔克),那么施莱尔马赫则进一步要求人们把它与虔诚、神圣和宗教联系在一起。”(17)他们对于性、爱情和婚姻的这种态度使得爱情与婚姻的结合成为可能,也为现代婚恋观的诞生奠定了基础。
注释:
Vgl.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Daniel Ernst: Briefwechsel und biographische Dokumente 1796-1798,Band 2,Walter de Gruyer·Berlin·New York,1988,S.219.
Vgl.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Daniel Ernst: Briefwechsel und biographische Dokumente 1799-1800,Band 3,Walter de Gruyer·Berlin·New York,1992,S 281.
Gutzkow, Karl: Vorwort, in: 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Daniel Ernst: Schleiermachers Vertraute Briefe über die Lucinde, Hamburg,1835,S.IV.
[丹麦]勃兰兑斯著、刘半九译:《德国的浪漫派》,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87页。勃兰兑斯在行文中引用了大段《私人信札》的内容,本文此处直接使用了刘半九的译文,原文见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Daniel Ernst: Vertraute Briefe über die Lucinde, in: Ders.: Schriften aus der Berliner Zeit 1800-1802,Walter de Gruyer·Berlin·New York,1988,S.186.
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Daniel Ernst: Vertraute Briefe über die Lucinde, in: Ders.: Schriften aus der Berliner Zeit 1800-1802,Walter de Gruyer·Berlin·New York,1988,S.84.
ebd.
Gutzkow, Karl: Vorwort, in: 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Daniel Ernst: Schleiermachers Vertraute Briefe über die Lucinde, Hamburg,1835,S.XXXII.
Huch, Ricarda: Die Romantik, Berlin,2017,S.250.
ebd.S.176
ebd.S.172.
ebd.S.173.
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Daniel Ernst: Vertraute Briefe über die Lucinde, in: Ders.: Schriften aus der Berliner Zeit 1800-1802,Walter de Gruyer·Berlin·New York,1988,S.207.
ebd.S.208.
Huch, Ricarda: Die Romantik, Berlin,2017,S.182.
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Daniel Ernst: ?ber die Religion. Reden an die Gebildeten unter ihren Ver?chtern, in: Ders.: Schriften aus der Berliner Zeit 1796-1799,Walter de Gruyter·Berlin·New York,1984,S.212.
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Daniel Ernst: Lucinde.Eein Roman von Friedrich Schlegel, in: Ders.: Vertraute Briefe über Friedrich Schlegels Lucinde, Jena und Leipzig,1907,S.163.
Ohst, Martin: Schleiermacher Handbuch, Tübingen,2017,S.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