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际遇与历史情境
2019-05-13谭佳
摘 要: 在简要回顾有关风骨研究的重要观点基础上,认为已有的众多讨论多集中在语言层面,虽符合学科生产,却容易忽略历史情境中个体际遇与文论范畴的互动影响。所以,我们从士人嗜酒,说到风清骨峻的由来,提出古代文论与历史、个体之间呈现出复杂的多元互动关系。我们研究古代文论范畴及意义,除了在语言层面讨论其所指,更要将其置于特定的历史背景之中,在一定的个体际遇下去理解其精神内核。
关键词: 风骨; 酒; 人物品评; 古代文论
中图分类号: I206.9;I043 文献标识码: A DOI: 10.3963/j.issn.1671|6477.2019.01.0021
一
20世纪的中国古代文论研究,《文心雕龙》中的“风骨”一词无疑是众所探讨的焦点问题之一。其以李详、黄侃首发其端,其后继之者接踵比肩,几乎每一位“龙学”研究专家对此都发表了高解。上世纪90年代初,陈耀南先生曾列举了现当代64位学者对“风骨”的不同阐释,可谓盛况空前。此后,周振甫先生主编的《文心雕龙辞典》(中华书局,1996年)、贾锦福的《文心雕龙辞典》(济南出版社,1993年)、文心雕龙综览编委会编纂的《文心雕龙综览》(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张少康、汪春泓、陈允锋、陶礼天著的《文心雕龙研究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刘渼的《台湾近五十来来<文心雕龙>研究》(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2001年)等有非常详尽的评述。至于单篇论文,则更是如雨后春笋,不绝如缕。归纳起来,主要有下列六种观点:第一,黄侃、范文澜等人认为“风者文意,骨者文辞。”风是对情志方面的要求,骨是对文辞方面的要求。第二,刘永济等人认为,风是文章的情志,好比人的神明,骨是事义,也包括征引故实在内。第三,刘节、罗根泽等人认为,风骨是刘勰文章风格中的一种,情感鲜明峻朗,语言质朴有力,属于风清骨峻的范畴。第四,舒直等人认为,风指文章形式,骨指文章内容。骨决定风,也就是内容决定形式。第五,郭绍虞等人认为,风骨是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统一体,表现在于力。第六,周振甫等人认为,风骨是美学标准,是艺术表现。其他论旨殊多,难以备举,迄今为止,也没有达成共识。其中的原因,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或谓之“盲人摸象”,或以为失语症状,更有甚者,认为中国古代文论研究已经走进循环论证的怪圈。
对此,十余年前,我曾从阐释学角度和比较诗学的视角给予评说,认为在传统阐释观点影响下,今人思维多框定在“事物—思想(或观念)—语言”模式中,认定思想和观念不仅能反映外部世界,同时也能反映内部的主观世界,语言是思想不可或缺的外在表达符号或工具。阐释的核心就在于能否找到恰当的语言表达一个真正的、正确的本质或道理[1]。问题是,当代语言学告诉我们,语言与意义之间不是“透明”的关系,希望通过语言来“透明”地“再现”意义是不可能的[2]。总之,当时我主张将文论范畴放到一定的时空背景中,依靠主体的阐释来获取其意义。我现在依然坚持这一基本观点。但时隔多年,对此我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就“风骨”研究本身而言,尽管目前有十余种解释,但各家解释都集中在相对抽象的语言层面,脱离了具体历史情境,古代文论范畴的历史感知维度被抽空,我们看不到当时社会思潮及其影响下的个体际遇。如今看来,此乃明显欠缺。
无论是“风”、“骨”、还是“风骨”,它的萌生、确立和嬗变、发展,都有其自在之过程。从《庄子·齐物论》的“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到《世说新语·赏誉》的“高爽有风气”,所谓的“风”与“气”,所指根本就是不确定的。风与骨,并不是新词,它是士人在那个特定时代的独特表达方式。比如《世说新语》记载“风”有数例:
(1) 李元礼风格秀整,高自标持,欲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3]6
(2) (顾)荣少朗俊机警,风颖标彻。[3]28
(3) 支道林宗其风范,与高丽道人书称其德行。[3]35
(4) 桓彝见其(指谢安)四岁时,称之曰:“此儿风神秀彻,当继踪王东海。”[3]38
(5) (王濛),司徒左長史,风流标望。[3]54
(6) (赵至)观君风器非常,故问耳。[3]81
(7) (周)顗有风流才气。[3]100
(8) (尸黎密)风韵遒迈。[3]109
(9) 想王荆产(微)佳,此想长松下当有清风耳。[3]183
(10) (虞)存幼而卓拔,风情高逸。[3]198
(11) (袁宏)少有逸才,文章绝丽,曾为《咏史诗》,是其风情所寄。[3]294
(12) 孝武问王爽:“卿何如卿兄?”王答曰:“风流秀出,臣不如恭”。[3]376
(13) 王夷甫盖自谓风神英俊,不至与人校。[3]388
(14) 世目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3]457
(15) (阮)孚风韵疏诞,少有门风。[3]393
(16) 《王澄别传》曰:“澄风韵迈达,志气不群。”[3]483
(17) (王)舒风概简正,允作雅人。[3]494
(18) 戴俨字若思,广陵人。才义辩济,有风标锋颖。[3]499
(19) (支)遁任心独往,风期高亮。[3]520
(20) (王)珉风情秀发,才辞富瞻。既至,(张)天锡见其风神清令,言话如流,陈说古今,无不贯悉。[3]547
(21)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3]672
(22) (潘)岳姿容甚美,风仪闲畅。[3]673
(23) 阮浑长成,风气韵度似父,亦欲作达。[3]810
(24) (郗恢)风神魁梧。[3]829
从以上举例《世说新语》中有关“风”字的语用可知,南朝时形容名士有风度,常常用风格、风颖、风范、风神、风流、风器、风韵、风情、风概、风标、风期、风情、风神、风姿、风仪、风气等词,就像汉武帝初读司马相如的《大人赋》,飘飘然有凌云之气,给人一种高远超俗的感觉。这与“风骨”的风,有内在的一致性,都是欲表达一种气韵。
再说“骨”,从“性命之著乎骨形,吉凶之表乎气貌”(陶弘景《相星序》)到“用骨为体”(宋曹《书法约言》),所谓的“骨”,就是指人的骨力、骨干。我们在此仍举《世说新语》为例:
(1) 王右军目陈玄伯:“垒块有正骨。”[3]529
(2) 时人道阮思旷:“骨气不及右军,简秀不如真长,韶润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渊源,而兼有诸人之美。”[3]575
(3) 蔡叔子云:“韩康伯虽无骨干,然亦肤立。”[3]591
可见,“骨”有“正骨、骨气、骨干”之义,与“正”和力相关联。如“无骨干”,就是无风骨。故《世说新语》又载:“旧目韩康伯:将肘无风骨。”刘孝标注引《说林》范启曰:“韩康伯似肉鸭。”显然,无风骨,就是无力量,就是臃肿。王羲之评价当时名士“风领毛骨”,别人评价王羲之“风骨清举”,这才是真正名士的风范。而这种名士风范,鲁迅在《魏晋风度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还专门展开论述。沿着鲁迅的思路,不难发现,中古所以如此飘逸有骨力,有风度,与吃药有关,更与喝酒有关。风骨,最后引申到书法、绘画和文学领域,但究其背后,无论如何,还有酒的影子。纵酒往往是负面行为,与风骨何来关系?然而,一旦我们走进历史深处,发现却大为不然。
二
中古好酒者多有风骨,他们为酒唱赞歌,想要表达的却是自己的气度风韵。扬雄《酒箴》藉酒器的不同命运,讽喻官场的险恶和混浊;“子犹瓶矣。观瓶之居,居井之眉,处高临深,动常近危。酒醪不入口,臧水满怀,不得左右,牵于纆徽。一旦叀碍,为瓽所轠,身提黄泉,骨肉为泥。自用如此,不如鸱夷。鸱夷滑稽,腹如大壶,尽日盛酒,人复借酤。常为国器,托于属车,出入两宫,经营公家。由是言之,酒何过乎?”[4]曹植《酒赋》,也有类似的看法。再譬如孔融著有《难曹公表制酒禁书》,旁征博引,雄辩滔滔。其中“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5]2273等语,引发了李白的联想。李白在《月下独酌》中说:“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就从扬雄、孔融的语意生出。扬雄说:“由是言之,酒何过乎?”孔融也说:“由是观之,酒何负于治者哉?”所不同者,扬雄反说,孔融正说而已。
孔融上书后,曹操还真有书回答,讲了一番禁酒的道理。孔融不服,又一次上书,说:“昨承训答,陈二代之祸,及众人之败,以酒亡者,实如来诲”。[5]2273虽然,徐偃王行仁义而亡,今令不绝仁义;燕哙以让失社稷,今令不禁谦退;鲁因儒而损,今令不弃文学;夏商亦以妇人失天下,今令不断婚姻。而将酒独急者,疑但惜谷耳,非以亡王为戒也”。这种批驳颇有道理,古人有的行仁义而亡,有的谦让而亡,有的因儒学而损,有的因沉溺声色而亡,那为什么不禁止仁义、谦让、学术和婚姻呢?最后作者点出禁酒的真实目的,就是节省粮食。既然如此,就直接挑明不是更好?这叫曹操非常为难。后来,他借理由杀掉了孔融。
好酒的杨雄、孔融,甚至曹操,无不是有真风骨者。杨雄不追逐富贵,不担忧贫贱,不故意彰显品性来博取声名,擅辞赋义理,桓谭评他“文义至深,论不诡于圣人”。孔融本为孔圣人之后,性好宾客,喜抨议时政,言辞激烈,不畏权贵,乃风骨者。至于曹操,鲁迅为其鸣不平:“不过我们讲到曹操,很容易就联想起《三国志演义》,更而想起戏台上那一位花面的奸臣,但这不是观察曹操的真正方法。……其实,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6]379曹操有本事,尚通脱,也是位有风骨者。
三
刘伶好酒,并在历史上以嗜酒闻名,以颂酒扬名。诸家《晋书》都说他“未尝厝意文翰,惟著《酒德颂》一篇。”《隋书·经籍志》亦未载其著述,可能确实如史传所说,仅此一篇,因为诸家征引,也成为文学名篇。更何况,他与谯国嵇康、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内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邪王戎,结伴而为竹林之游,时人谓之“竹林七贤。”嗜酒、颂酒、纵游,这三件事,都是一种通脱、超迈的表现。刘伶的《酒德颂》与其它酒文不同,不是广征博引,而是描写酒徒的神态,非常传神,实在值得细细品味: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巵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有贵介公子,搢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先生于是方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踑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覩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7]。
这篇作品最早收录在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中,文字与《文选》大体相同。文章从大人先生说起:“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魏晋时期很多名士崇尚所谓大人,如阮籍撰有《大人先生传》。这里所说的大人,以为天地开辟以来为一朝,万年为一瞬。日月为门窗,天地为庭院。居无定所,来去无踪,纵横于天地之中,无拘无束,唯一追求的似乎就是酒。停下来就端起酒杯,动起来也提着酒壶。巵、觚、榼、壶,都是酒器。《晋书·刘伶传》记载,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8]《世说新语·任诞》刘孝标注引《竹林七贤论》又载:“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9]718生于乱世,不得已,恐才有这般行为。
行文至“有贵介公子,搢绅处士”,以下数句则从反面说酒。贵介公子,即贵公子孙。搢绅处士,为朝臣名士。他们似乎高高在上,并不理解刘伶的这种行径,怒目切齿,心中不平,向他“陈说礼法,是非锋起。”《世说新语》亦载阮籍放浪形骸,有人劝他要注意礼法,阮籍说:“礼法岂为我辈设耶?”也表示不屑一顾。《世说新语·任诞》载,刘伶常常纵酒放达,曾屋中裸体喝酒。有人讥讽他。刘伶大言不惭说:“我以天地为房屋,以屋室为衣服,各位钻到我衣服中,反而怪我,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9]721反而弄得别人很尴尬。
好在这里作者将大人先生写得比较文雅,兩手捧着酒器,慢慢饮酒,胡须荏苒,踑踞而坐,飘飘欲仙的神态,怡然自得的情怀,溢于言表。在“竹林七贤”中,刘伶是社会地位最低的一位,容貌丑陋。他放肆情志,常以身处宇宙调和万物为意,从不滥与人交往,沉默寡言,对人情世故漠不关心,只与阮籍、嵇康相交甚厚,遇上时便有说有笑,非常投机,携手共游山水。就是这样一个又矮又丑又穷的刘伶,却视搢绅处士为蜾臝螟蛉。这不是空有自负,而是经历时事洗涤后的洞彻与反抗。出仕不利的刘伶,以酒避世。《文选钞》引臧荣绪《晋书》曰:“父为太祖大将军掾,有宠,卑亡。曾为建威参军,其卒年不详。刘伶曾在建威将军王戎幕府下任参军。晋朝建立后参与对策,提倡无为而治。同辈的人都因考核优秀而升迁,惟独刘伶因无所作为而罢官。泰始二年(266年),朝廷派特使征召刘伶再次入朝为官。而刘伶不愿做官,听说朝廷特使已到村口,赶紧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然后脱光衣衫,朝村口裸奔而去。朝廷特使看到刘伶后深觉其乃一酒疯子于是作罢。刘伶最终一生不再出仕。人们甚至愿意相信,他乃因酒而亡。《世说新语·容止》注引《竹林七贤论》说,阮籍与刘伶共饮步兵厨中,并醉而死。刘孝标谓“此好事者为之言。籍景元中卒,而刘伶太始中犹在。”景元为魏元帝曹奂年号(260-263),而太始,已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年号(265-274),则刘伶已活到西晋的建立。《晋书·刘伶传》载:“时辈皆以高第得调,伶独以无用罢,竟以寿终。”张廷银编《方志所见文学资料辑释》载清人谢昌言《张华墓碑记》称张华“与刘伯伦友善,伯伦自沛上,越数千里访张华于此地,后卒,遂葬此,迄今两墓相望。”由是得知,刘伶访张华而客死于此。
看来,刘伶并非醉酒而亡,恰是在那样的乱世,以酒全身远害,实属不易。不过,这不是软弱的装疯卖傻。颜延之《五君咏》咏刘伶云:“韬精日沉饮,谁知非荒宴”。在颜延之看来,刘伶终日醉饮,其实别有怀抱,就像阮籍一样,是用这种方式反抗社会、蔑视当权者。张廷银编《方志所见文学资料辑释》还记载清人谢昌言《刘伶墓碑记》、余世廉《吊参军刘伶》、吴廷祁《刘伶孤冢》都赞同这种看法。谢碑称其“抱匡济之才,蒿目时艰,然位不过参军,手无尺寸之柄。欲大声疾呼、痛哭流涕,又虑直言贾祸,于是不得已而逃于酒,借杯中之醇醪,浇胸中之块垒。”余诗云:“伯伦居浊世,沉湎称天民。独醒众所忌,一醉全其真。胸次小天地,礼法同灰尘。荷锸任孤往,衔杯希隐沦。千里访高士,流寓成燕人。七贤半摧折,醉乡独全身。道旁存孤冢,姓名镌贞珉。长寐若沉醉,陶陶无限春。”吴诗云:“旷达真成第一流,清谈典午事悠悠。逃名只合遁于酒,访友何妨死便休。自古才人千载恨,至今甘醴二锅头。疏狂我欲衔杯问,荷锸遗风尚在否?”[10]看来,人们宁愿相信,这才是刘伶沉醉于酒的真正原因。
四
颜延之《五君咏》中的其他几位也都以纵酒闻名。譬如阮籍,连上下古今也不承认,在《大人先生传》里说:“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既然一切都是虚无,所以他便沉湎于酒了。鲁迅说,“然而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饮酒不独由于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环境。其时司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的名声很大,所以他讲话就极难,只好多饮酒,少讲话,而且即使讲话讲错了,也可以借醉得到人的原谅。只要看有一次司马懿求和阮籍结亲,而阮籍一醉就是两个月,没有提出的机会,就可以知道了。”[6]389鲁迅为这伙好酒的逸士描摹出以酒为风骨,却又自知自省的一面。他说阮籍不愿儿子阮浑加入自己的“饮酒帮”,可知阮籍并不以他自己的办法为然。至于嵇康,一看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就知道他态度之骄傲。可他在《家诫》中教他的儿子做人要小心,还有一条一条的教训甚至叮嘱长官送人们出来时,你不要在后面,因为恐怕将来官长惩办坏人时,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又有一条是说宴饮时候有人争论,你可立刻走开,免得在旁批评,还有人要你饮酒,即使不愿饮也不要坚决地推辞,必须和和气气的拿着杯子。
嵇康是那样高傲的人,为何要教其子这等庸碌?只能说他们生于乱世,不得已,才嗜酒,也才让后人庸碌,宁弯勿折。有了这般“庸碌”的参照,方知其风骨的难得与可贵。庸碌常在,而风骨难见,名士难寻。在后人看来,正是这种有别于庸碌的傲骨、反抗与豁达,乃是名士的风范。
魏晋以后,“风骨”一词,是对名士的最高品评。如刘劭《人物志·九征》说:“骨植而柔者,谓之弘毅;弘毅也者,仁之质也。气清而朗者,谓之文理;文理也者,礼之本也。”[11]就是从人的骨骼气质,看出一个人的性情素养。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人都比较重视这种骨气,由此引申到对绘画、文章的品评。做人要有风骨,作文也要有风骨。南齐谢赫《古画品录》也以骨气作为美学范畴。他说:“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12]他评孙吴时代曹不兴画龙:“观其风骨,名岂虚哉!”这里谈到“气”与“骨”、“风”与“骨”,指的都是气韵风神与刚健笃实。作为一种美学范畴,“风骨”一词便在这样的背景下,成为了文学上的典范。刘勰写作《文心雕龙》,专辟《风骨篇》一篇: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沈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13]
什么样的作品才是有风骨的呢?钟嵘《诗品序》论及东晋“贵黄老,稍尚虚谈”的诗风时,首次提出“建安风力”这个概念。初唐陈子昂《修竹篇序》明确使用“风骨”二字形容建安文学: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连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遵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14]。
显然,建安風骨,是与“气”密切相关的概念。风,是气体流动的表现形态,气为风本,故又称作“气骨”,或曰“骨气”。钟嵘《诗品》认为曹植“骨气奇高,词采华茂”,说明曹植的创作最具有风骨。建安风骨,又是一种力的象征,讲究力度,一种不畏权贵与俗世的刻骨铭心。建安风骨,还体现一种情思蕴藉与华丽壮大的完美结合,慷慨任气,磊落使才!
由此而论,古代文论范畴的产生、传播,是特定历史情境中士人切身际遇的直接或间接产物。准确理解古代文论的范畴和意义,不能仅仅停留在语言层面讨论其所指,更要置其于特定的历史背景,在一定的个体际遇中去体会。被今人名曰的古代文论,乃是历史长河中的人情练达,鲜活的际遇沉浮,或光芒万丈、或飘逸悠远、或慨当以慷、或壮烈悲彻的事件及其精神气质所铸就的文章术辞、立言伟业,需品、需悟、需体认。经过百年的发展,古代文论已经日益技术化、规范化,在研究上具有相当的可操作性。回想自己当年的研究,多少有些空谈理论、乃至不自洽之嫌。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的隔离感、纯粹的为了发表而进行的“理性化”学术生产现象,以及现代学科范式下的理论研究方法,也许已经或正在去除古代文论中那些最富历史意蕴的批判性部分。以“风骨”为代表的现代学术范式,在得失之间,从个体到全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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