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这件事

吴涵彧

一

万万没有想到，初三开学居然也要军训。

在所有人脑海里烈日白光与黑面教官交织的时候，在这一片“哀鸿遍野”里，杨酸酸的心里只有一句话像弹幕一样满屏飞过：“太好了！又可以延迟一个礼拜开学啦！”比起老付催交暑假作业时凶神恶煞的地主神情，她比较欣赏太阳公公的热情大脸。

但是，主导舆论似乎并非如此……

“天哪，一次军训下来我将从亚洲人变成非洲人啊！”

“听说军训服布料硬得像隔夜馒头……”

“我已经是个初三的苦命人了，为什么还要让我吃这样的苦？”

强装悲伤，按捺喜悦，杨酸酸抱着刚发下的军训服一路小跑回到家中，周身自带“今天是个好日子”的背景音乐。打开手机，刚想发一条“明日军训，万分期待”的“说说”，便忽地被空间里清一色的萧敬腾给晃了眼。初三年级，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求雨的呼声此起彼伏。更有甚者，不屑于祈求“雨神”萧敬腾，而是直接把老付的照片挂在网上——

原因为何？

每逢体育课，这段男生篮球场挥汗如雨、女生树荫下零食八卦的美好时光，必普降甘霖——即使上一节课还蓝天白云晴空万里，这时，老付会佯装忧伤地缓步踏入教室，温柔的目光抚摸着眼角带泪的同学们，遗憾地叹气：“既然下雨了，出不去了，那我们就把上次的作业给讲完吧。”

杨酸酸心中暗惊：没想到区区一个军训求雨，竟然连老付这尊大神也用上了！

军训于她而言，是全新的体验，像下午第一节昏昏沉沉的数学课后，泼到脸庞的一捧凉水。

就像她刚读完的《月亮与六便士》里说的：“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它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有一种冲动，渴望一种桀骜不驯的旅程。只要我能有所改变——改变和不可预知的冒险，我将踏上嶙峋怪石、激流险滩。”

夜里，月光入户，扰人清眠。

一瞬间，她看到同学们都在消极地回避军训，觉得自己像个一往无前的勇敢战士，敢于冒险。但是心底有个声音在往外蹿，不停地告诉她，其实她才是那个真正逃避的懦弱者。作为“成绩比老付心情还跌宕起伏榜单”的Top1，对于踏入初三，她心里的恐惧难以描述。比起军训，初三的磨炼对她来说，或许才真正是嶙峋怪石、激流险滩。

而她百般推阻，想借军训做缓冲带，绕几个弯再踏入这陡峭山峰。

辗转反侧，杨酸酸堕入梦乡。

二

万万没有想到，军训第一天，杨酸酸就能把腰带忘在家里。

这军绿色的腰带有何用处？她苦思冥想，最后发现，它除了让某些体重不过百的小蛮腰女生获得心灵的满足外，再没有什么用处了。但规矩就是规矩，离集合只有十分钟了，杨酸酸贪婪的目光在操场喧闹的人群中逡巡，最终精准锁定辉哥——她的初中同桌。

“阿辉，阿辉！能把你的腰带借给我吗？”

“没问题啊，拿去吧。”

两人一边聊着初中的美好回忆，一边走入晨光中……

以上，只是杨酸酸同学的妄想。此刻，她正和辉哥撕扯在一起，两团脂肪在空气中颤抖，进行着激烈的交锋。只见杨酸酸一招龙爪手，眼底精光一闪，腰带便乖顺地滑落在她的怀里。辉哥后退一步，厉声质问：“为什么你偏偏要拿我的腰带？”

在心底规划好逃生路线后，杨酸酸开口：“因为……我提着灯笼打着镁光灯都找不到你的腰啊，系不系都一样，教官根本看不出来。”

系好腰带，杨酸酸终于正式开始了她的“军旅生涯”。

负责杨酸酸班的教官高一米八，古铜色皮肤，细长眼睛，嘴唇紧抿，总是板着一张英俊的小脸，腰背精瘦坚挺，通身散发着钢铁“直男”的清香。

“叫我王教官就可以。”

“在我的队伍，就要遵守纪律，不管你要说什么，必须先喊报告！”

“我知道你们班是全年级最好的班，希望你们能展现出最好的风采。”

在英气逼人的王教官声声口哨与命令声中，初三（八）班同学的人生第一次军训总算是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一开始，小王教官带领大家训练的是最基本的立正、稍息以及向前后左右转。杨酸酸一边灵巧闪避着左右两侧女孩在空气中高速飞舞、蠢蠢欲动抽打她脸颊的马尾辫，一边留心脚下的动作。

从小学开始，不知是因为微微丰腴的体形还是不甚发达的小脑，即使向后转这样简单的动作，她也总是容易站不稳。告别小学体育课后，中学体育老师很少紧盯着这类简单动作，她也不再深究，就这样放任地让“向后转”这个软肋尘封于时间。

但是，这些被遗忘或搁浅的困惑从来不会自行解决，如同杨酸酸幻想的那样，国庆第一天放在书桌上的空白作业，到第七天忽然密密麻麻全是字迹。

她一边笨拙地向前向后转，内心却涌起熟悉感。

是什么样的时刻，和现在的向后转如此相似？

想起来了！是考试的时候，忐忑不安地先扫一遍卷子，却猛地发现了那道题——那是她心里明明白白知道自己不擅长，但是因为太复杂、考得少，而从来不愿意深究，干脆选择性遗忘的题型，她的软肋。

过了九点，天边一轮铜钲似的白日敲锣打鼓地直射在了八班的场地，混着防晒霜香气的汗水被她抿进嘴里，一个小时的机械训练过去，她好像可以颇为标准地向后转了，浑身的小肥肉也抖出了飒爽的气质。

最重要的是，她忽然明白：向后转也好，做题也罢，软肋不是用来遗忘的，我们要做的，是把软肋磨成铠甲。

三

肤色如同文章主旨一般持续深化，汗水如同江州司马泪水般纷纷直下，笑声如同指数函数般爆炸增加——在这样的氛围中，军训已进行了一半。

军训是枯燥的，但是因为有了人和人的碰撞交流，摩擦出快乐的火花，正如同杨酸酸每天积极上学从不缺课的原因是可以和后桌意气风发“神侃”天下。

今天的軍训内容略为独特——火灾逃生演练。

杨酸酸一直不大理解，为什么学校要安排火灾逃生演练的班级顺序？

像他们班这样在全楼最高层、走廊最内侧的班级，仿佛是天选的普罗米修斯之子，不惧火烧。当杨酸酸遥遥目送一楼同学逃出生天、跑入田径场时，班长已经点了第四轮人数了。她胸中顿时升起一股“任它硝烟烈火，我自岿然不动”的豪情。

在其余班级全部走完后，天空浓烟滚滚，大楼被烧成焦炭，杨酸酸等人终于抱头弯腰，冲进田径场。

待到全员集合，总教官中气十足地大喊：“除了逃生演练以外，我们还要教大家怎么使用灭火器，下面，请各班挑选几名同学上台示范。”

当杨酸酸屏息凝神站在台上时，笑容中透露着淡淡的疲惫，她看一会儿将她推举上台的八班好伙伴们，又看看眼前火红且陌生的灭火器，只能感慨人生无常。

在简单的讲解和示范后，正式的模拟演练开始了。

大概因為骨骼清奇、丰神俊朗，或是因为在讲解时观察的神情过于专注，不仅貌不惊人而且看起来也很弱的杨酸酸，成了第一个被总教官点名的幸运儿。

暗蓝的天空下，一个搪瓷盆静静摆在跑道中央，里头燃烧着厚厚一叠草稿纸——以上就是简陋版模拟火灾现场。而杨酸酸要做的，就是正确使用灭火器，扑灭盆内火焰，给号叫飘飞的草稿纸留个全尸。

深吸一口气，杨酸酸一把提起灭火器，甩开膀子，拔掉插销，稳住步伐，向下一按。随着白色泡沫海浪般喷涌而出，占据视线，杨酸酸心下慌乱，大脑被大片空白占满，手上的动作也不听自己指挥。等她回过神来时，白色的烟雾已在眼前弥散，世界霎时明晰，笑声铺天盖地朝她涌来。

她总算回忆起自己刚刚干了啥——一道堪称优美的抛物线，她把灭火器扔到了跑道上，灭火器和搪瓷盆碰撞出清脆的惨叫声，虽然现场画面难以描述，但是盆里的火无论如何都熄灭了，或者说，被砸灭了。

冥冥之中，杨酸酸觉得自己从此以后头衔将变成“那个把灭火器扔掉的隔壁班女同学”。

看着台下哄笑的初三同学和孤零零躺在跑道中央的灭火器，她知道，这次消防演练结束后，整个军训也将结束。

军训开始之前，所有人都在哭天抢地地祈雨，而一个星期过去之后，大家都对这身每个褶皱里都是汗味的军训服依依不舍。有些事情，不经历，就不知道它能有多美好，比如军训，比如——初三。

注视着那个被她脱手甩掉的灭火器、冷清的盆子和空气中仍飘浮的细微泡沫，杨酸酸希望一并丢走的，还有她的迷惘困顿;一并熄灭的，还有她的恐惧畏缩;一并喷洒的，还有她矢志向前的无悔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