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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牙舞爪(短篇小说)

2019-05-13赵卡

当代小说 2019年3期
关键词:秃子赵薇养鸡场

赵卡

我说的还是养鸡场那点破事儿。

关于这个挖地三尺都糊满鸡屎的地方,我在以前好几个小说里都提到了,没看过的可以自己去找。这回,我不说别人,单说徐强强,他的事儿说完了,我就不再写养鸡场的小说了。不过也说不准,人们都说我说话总是不那么靠谱,说不准哪天我又写了。举一个例子,我年轻的时候,为了哄骗一个女同事的感情,我对她说,今生非你不娶,她竟感动了,我得手了,可后来,我娶的老婆不是她。我毫无害臊之心这么说的意思,是我自个儿,有时也不大相信自个儿说过的话。

徐强强的事儿,我马上就会讲到,大家不要急。在讲徐强强之前,我决定还是先从吕二霞讲起,没有吕二霞起头,就没有徐强强结尾,这么说吧,不这样讲,这个故事就没头绪了。

吕二霞是从养鸡场建场之初就跟随老板路长征来了。那时候的路长征头是窄条形的,身形像根搅屎棍子,插队青年,从北京下来的。北京人,知道意味着什么吗,祖国的心脏首都的人,有知识,有文化,有魄力,有想法,有腔调,见过大世面。这么一个五有一见的青年,在吕二霞的老家杀县,一干就是多少年,具体多少年,吕二霞也记不清楚,反正,在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知道了全县的革命劳动模范路长征,他发明的小麦增产技术,获得了当时县和市革委会的通报嘉奖。说吕二霞是从养鸡场建场之初就跟随了老板路长征,不是说吕二霞跟养鸡场的老板路长征有一腿,或者干脆说她是路长征的老婆、情人、二奶、小三什么的,这种话也不能瞎说,他俩的岁数差了一大截子,我最终的意思是想表明这样一个事实,吕二霞从一开始,就是养鸡场建场的元老之一。

路长征作为那个轰轰烈烈年代上山下乡的北京知识青年,那时候是分派在吕二霞他们家的,和吕二霞他爹吕高兵很快就混熟了,结下了只有贫下中农才具有的牢固友谊。十年文革结束,路长征也结束插队工作,但他并没有和其他知青一样,为了回城到处找关系,他不屑于干那种事,相反,他在当时做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谁也没有想到的决定,自己创业,扎根农村。当时,路长征的同學,他的父母,他的朋友,都劝他慎重考虑一下他的决定,但他义无反顾地拒绝了他们的好意。既然决心下了,路长征首选便是养殖业,他一点也没表现出多悲壮的样子来,反而很高调地说他要实践中国特色的私营农业产业化。有通内幕消息的人曾偷偷找了路长征,压低嗓音说老路啊你这私字打头,不想活了,赶紧的,把那个私字擦了,你忘了斗私批修么。路长征很讨厌这种鬼鬼祟祟的行径,不慌不忙抖露出了当时的农业部部长给他的亲笔信,说瞧见没,政策在这儿,杜部长亲笔写的。杜部长是谁,一般人都不知道,反正是个挺大的官,和邓小平同志的关系最近,改革派闯将之一。

吕二霞不懂路长征的农业产业化宏伟蓝图,也不懂什么是私营企业,她只是跟着路长征,她父亲也放心她跟着路长征学本事,从杀县来到了呼和浩特市南郊,在一个荒废的兵站扎下了根,搭起了简易的鸡棚,开始养鸡。除了吕二霞,还有几个人,都是路长征攒鸡毛凑掸子凑的,一个月工资十五元,但管吃管住,爱干不干。按道理是没人干,工资太低了,别说人,连狗都养活不了,其实不然,那几个愿意跟了路长征的人,原来都是流浪汉,正好没个住处和吃处,路长征的南郊养鸡场正是养老的好去处。这样看来,路长征的起步创业,一个他,一个吕二霞,还有几个流浪汉,说起来也够寒碜的。

十年后,在路长征卧薪尝胆般的创业下,南郊养鸡场已然扩大了一千倍的规模,员工四百多个,存栏鸡只十五万,位列中国民营养鸡场规模第三,地位仅次于上海大江有限公司,那是当时中国的养鸡老大。路长征从一个知识青年变成了企业家,瘦子变成了胖子,脑袋也渐渐秃顶了,自然,人们改口路秃子了。吕二霞也一晃成了大龄女青年,二十六岁了,也有说二十七岁的,还有说二十八岁的,不管二十几岁,反正离三十岁不远了。眼看着小姐妹们都结了婚,甚至都抱上了孩子,吕二霞还是光棍一条,生活枯燥无味,按今天的话说,是剩女,不由得着急起来。

好的都让你们捞走了,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姐怎么办,吕二霞常常自我解嘲。

连公司董事长路秃子都看不下去了,逮点空当,就劝吕二霞说,将就一下吧,看对哪个和我说,给你办得风光点儿。

吕二霞只是笑笑,不吭声,没说要将就,也没说不将就。吕二霞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皱纹明显多了,仿佛人民币的花边边儿。小年轻们则一副深谙世事的样子,说女大十八变,全凭棒子旋,吕二霞吕姐没有男人开荒浇水,一块好地都旱多少年了,着实可惜,没雨露滋润,老起来就快。小年轻们还说了,你看史二他老婆,一个离婚的老女人,快四十的人了,还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姑娘,以前简直就是黄脸婆,自从改嫁了史二后,没半年就容光焕发,脸上的褶子都没了,好像年轻了十岁,说明了什么,说明了鱼儿离不开水,女人离不开男人。

话糙理不糙,这谁都明白。史二的老婆都能明白的事,吕二霞就更明白了,但她明白得的确有点晚了。我以前写过一篇叫《郭老板借枪》的小说,里面提到了吕二霞,你们要是不嫌麻烦,我借这篇小说一点地方,大致给你们说说吕二霞怎么回事。我在那篇小说里写到了郭老板当时在养鸡场下夜,你说你下夜就下夜吧,不知怎么回事,怂恿路秃子聘请的场长曹秃子弄把枪,说是为了吓唬鸡场周边的地痞无赖。的确,当时养鸡场离市第一劳教所距离太近,老有一伙文身光头,在附近放猪,隔三差五来骚扰。曹秃子性格粗鲁,做事一般不过脑子,为了防止劳教犯等地痞无赖的滋扰,真的给郭老板借了一支叫做教练枪的家伙。教练枪可不是小孩玩具,真枪装实弹,一百米射程之内绝对要命,子弹出了一百米射程后就没威力了。吓唬死狗日的,曹秃子说。郭老板拿了枪,倒是没有诈唬那些来养鸡场骚扰的地痞流氓劳教犯,而是打狗,打了就炖了吃,曹秃子好这口,夸郭老板好钢用在了刀刃上。结果,也是这把枪,惹了大祸,一天夜里,郭老板拿枪杀了他对象,自己也自杀了,害得曹秃子差点被路秃子免了职。吕二霞和郭老板的对象都在养鸡场化验室,关系甚好,郭老板的对象被枪杀,吕二霞当时听了消息,就吓瘫了,尿了一裤子,曹秃子怕再出人命,连夜叫了一个班组长,姓孟,把吕二霞送到市里的职工医院,据说,那天夜里,吕二霞吓得要命,直往男人的怀里钻,那个姓孟的班组长就趁机在医院的病房里,下手了她。

我在这里说《郭老板借枪》这篇小说的意思,就是透露一个信息给你们,吕二霞应该在嫁给徐强强之前就失身了。当然,这一切谁也没见过,都是听那个姓孟的班组长说的,那个家伙没多久就不干了,音讯皆无,没法对证,至于是不是真的,就不好考证了。

现在我就可以说徐强强了。我那时候还不认识徐强强,徐强强是怎么认识吕二霞的呢,这还真是一桩奇遇。吕二霞在养鸡场受了惊吓,说什么也不敢再回化验室呆了,路秃子看吕二霞可怜,又念她跟随自己十余年有功,就把吕二霞调到了市里的供应科,做个统计员。做了半年之后,吕二霞终于走出了梦魇,脸上又绽出了笑容,这样一来,就显得好看多了,但还是没有男朋友。不过,吕二霞在工作闲暇,无意间接了一个电话,让吕二霞有了男朋友。这个男朋友就是徐强强。徐强强也是无意间打错了电话的,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会儿徐强强刚从大学毕业,那种自费大学,不包分配的,毕业即失业。徐强强无所事事,就到朋友的单位找朋友,朋友不在,他想联系另一个朋友,就抓起朋友桌子上的电话,公家的不怕费钱,给另一个朋友打电话,拨错了一个号码,拨到吕二霞那儿了。这徐强强也实在是无聊,一听是女声,还比较优美,将错就错,和吕二霞聊了起来,一聊,还聊得挺投机,徐强强就记了吕二霞的电话,隔三差五地打,直到吕二霞被徐强强打动了,约好见个面,吃个饭,他们就见了面,吃了饭,吃完饭后,互相印象颇好,就秘密好上了。

徐强强没工作,社会上漂着也不是回事儿,吕二霞就找了路秃子,希望给小她五岁的男朋友找个岗位。路秃子一听吕二霞终于有了男朋友,很高兴,仿佛是她女儿有了男朋友一样,不假思索就应允了。吕二霞带徐强强见路秃子那天,路秃子问徐强强有什么本事,徐强强差点答不上来,吕二霞替他说了,说徐强强除了大学毕业外,还练过武术,还在大学里拿过演讲比赛三等奖,还善于与人沟通。路秃子认为这么多本事随便就能安排一个岗位,说那就让小曹给安排到养鸡场吧,我给他说,这事必须办。路秃子的话就是命令,何况是养鸡场元老吕二霞的事儿,曹秃子忙不迭把徐强强安排到了保卫科,这也是照顾了徐强强会武术的特长。自然,吕二霞又回到了养鸡场化验室。

我那时候在养鸡场的饲料加工车间,和保卫科的刘二亮,蛋鸡车间的额尔敦仓,还有几个酒友,司马北孔庆西周大平什么的,每日厮混在一起。徐强强的到来,第一天就和我们混熟了。他不喝酒,但喜欢酒局,尤其喜欢和喝酒的人在一起玩儿。经常这样,他喝饮料,偶尔喝点啤酒,我们喝白酒,喝完了,徐强强就提议干各种事儿,除了偷鸡摸狗,主要是上城里玩。我们那时候工作忙,加上手里没钱,又离城里远,一般不敢上城,但徐强强说,没问题,有他在呢。就这表态,徐强强始终让我们很佩服,解了我们的很多疑惧,一般人是不敢这么说话许诺的。

城里好玩,哥几个一合计,走就走呗。我们瞅了一个星期天,出了养鸡场,步行到了公路边,等了一辆进城的班车,买了票,朝城里刮去了。那天,徐强强和刘二亮穿了保卫科的衣服,就是那种乍一看像公安局的,细看却不是的那种二狗子制服,一般在公安厅附近的劳保商店都能买到,花不了几个钱。我和额尔敦仓还是平常的衣服,不过额尔敦仓戴了一副墨镜,总是朝天瞧着,像港片里的警察黑社会,挺威风。到了城里的南门,我们就下了,换乘1路公交车,我们两眼一抹黑,徐强强熟悉城里的娱乐场所,他说怎么走我们就怎么走。1路公交车是老牌线路,终点站是火车站,所以每趟车上的人都特别多,过了两站,我看见一直坐在机盖上的一个家伙,挺年轻,烫发头,二十来岁的样子,估计是喝了酒,满嘴污言秽语,还动手动脚,调戏公交车司机。司机是个小女孩,眉清目秀,估计刚上岗,没见过这等阵势,有点慌乱,一时不知所措,差点就哭了。满车的人,男女老小,都假装没看见,敢怒不敢言。这下,更让醉鬼有恃无恐,如入无人之境般手舞足蹈。

我有点看不下去了,低低地问徐强强,这家伙还不如咱厂茅坑里的蛆有教养,动手不?

徐强强瞧了一眼额尔敦仓说,那还用问,动了也白动,这种人我见多了,揍狗日的。

额尔敦仓本来是墨镜朝天的,听了徐强强的话,站起身,脸上透出一股神气,朝机盖上的醉鬼走过去,二话不说,照著醉鬼的脸上就是一脚。醉鬼完全没防备,脸上带着花纹鞋印,一个趔趄从机盖上滚了下来,还没等爬起,刘二亮跟了上去,用脚狠狠地在醉鬼头上踩了几下,醉鬼的耳朵里都出血了,额尔敦仓则是照着醉鬼的肚子狠踢。醉鬼一时哭爹喊妈,满车打滚,司机估计是害怕了,嘎吱一声,踩了刹车,打开车门,大声喊着让醉鬼下去。醉鬼本来被揍晕乎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听了司机的话,就像捞着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跌下了车,拍拍屁股,像受惊吓的猪吱吱叫着跑了。

英雄,车厢里的人们都竖起了大拇指,纷纷说,英雄,好汉,见义勇为。

这年头警察还是好样的,车厢里的人们继续说。

谢谢,谢谢,女司机扭头朝我们说。

面对着满车赞誉之词,我后悔没上去也打两下那个醉鬼,要不,我也英雄一回。只有徐强强纹丝不动,一副老大的做派,还装出一副极不高兴的样子。刘二亮显然把自己当警察了,假迷三道地问徐强强,队长,到了么?

徐强强一仰脖子说,下一站就到了,现在的治安的确有点不像话。

下了车,徐强强领着我们到了一家舞厅,是个二层旧楼,名字叫兰桂坊,可能是霓虹灯坏了,我看成了三桂坊,其实就是那种穷人乐,一块钱一张门票,可以跳到你累瘫的那种场子。进进出出的人很多,看穿戴打扮,和我们差球不多,兜里都是没多少钱的。我们一共四个人,徐强强应该是舞厅的常客,认识门口那个卖票的,说四个人三块钱行不,卖票的一开始说不行,接着又说行了,这面子给得大方,我们就鱼贯进去了。舞厅内大音箱震天响,说话还得凑在耳朵边儿喊,不然听不清,顶子上吊着一个大转球,折射着五颜六色的光线,舞池子里男男女女搂抱着,转着圈,跳着舞。徐强强让我们先找了座,说看对了哪个女的,就主动上前邀请,不要怕,一般情况下,女的会接受邀请。我们三个都土鳖似的说不会跳舞,徐强强说,那你们坐着,看我就行了。

我们的确土鳖,不会跳舞,肯定没法去邀请舞厅里的女人了,只好坐着。不一会儿,徐强强搂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烫发头女人,在舞池里转了起来,而且,看起来很亲热,说说笑笑的。那女的比较肥一些,尤其是那两瓣屁股蛋子,要不是裤子兜着,估计能掉在地上。額尔敦仓和我说,不会跳舞亏了。我说,回去得赶快学几招,你看徐强强那手,老往那个女人的两瓣屁股蛋子上摸,肯定挺软乎受用。

徐强强把我们晾在一边,他接连跳了三曲,换了三个女人,都是三十来岁的,有一个看上去像是四十多岁了。徐强强的舞姿说实在的,真好看,看得人眼花缭乱。我观察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一种叫慢三的舞步,我决定试试,邀请一个女人跳,我早就瞅上了,细腰,大胸,大披发。我刚站起身,忽听舞池里哇一声,接着,一个小胖子浑身是血跑了出来,后面跟着几条精瘦壮汉,追打浑身是血的那个小胖子。跳舞的人一下就炸了,迅速退回座位,舞池中央躺着一个人,看样子是个女的,或者是男的,面目不清,在一下一下地抽搐,我一下就明白了,估计刚才浑身是血的那个小胖子,拿刀捅了躺在地上的那个女的,或者男的,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受伤严重,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我们三个正看着,徐强强走过来说,走吧,又他妈出人命了。

我们就这样面面相觑地出了兰桂坊,走在大街上,眼界一下子开阔起来,刚才惊魂未定的心,也逐渐平缓下来。徐强强说,到前面一个十字路口,左拐,有一个老字号面馆,吃口回勺面吧,那个饭馆的回勺面,你们是不知道,可好吃了。他这么一说,我们还真的饿了,都说好主意。其实,这主意并不好,我们好不容易上一趟城,最希望的是,徐强强带我们下一次大饭馆,多点几个菜,来瓶酒更好,但我们都清楚,我们的兜里,凑起来的钱也就能吃口回勺面,甚至,都不能要大份儿的。

十字路口宽阔,那时的交通信号灯还不怎么灵光,交警也没那么敬业,人们也就不那么认真遵守交通规则,不管凑不凑够一伙,乱走一气。在花里胡哨的人流中,一个残疾少年坐在路边,面前摆了一摊报纸,他半身抽搐着扯了嗓子喊,下周电视报,下周电视报!看上去应该是小儿麻痹导致的后遗症,身体蜷缩着,脸都变形了,他每喊一声下周电视报,好像都从肺里掏出来的声音,凄惨无比。但人们似乎没有多少同情心,看残疾少年一眼的多,真正买的人却没有。我们走过他身边时,这个残疾少年盯着我们喊,下周电视报,下周电视报!我有点心软,看不下去这种场合,准备掏钱买一张,尽管我买了也没用,我们的宿舍里没有电视,厂里只有一台旧电视,还是每个星期六日,在食堂里放,人们就像看电影一样,前拥后挤的。在我掏钱之时,一个衣着时髦的小伙子,满嘴酒气,抢在我前面,弯腰抓起了一份报纸,迅速扫了几眼,嘴里骂骂咧咧,不知道在骂谁。那残疾少年趁机朝他喊,下周电视报,下周电视报!这少年的声音实在难听,仿佛一只冬天的黑老鸹,诅咒似的从嘴里吐出这几个字,那个小伙子不快地看了他一眼,把报纸劈头扔在残疾少年头上,骂道,喊你妈的几嗓子,每天喊,每天喊,嚎丧呢,使劲儿嚎啊!残疾少年不言语了,那小子看残疾少年不言语了,抬起一脚,把地摊上的报纸踢乱了,转身就走,没想到残疾少年一把抱住了那个小伙子的腿,继续扯着嗓子喊,下周电视报,下周电视报,下周电视报,下周电视报!这回,这几个字是从牙缝里艰难地蹦出来的,路人纷纷回头,目睹了这一幕,但都怒目而视,不敢上前。

去你妈的吧!额尔敦仓按捺不住他火爆的性子,上前一脚,正好蹬在了那小子的肚子上,那小子咕唧一声,摔倒了。

敲他,徐强强说。刘二亮上前就拿脚踹,专拣脑袋上,连踩带踢,我这回不能落后了,也上去照着那小子的肚子,狠狠踢了几脚,觉得不解气,又照着这小子的裆部踢了几下,踢完,觉得脚丫子很爽。

行了,行了,徐强强吆喝住我们,别他妈给踢死咱们还得吃官司。

那小子显然没想到我们两旁外人会出手,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暴打,鼻青脸肿地看着我们。徐强强对他说,身上有钱没?小伙子哭丧着脸说,有是有,不多了。

那就好,徐强强凶巴巴地说,把这堆报纸全买了!

残疾少年有点发呆,估计是他经常受欺负,从未有人给他出过头,没想到今天有人抱打不平,好像古代的绿林好汉再世,话也不会说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们几个。那个挨打的小子,如丧考妣,抖抖嗦嗦从兜里摸出五块钱的零钱,说就这么多了。

徐强强强迫小伙子买了一沓子报纸,全是同一期的广播电视报,然后才问残疾少年,这样行不,残疾少年说,买一张就行了,谢谢,谢谢,几个好汉哥哥。徐强强又问残疾少年,你叫什么名字啊,残疾少年说,朝鲁巴特尔。徐强强就不再问了,喊了我们,继续朝回勺面馆走去。后来,我又无数次进城,每到这个十字路口,都会看到朝鲁巴特尔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喊,下周电视报,下周电视报!他那种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声音,既恐怖,又凄凉无比。

面馆不大,倒也干净,徐强强要了四大碗回勺面,又特意嘱咐来几头大蒜。不一会儿,面上来了,满满当当的,看着眼馋,我们几下就划拉嘴里了。吃完后,徐强强问,怎么样,我们三个都说,不错,下次还来。一碗回勺面两块钱,徐强强给付了,付了钱,徐强强对刘二亮说,晚上你替我顶个班,我在城里还有事要办,你们先回吧。

我认为后来徐强强出的那件糗事,猫腻就在他经常让人顶班里。

第一次我们进城,打了两架,我们三个回了厂子,徐强强没回,我们还以为他真的有事,毕竟人家在城里念过大学,难免同学多,有个事也是正常,我们就没多想,其实不是。回去了我们和曹场长替他请了假,曹秃子碍于路秃子和吕二霞的面子,也没说什么,反正有人顶班就行。

冬天的时候,徐强强和吕二霞在养鸡场办了婚事,就是那种没领结婚证的典礼,曹秃子给做的证婚人,养鸡场里的人,趁机喝了一天酒,平时是没有这么充裕的时间的。路长征董事长因为在海南出差,没时间回来,特意给发了贺信,让曹秃子给捎了一百块钱的礼金。不管怎么说,自吕二霞跟随路长征创业建厂以来,总算解决了个人终身大事,要不,再拖下去,吕二霞不止是大龄青年了,恐怕要超龄。不过,令人蹊跷的是,从前到后,徐强强的父亲一直没露过面,曹秃子还特意问过徐强强,徐强强一脸轻松地说,父母亲早过世了。

养鸡场的日子是单调的,吕二霞因为怀孕,已经不上班了,一心一意等待分娩,徐强强几乎可以说是模范丈夫,白天上班,下了班回去伺候吕二霞,其乐融融。不过,他还是和刚来鸡场一样,老是进城,让人顶班,徐强强的理由是大学同学太多,事兒也多,我们都说,这家伙的大学同学也够烦的。一直到来年春天,徐强强迎接到了他人生的第一个重大礼物,吕二霞生了,是个女孩儿。徐强强喜滋滋的,少夫老妻得子,他俩翻了好几天字典,才算取好了一个名字,徐薇。

带刺的花儿,徐强强说,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嘿嘿笑着。

也许是徐强强话中有话,他和吕二霞还没等迎来徐薇的满月呢,赵薇上了他家的门儿。

赵薇是徐强强的对象?这是养鸡场的人们听到的最具爆炸性的新闻。这话是从我口里传出去的,但我用的是疑问句语气,我用这样的语气,表示我也不大清楚,尚在求证中,我害怕出了事让我担着呢。人们就纷纷问我怎么回事,我只好从头到尾,拣重要的细节说了一遍。我说,那天我进城了,花了八十块钱,在南门附近买了一辆九成新的二手自行车,骑了回来,和我一起进城的是养鸡场的办公室干事张字,他没买,是他先骑着车子驮了我,回来的时候,我俩一人一骑,一路说说笑笑。赵薇是我们俩快到养鸡场时路上碰到的,我俩在后面,老远就看见一个黑影,近前了,才发现是一个穿了一身黑连衣裙的美女,披肩发,脸白白净净的,个子不算高,风一吹,好像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怎么说呢,就是那种你看一眼就会怜惜的人儿。我那时当然不知道她叫赵薇了,是她上了我的车子后,告诉我的。我和张字到了赵薇身边,张字故意骑得很慢,和赵薇搭讪,到哪里去呀,赵薇说,到养鸡场,张字问找谁,赵薇说找徐强强,张字说你叫啥名字,赵薇说她叫赵薇,张字说你找徐强强什么事,赵薇说她是徐强强对象。张字听赵薇这么一说,就不再问了,凑到我身边说,徐强强麻烦来了,我赶紧回去报信,剩下的你对付吧。张字一溜烟儿骑着车子跑了。

我是驮着赵薇回到养鸡场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赵薇是我的女朋友呢,其实是我看她可怜,或者说,我还有其他心思,这个不太好往深了说。我骑得很慢,路上故意东拉西扯一些不着四六的话,以拖延时间,凡是赵薇问到徐强强的情况,我全用我是新来的搪塞了她。看得出来,赵薇是个善良的女孩,估计是徐强强这个不要脸的孙子,骗了人家的感情和身体。至于徐强强啥时候骗的,这我就不知道了。

张字跑到门房,慌里慌张和徐强强说,你女朋友赵薇来了。徐强强一听就慌了,问张字,你咋知道的。张字说,老赵驮着赵薇在后面,马上就到,你别问了,躲躲吧。徐强强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嘱咐张字,这事千万别让二霞知道,我藏个地方,你们尽量把那个女人打发走,什么办法都行,总之让她走,就说我不在这儿。张字是在赵薇走进了徐强强的家门时,和我说的,他说徐强强脸色都变了,仿佛跑得比狗还快,躲到蛋鸡车间了。

这下完了,都让寻上门了,我说。

可不是,还让我想法儿打发走那个女的呢,张字说,怎么打发,总不能打她一顿吧?

赵薇的到来,让吕二霞好不尴尬。吕二霞是个善良的女人,平时一直是我们鸡场年轻人的好大姐,她正在月子地里,不速之客不请自来,而且是寻男朋友的,这个男朋友还是她男人,简直就是天大一个笑话,事情来得突然,一下没了主意。我们平时和徐强强关系好,就都进了徐强强的家,看事态怎么发展,我和额尔敦仓说了,这女的要是胡搅蛮缠,不行咱们就来硬的,把她架走。额尔敦仓想了一下,说要不要征求一下徐强强的意见,我说征求个球,都火烧眉毛了,额尔敦仓看我这么坚决,就握了一下拳头说,行。

赵薇倒也没怎么闹腾,她进了徐强强的家,看见床上坐着一个面色苍老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娃娃,家里一股浓重的尿臊味,就问,这是徐强强的家吗?吕二霞说是啊,你是……没等吕二霞问,赵薇又问,你是徐强强什么人?吕二霞说,我是徐强强他老婆呀,你是……话音未落,赵薇当场哭晕在地。

我给额尔敦仓使了一个眼色,额尔敦仓凶神恶煞地走上前去,一把挽住了赵薇的胳膊,厉声喝道,你什么人啊,连个记也没登,就擅自闯入厂子,这要出了事儿谁负责,来,来,到门房登记去。那时候赵薇已经瘫软成一摊泥了,稀里糊涂被额尔敦仓和我架到了门房,放在长条椅子上。看到赵薇略微缓和过神来,额尔敦仓说,妹子,刚才对不起啊,我们也是没办法,徐强强他老婆刚坐月子不久,怕你冲了人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家都不好交代了;我和徐强强是好兄弟,你有什么话,给我说,我去给你转达?

叫他过来,赵薇抹着眼泪说。

恐怕来不了了,听说你来了,他早吓跑了,额尔敦仓说。

骗子,大骗子,你们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赵薇嚎啕大哭。

怎么扯到我们身上来了,额尔敦仓挠了挠头,嘟囔道,我又没骗你。

一直到晚上,赵薇还看不到徐强强的影子,在众人的劝说和威胁下,才算止住了哭闹,愤愤地丢下了一句,告诉徐强强,谁也不是好欺负的,有他后悔的那一天,走了。走的时候,还是我骑了刚买的二手自行车,把赵薇驮上,驮到了公路边,等最后一班进城的班车。我在路上和赵薇说,咱俩都姓赵,五百年前是一家,看在五百年前是一家的份上,我就多一句嘴,这人啊,得自个儿珍惜自个儿,徐强强已经结婚了,就是个二手男人,就像我这刚买的二手自行车一样,不值钱了,你要看开点,天下好男人多得是。开始赵薇还听我的,等我说到二手的字眼儿时,突然,赵薇跳下了车子,一言不发,朝公路走去。我怕有啥闪失,就推了车子,陪着她走到公路边,直到来了一辆挤满了人的班车,赵薇上了班车,始终没再和我说一句话。

我回去后,把情况和徐强强说了,徐强强正蹲在他家地上,手抱着头,听吕二霞抱着孩子哭哭啼啼数落他呢。这个时候,我觉得吕二霞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赵薇根本不是。但吕二霞太过善良,在徐强强声泪俱下的忏悔后,原谅了他这一次,绝不允许下一次。

我的天,事后我们回味起来,说好在那天曹场长不在,上城开会了,要不,徐强强这小子麻烦了。也就是第二天,张字来到保卫科,阴阳怪气地对徐强强说,你他妈真走运。

感谢弟兄们掩护,徐强强呵呵笑着说,给每人递了一支烟。

曹秃子一回来,徐强强主动去曹秃子那里说明了情况,承认了错误,写了检查,曹秃子念他初犯,加上吕二霞也没深究,饶他这一回,这事儿就算暂时过去了。这事儿一闹,徐强强还没满月的徐薇名字就得改了,徐薇是坚决不能叫了,一叫就会让人想起赵薇,吕二霞这回不查字典了,她把中外电影女明星的名字写满了一页纸,从里面寻中意的,最后,她发现嘉宝这个名字不错,外国有个大明星叫嘉宝,长得美不胜收,所以,她姑娘的名字就叫徐嘉宝了。

徐嘉宝的满一百天喜酒还是要喝的。那天,徐强强和吕二霞简单摆了一桌,叫了曹秃子,还有几个平时的死党,吃喝了一顿。酒席上,曹秃子突然问徐强强,最近还让人顶班不了?

徐强强一怔,马上谄笑着说,不啦,不啦!

徐强强最后一次接到赵薇的信,是在他刚给徐嘉宝过完一周岁生日的前三天。那封信我几乎都能背下来,因为很短,信是这样写的:

徐强强,我最后一次叫你亲爱的,我这样叫你,是因为我不是死死抓住回忆不放,其实我早已放下了,我如果不能痛断肝肠的放下,就等于我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现在就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纸糊的,飞上了天,突然下起了暴雨……亲爱的,你的宝宝在我肚子里,我将来如何和他说他的父亲长什么样,住在哪里,活着还是死去了?

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私拆他人信件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更甭說违法了。也难怪,那个时候的人们,都好像法律意识不强似的,猎奇心理都挺强,邮递员送来这封信的时候,是刘二亮值班,刘二亮起先拿着徐强强的信,看着上面娟秀的字,和我说,肯定是一个女的。我那会儿没事老往门房跑,见刘二亮这么说,好奇心上来了,说拆开瞧瞧写的什么?

拆别人的信犯法,要是让徐强强知道了,就更麻烦了,刘二亮也想看,但是他找了托词。

看完再粘住,我说,我有经验,放心。

我小心翼翼拆开了信,看了一遍,信纸上还有泪痕,看来是含着泪水写的,悲伤过度,连名字都忘了署。我看到最后一句,你的宝宝在我肚子里,我将来如何和他说他的父亲长什么样,住在哪里,活着还是死去了,我有点害怕了,和刘二亮说,赶快给我从你牙缝里掏点饭垢,粘好了,给徐强强送去。

放屁老是蹦出屎来怎么办?

徐强强的答案是,找个橛子塞住了。

为什么好马不吃回头草?

徐强强的答案是,回头草都让马拉的屎盖了,吃个球。

要是这么问下去,估计我们就疯了,但徐强强就这么粗俗这么幽默,而且小姑娘们都喜欢他这么粗俗这么幽默。我们平时总是让徐强强传授一点勾引小女孩儿的技术,徐强强先给我们传授的就是这些,徐强强说,你看上去小姑娘家家的,其实满肚子坏水儿,你要是不坏,她都看你不是男人;所以,你回答小姑娘的问题,必须出其不意吸引她,不然,就没意思了。

我是对这一套撩女人的歪理邪说嗤之以鼻,但额尔敦仓却当了真。他决定和厂里的其他女工如法炮制徐强强那一套。有个女的叫刘金梅,长得小眉碎眼的,白白净净,很耐看,性格也好,就是瘦,胳膊,大腿,腰,刀棱刀棱的瘦,大概连五十斤也不到的样子,走起路来,风一吹,差点吹倒了。额尔敦仓不知从什么时候,就看上了刘金梅,老是找机会搭讪,但刘金梅并没有表现出对他很热情的态度,当然也没表现出对他冷淡的样子,这让额尔敦仓拿不准刘金梅的心理,只能没话找话的东拉西扯。

哎,额尔敦仓,城里有卖增肥药的没,吃点啥东西能补补?

额尔敦仓说,找个马蜂窝,越大越好,把你的细手伸进去,搅和两下,哈哈,用不了一分钟,我保证你肥得,连你妈都认不出你来。

哎,额尔敦仓,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他爸是乡长,他叔叔在公安局工作,舅舅在畜产公司当经理,我该怎么办?

额尔敦仓说,按说条件是真不错,不知道你打算跟哪个结婚呢?

啐,刘金梅狠狠啐了额尔敦仓一口唾沫,什么东西,跟人掉四六句,刘金梅翻着白眼,不理额尔敦仓,扭身走了。

额尔敦仓和徐强强说了他的遭遇,徐强强和刘二亮差点笑疼了肚子。徐强强说,记住,要跟城里的女孩儿玩儿粗的,和乡下的女孩儿玩儿雅的,连这也不懂。

过了一阵子,额尔敦仓还是没谈上一个对象,走起路来很沮丧,他没事便往门房跑,缠着徐强强给他教点真技术。徐强强一开始烦不胜烦,和额尔敦仓说,这事得自己悟,教是教不会的,徐强强给他举例子,你问一下咱们厂里找对象的,哪个是教会的,还不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记住,一要胆子大,二要脸皮顽,三要功夫缠,这三样基本功你具备了,绝对包你搞上女朋友。额尔敦仓听了似懂非懂,点点头,走了。

养鸡场的宿舍一共有两排,我在后排,额尔敦仓在前排,相距不过十五米。宿舍旁边是一个小树林,风一吹,哗啦啦响,据说曾经死过人,是个坟场,听说早些年有一个什么兵团操演,临时驻扎过一段时间,兵团撤了,留下了宿舍,我们住的宿舍就是当初兵团留下来的。虽说现在根本看不到任何一点坟墓的迹象,但一说起来宿舍挨着坟场,人们的头皮还是有点发麻,尤其是晚上,女工们根本不敢出去,即使有胆大的男工,进了树林里拉屎,也要叫唤上一个同伴,毕竟心底有鬼。但额尔敦仓不怕,也不是额尔敦仓不怕,那天夜里他拉肚子,出去了好几趟,还是不行,他不好意思叫一个伴儿,就自己一个人去树林里拉屎,最后一趟,总算拉干净了,照额尔敦仓的说法,再拉就该往出捋肠子了,肚里一点东西也没了。

早晨起床的时候,宿舍里的人都起了,惟独额尔敦仓还躺着,哼哼唧唧的,有人问他怎么了,他说,给我把徐强强叫来,啥也别说,叫来就行。那人就给他叫徐强强了,徐强强那天夜里值夜班,本来下了班要去睡觉,但一听额尔敦仓叫他,就揉着眼皮过来了,问额尔敦仓发什么羊角风。

你看我这是怎么了,额尔敦仓拉下裤衩,露出了一根硕大无比的肉棒子给徐强强看。

咦,徐强强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你这,你这,和镐把那么粗,你干什么了?

徐强强后来和我讲起额尔敦仓的老二变粗时,笑得腰都弯了。

徐强强就是这样,他总是避重就轻,不讲他和额尔敦仓是如何进了派出所的,而是东拉西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大讲特讲了一番他如何拉着额尔敦仓,去医院咨询额尔敦仓阴茎变粗的传奇。其实他们还有事瞒着我,也瞒着鸡场的很多人,特别是他老婆,但即使他不讲,我也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返回来说额尔敦仓的事。额尔敦仓的老二莫名其妙的又粗又红,吓得额尔敦仓叫了徐强强给瞧,问怎么了,徐强强也不知道,问他是不是和人交媾了,额尔敦仓说没有,徐强强又问他是不是手淫了,额尔敦仓说也没有,就是夜里出去到小树林拉屎,拉到第五趟时,回到宿舍就变成了这样。徐强强对小树林过去是个坟场略有耳闻,但他不敢确定,试探着和额尔敦仓说,那是个坟场啊,是不是你拉人家死人的头上了,中了阴风?

没有,我是溜着墙根儿走的,额尔敦仓说。

那得赶紧去医院,徐强强说。

徐强强就拉着额尔敦仓去向曹秃子请假,说额尔敦仓有急事需要请假。徐强强说话的时候,额尔敦仓总是一只手捂着裆部,额尔敦仓的这个动作,让曹秃子看了很不爽,认为额尔敦仓有侮辱他的嫌疑,就不准假,非要额尔敦仓说出个所以然来,否则,乖乖回去上班去。

他妈的,这段时间人们尽是请假的,曹秃子气哼哼地说。

没有办法,徐强强冲额尔敦仓使了一个眼色,额尔敦仓放开裆部,把昨夜他拉屎的事儿讲了,曹秃子满脸惊讶,连问还有这等事儿,他妈的,老子也是经常半夜拉屎,看来得多走两步到厕所,野滩树林子里拉屎真不保险。说完,曹秃子摸了一下自己的秃头,就准了额尔敦仓的假,最多两天,也准了徐强强陪着额尔敦仓去,不过要求徐强强把顶班的事安排好。徐强强唯唯诺诺,说没问题,我老干这种事,保准万无一失。

徐强强就领着额尔敦仓进了城,到了南门一个社区门诊里面。门诊里好几个人,都闲着,看起来没什么事儿,徐强强领着额尔敦仓凑到了一个略显得年长的一个大夫面前,是个女大夫,问,这儿谁是大夫,那女大夫奇怪地看了他俩一眼,说这儿都是大夫,你看什么?

看看他的那个,徐强强说。

哪个?女大夫莫名其妙。

那个……徐强强没憋住笑了起来。

女大夫顿时明白了徐强强说的那个是什么。

起什么哄来了,嗯?女大夫非常生气,厉声问徐强强,耍流氓是不,到哪儿耍流氓来了?

是真的,是真的,没起哄,说着,额尔敦仓解了裤带,要给女大夫往出掏家伙。

女大夫大惊失色,起身就跑,额尔敦仓顿时手足无措,徐强强突然明白了什么,拉了额尔敦仓就走,对着满门诊面面相觑的男女白大褂说,不看了,不看了。

徐强强拉着额尔敦仓出了社区门诊,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就漫无目的地走着。快中午的时候,徐强强说,有了,我知道怎么治你的病了,先吃饭。额尔敦仓也就随了徐强强,到了一家杂碎馆,两人每人要了一碗羊杂碎,徐强强特意嘱咐老板,多加点香菜。

吃完羊杂碎,徐强强问额尔敦仓,感觉怎么样,额尔敦仓说,舒服多了。徐强强给结了帐,出了杂碎馆,徐强强和额尔敦仓说,我知道怎么治你这个病了,你不是肿了吗,你这个肿是因为常年没有女人憋大的,得放一放劲儿,我有个消肿的方法。额尔敦仓问,怎么消?徐强强诡秘地一笑,到地方你就知道了。额尔敦仓不知道徐强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又跟了徐强强,到了一间没挂牌子的小旅馆里。徐强强先让额尔敦仓坐坐,他一个人找老板嘀嘀咕咕了一气,老板看上去五十来岁,卻是一副猥琐相。忽然,额尔敦仓被徐强强和老板的大笑声惊了一下,他有点晕头转向。

跟我走,上二楼,徐强强和额尔敦仓说。

上了二楼,老板给徐强强和额尔敦仓开了一个房间,开完房,老板对徐强强挤眉弄眼地说,等会儿,马上就到。老板一走,额尔敦仓问徐强强,等什么,徐强强说,一会儿就知道了,给你消肿。

怎么消?额尔敦仓问。

来,我告诉你啊,徐强强说,把牙膏取了,快啊,沾上水抹你那个玩意儿,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上大学学过这些东西,牙膏是用来减低敏感度,延长摩擦时间的,牙膏里有一种成分叫摩擦剂,说了你也不懂,就是五种化学元素组成的:碳酸钙,磷酸氢钙,焦磷酸钙,水合硅酸,氢氧化铝,绝对无副作用,我用过这个法子,我们同学都用,绝对好使,我让老板给你叫了一个女的,岁数多少有点老,你一会儿和她干那事,记住,要狠狠干,泄了你的火,你那家伙就消肿了。

哎呀,这么回事啊,额尔敦仓激动地说,我没干过那事啊,有点不敢。

怕什么,徐强强鄙夷地说,试过就知道了,妙不可言!

额尔敦仓迟疑了一下,就取了旅馆里的一次性牙膏,挤了,果真抹了龟头,凉飕飕的。额尔敦仓说,真要好使,就省了看大夫的钱了。

后来发生的事是曹秃子去派出所交了罚款,领了徐强强和额尔敦仓回到鸡场,看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

作为一厂之长,曹秃子对徐强强和额尔敦仓干下的龌龊之事大为光火。丑事一桩,又没法大肆宣扬,曹秃子只是和几个环节干部讲了,给各个车间的主任们重点强调了一遍,管住自己的人,管好自己的人,管牢自己的人。

但没有不透风的墙,马上,徐强强和额尔敦仓合伙嫖娼的事儿传遍了养鸡场。消息起先是从办公室干事张字那里出来的,张字和我说了,我和别人说了,别人又和别人说了,这事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好像只有吕二霞不知道,因为谁也不敢和吕二霞透露,怕透露给了吕二霞,会出人命。其实吕二霞啥都知道,只是,她哑巴吃黄连,没法张口说了。

曹秃子处理起人来,一般还是不手软的,额尔敦仓被立马开除了,徐强强停职,留厂察看。额尔敦仓不服,问曹秃子,为什么我被开除了,徐强强没被开除。曹秃子说,因为派出所的说,他们进门的时候,你在女人的肚皮上趴着,徐强强在一旁观看,所以,你的罪比徐强强严重。曹秃子这么一说,额尔敦仓就没话说了。

这事儿过了大约三个月吧,吕二霞看徐强强坐下也不是个事儿,就和路长征开口求职,路秃子说,让他去车队吧,正好车队缺人。路秃子说得没错,鸡场飞速发展,购买饲料等乱七八糟事儿是个问题,什么玉米、麸皮、骨粉、鱼粉、豆饼等等,什么氨基酸、维生素、兽药等等,什么设备、机械等等,不在一个地方,分散在各处,车队也逐渐庞大起来,司机就成了人人羡慕的宝贝职位。吕二霞挺满意,就让徐强强去驾校学车,还给他拿了钱。

很快,徐强强就有了驾照。我问徐强强,哪个驾校学的,半个月就拿上驾照了,徐强强得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学什么学啊,内部有人,买的。

开始,徐强强跟了公司车队的一辆车学,他师傅刘永旺,是个老油条,又很懒,教他的时候很不耐烦,指给了徐强强一个诀窍,永远,永远,永远,及时踩刹车。徐强强的悟性很高,尽管司机师傅很懒,他却勤快,没多久,车就开得很溜了,那种大头绿皮老解放,跑起来尘土飞扬。车开溜了,人就容易得意忘形,以前不喝白酒的徐强强,居然也学会了喝,因为师傅刘永旺好这一口。

老赵,哪天我拉上你兜风,徐强强说,保准你舒服死。

还是算球了,我说,额尔敦仓他妈的跟你舒服,被开除了,跟上你,我发现没好。

哧,徐强强就不理我了。他找刘二亮,刘二亮喜欢车。

还真是,刘二亮看徐强强开车很威风,也动心了,就买了一瓶酒,一包烟,偷了一个烧鸡,去贿赂徐强强,让徐强强教他。徐强强也没客气,喝了刘二亮的酒,抽了刘二亮的烟,吃了刘二亮的烧鸡,就教了刘二亮一晚上,刘二亮基本算是掌握要领了,但还不熟悉,徐强强说,等我哪天有空再教你,这车啊,就像女人,你得调教好,她就听你的了。

徐强强说是说了,但是,他恐怕永远也不能再教刘二亮了。我最后一次见徐强强,是在城里的大南街烤鸭店,他拉了我,刘二亮,不知怎么回事,还有被开除的额尔敦仓,还有他们车队的两个人。

那天下小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车队没活儿,徐强强嚷嚷着要请客,说他妈的跑了河北河南一个多月,想死弟兄们了。徐强强这人,你和他处,开始有点离不开他,时间长了,你又怕和他在一起,心里作祟的緣故,他老是捅娄子。就说他开车吧,不到半年时间,就撞死过一头猪,偷跑不及,被猪的主家喊人连揍带讹诈,还有,他开车栽到马路下面两次,差点出了人命,还有,他的车上过一次树,人们坐他的车,一般都胆战心惊的。但额尔敦仓不怕,额尔敦仓说,这叫艺高人胆大,只要不撞死人就行。

我就骂额尔敦仓,你他妈这么撺掇徐强强,非害死他不可。

那天,我们喝了不少酒,散摊儿的时候,我说,强强不能开车了,喝得太多了,别他妈出点事儿,把你工资和奖金扣完。徐强强说没事,他还踢了一个飞脚,看,我没事儿吧,稳当,我们练过武术的人和你们不一样。他们车队的那两个司机合伙开的一辆车,一轰油,走了。我和刘二亮要回养鸡场,徐强强要送,我说算球了,我们骑着自行车。徐强强说,那我送额尔敦仓吧。我说,你路上尽量慢点。

我和刘二亮返回养鸡场的路上,小雨住了,这天夜里,街道上的雨积水退得很慢,闪着死寂寂的光辉。我估计徐强强也回到他们车队宿舍了。

实际上没有,我估计错了。第二天,厂里就传出了徐强强的消息,徐强强杀人了。

这消息太震耳欲聋了,震得排排鸡舍都直发抖。我拼凑了一下各种大道和小道消息,简单整理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我们昨晚喝完酒后,徐强强开车送额尔敦仓,回他租住的北沙梁村时,路过小南街,小南街比较窄,不如大南街宽敞,徐强强扶着方向盘,看见了一个女人,骑着自行车,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扶着车把,歪歪斜斜地在前面骑着,速度很慢,但占了马路中间。徐强强使劲摁喇叭,摁了半天,那女人好像没听见似的,理都不理,徐强强骂了一句,就猛打了一把轮儿,想贴着那女人过去,没想到,贴得太近了,把那女人卷车轱辘底下了。街道如同荒凉偏远的草原一样寂静下来了,路灯上空是阴森可怕的天幕,这下,徐强强和额尔敦仓顿时酒醒了,出了两头汗,赶忙下车,到车轮底下,往出拉那女人,拉出来一看,是个孕妇,身上全是血,鼻孔里还有气息,两人慌忙把那女人架到车楼里,风驰电掣般赶往附近的医院。到了医院,徐强强正准备往下抬那个孕妇,额尔敦仓说了一句,好像没气了。徐强强一听额尔敦仓说没气了,当时就傻了,问额尔敦仓咋办,额尔敦仓想了想说他也不知道,就丢下徐强强一个人溜了,临走前,额尔敦仓做贼似的说他啥也没看见。徐强强看额尔敦仓一走,又看了一眼仿佛死去的孕妇,再往医院周围张望了一下,应该没人看见,徐强强踩足了油门,向荒野驰去,到了一座桥梁边儿上,看四下无人,徐强强停了车,跳下来,把孕妇拖到了桥底下,回车取了装汽油的塑料桶,里面足有二十五公斤汽油。

我是这样猜测的,在寂静得令人恐怖的夜色里,熊熊大火仿佛暴风雨发出的死亡诅咒,照亮了徐强强那张惨白的脸。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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