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练习生:成名的想象与代价
2019-05-09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何豆豆
南方周末记者 曹颖
2019年4月6日晚,由爱奇艺推出的《青春有你》落幕,李汶翰、李振宁、姚明明、管栎、嘉羿、胡春杨、夏瀚宇、陈宥维、何昶希9人组成的UNINE组合正式诞生。一年前,蔡徐坤等人从《偶像练习生》脱颖而出组成男团NINE PERCENT。
对连淮伟来说,这一天并不好过。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四个月,没有给自己一份满意的答卷。”连淮伟是《青春有你》的练习生之一,他排名第十,抱憾未能进入UNINE九人团,演员孙坚曾在微博上为他鸣不平。
练习生通过选秀组成偶像团体,继而蜕变为出道艺人。选秀节目总决赛成了大多数练习生未来发展的分水岭。
练习生制度起源于日韩娱乐公司的培养模式。在韩国,几乎每家娱乐公司都储备有练习生。练习生成长为可以出道的艺人需要经过漫长的历程,少则两三年、多则七八年时间,公司对练习生进行唱歌、舞蹈、演艺等各方面的培训与包装,直到练习生素质成熟由公司宣布出道,或通过其他节目或平台出道。
2018年,两档以团体出道的偶像养成类综艺节目——男团选秀《偶像练习生》与女团选秀《创造101》,在中国引起关注,最终分别推出了男团NINE PERCENT和女团火箭少女101。2019年,三档男团选秀节目紧随其后,分别是爱奇艺的《青春有你》、腾讯视频的《创造营2019》以及优酷的《以团之名》。
尽管选秀节目越来越多,但出道的机会不到10%。
暧昧的合约
三年前,在音悦台当练习生的连淮伟参加了一档选秀节目。比赛进行到后期,节目负责人看好他,想把他的合约从音悦台转到自己的公司。当时音悦台的练习生模式比较传统,主要负责培训练习生,再将练习生输送到各大经纪公司继续包装、运营。
成为练习生一直是连淮伟的心愿。当初音悦台决定签下他时,17岁的连淮伟第一反应不是看合约内容,而是对自己说:“终于要成为练习生了。”
接到对方抛出的橄榄枝后,连淮伟对出道充满期待。在签约前的谈判阶段,该公司的承诺包括“有机会拍戏、广告代言人、各种资源”。如今回想,那些仅仅是对方画的“又大又圆的饼”。
经纪公司通常会为练习生统一安排体系化的培训课程。比如,某公司的练习生参与培训时有统一服装,每天上课时间为早上9点到晚上12点,包括声乐、舞蹈、表演、形体在内的众多课程均由专业老师授课。每周,经纪公司会安排一次考试,根据考试成绩给练习生分发不同评级的铭牌,要求随时佩戴,即便去超市都不能摘下,直至下次考试评级发生变化才可以更换。
2017年2月到2018年6月解约期间,连淮伟真正接受到的艺能培训只有一个月的唱跳课程,还要面对公司的人事变动。拍戏、广告代言变成为一些不知名的品牌拍摄写真。在近一年半里,连淮伟共赚得218元。
“后面会怎样?该怎么度过?”这是那段时间连淮伟每天问自己的问题。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目前内地经纪公司与练习生签订的合约年限基本是八年起步,大多是“8+2”模式。某业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练习生那种两三年的合约,就是一种很暧昧的合约。”
另一位练习生也面临相似的境况:练习生合约并不像全约一样长线包揽职业生涯,两年的合约期加上练习生的临时身份,公司可以随时根据练习生个人的变现能力决定去留。
同时,练习生还面临残酷的淘汰机制。成立于2009年的乐华娱乐是中国较早涉足练习生产业的公司,目前拥有一百多名练习生,他们要面对密集的周考、月考、季度考、半年考和年考,在这种考核机制下,20%左右的练习生将被淘汰。
“火箭少女101”成员孟美岐15岁开始当练习生,她曾回忆道,“至少每天都要有8个小时的舞蹈课,没有空调,不能休息,也不让喝水。为了控制体重,几乎每一天都在吃鸡胸肉。”
孟美岐害怕的并非辛苦的训练,而是被淘汰,一次考核不及格就可能“打包走人”。孟美岐清楚地记得,同期练习生很多,不到一个星期就只剩下三人。“那时候压力特别大,我们三个就在练习室里面抱头痛哭,但哭完了又要爬起来继续练。”
连淮伟形容当时年仅19岁的自己已经是“资深北漂人士”。他在北京没有家,长期借住朋友家。参加《青春有你》之前,连淮伟的收入来源主要靠当伴舞,但这样的收入仍不稳定。一支舞蹈的价格是300到500元,一次排练会跳四支舞蹈,连淮伟能拿到1200元,但需要排练两天、录制一天,前后学习和收尾还要一周时间,而这样的机会每个月只有一两次。
连淮伟的行李只有一个箱子,为了方便搬家。2018年5月到8月是他目前为止最难熬的一段时光,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他不得不独自面对一笔不小的解约费用。“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晚上想到这件事都会哭。”
连淮伟形容当时的自己“没有钱,什么都没有”,连续吃一个月泡面,偶尔去超市买只鸡蛋加进去。有时为了省钱,他甚至逼迫自己睡到下午只吃一顿晚饭。去上一次课坐地铁来回要14元,他觉得贵,就坐公交、骑共享单车,每次要用近四个小时在路上。他回忆那时看到公交的空座能开心至少两小时,更多时候,他会选好一个角落直接蹲坐在地上。
连淮伟会在睡前许愿,告诉自己,这些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变好。“但我没觉得自己苦,这是我选的,也是我喜欢的,能在课上学到新舞我就挺高兴的。”
《青春有你》总决赛当天,到现场观看比赛的父母恍然知道儿子之前在北京的生活,非常惊讶。他们开始频繁打电话询问,母亲甚至说着就会哭出来。
尽管未能入团,连淮伟仍是节目中的人气选手。比赛结束后,经纪公司的橄榄枝不在少数,各类活动比过去也增加了许多。连淮伟变得更加谨慎,他知道要仔细看合约,了解每一家公司的底细和规模,以及对艺人具体的安排。▶下转第1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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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市场上的‘小哥哥确实太多了。整体的选拔机制还有节目不是特别‘良心,没有考虑市场消化度的问题,尤其是现在出来的很多新人,其实都是以唱跳为主,但目前的这个市场没有给他们唱跳的空间和真正得以发挥的土壤。”
目前,连淮伟也有了自己的经纪人,是他在音悦台当练习生时认识的。经纪人对连淮伟未来的发展规划是:“稳扎稳打,不要浮躁,沉淀好才是最重要的”。
六年准备还是一年出道?
因为在抖音上被发现,夏瀚宇来到北京,签了公司,在训练了五个月之后,他参加了《青春有你》。当他看到其他练习生时,忽然有种落差感——“每个人都长得挺好看的”“有些人已经有很多粉丝了,我只是一个大学生,什么都没有”。最终,夏瀚宇还是以第七名的身份成功入团。
何昶希之前在韩国当过练习生,但从未上过舞台。“我对舞台只有想象,什么经验也没有,但我的想象很大。”
从事练习生业务的品牌“黑金计划”总负责人Kevin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除了去年官方宣布的六位男练习生外,公司目前正在招募女练习生,练习生总体规模大约在十人左右。这个数字甚至不到韩国公司练习生数量的零头,韩国SM娱乐练习生数量常年保持在150人左右。中国大部分经纪公司虽然开发了练习生业务,但规模并不大,多少与成本投入有关。
乐华娱乐CEO杜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多次提到,做一个团至少要花费4000万—5000万元。
Kevin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该项目2018年8月完成了第一批招募,对练习生的前期投资大概在“每个月两三百万左右”。
多家经纪公司招募练习生的广告上明确要求练习生的年龄需满18周岁。这是中国练习生与韩国练习生的差别之一。
据韩国对1200名签约练习生展开的调查显示,其中未成年人占比28.9%,10岁至12岁的儿童有23名,9岁以下的儿童有10名。韩国男子演唱组合BIGBANG队长权志龙8岁便进入韩国SM娱乐担任练习生,许多日韩团体成员18岁以前就开始接受练习生训练,经过七八年的训练才能出道。
尽管很多中国经纪公司都表示练习生距离真正出道需要至少五六年,但事实上,往往不到一年,这些已年满18岁的练习生便开始接触演艺工作。
而成功出道的偶像已然有相当于一线明星的商业价值。
2019年1月,《创造101》冠军孟美岐为电影《流浪地球》演唱的推广曲在QQ音乐上创造了160万元的销售额;3月,她的单人时尚电子杂志销售达320万元,创造了该类电子杂志的最高销量纪录;作为品牌大使,孟美岐的粉丝以打卡方式使其产品单日销量暴增10倍以上——这时她刚过20岁。
截至2019年4月,与《偶像练习生》冠军蔡徐坤相关的各类杂志销售额已超2300万元,2018年至今,他的粉丝人气榜打榜金额已超千万元。
但经纪公司对短期内从练习生身上收回成本仍不抱太大希望。
杜华在接受采访时曾谈及,一个男团需要3到4年,女团需要2到3年。“如果只是想赚快钱,想投入三个月、八个月以后就回收的话,很难。起码要做好做五六年的准备。”
这也使练习生不得不与经纪公司签订较长的合约期限:在练习生实现回报之前,经纪公司对培养、包装练习生的投入是持续的。“做一个新人的话,他的正常收入其实在第四年到第六年时,因为他可能逐渐成型。”
经纪公司初期无法从练习生身上获得收益,练习生在2至3年的合约期内也没有收入。正规的经纪公司通常会为练习生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比如,“黑金计划”会安排住宿并提供生活补助,但旗下练习生接广告、参与活动所获收入,公司也会按比例分成。
某练习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公司)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之后都是要还回来的。”
姚明明因为喜欢跳舞想要成为练习生,当时的他对练习生的认识仅限于每天训练。十四五岁时,姚明明被星探发现并参加了一档选秀综艺节目,最终获得了第十名,成为预备成员,离出道仅一步之遥。
但他等了六年,直到2018年10月与原公司解约。“最痛苦的是等,无期限的等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个机会。等的时候是最累的,努力到一定程度,还是看不到希望。”
“唱跳市场太拥挤”
《青春有你》冠军李汶翰在决赛时获得八百多万票,9名出道成员得票数总和刚超过4000万,而2018年《偶像练习生》冠军蔡徐坤的单人得票就高达四千多万。
节目数量增多、动辄走到台前的几百位素人,让尚不成熟的中国偶像产业难以“消化”。仅2019年上半年,腾讯、爱奇艺、优酷三大平台就有超过300位选手涌入偶像市场。各经纪公司仍在广纳练习生,推出自己的偶像团体。
偶像的喷涌也考验着粉丝的基数。
孟美岐的粉丝大鱼调侃:“追星女孩三百人,前圈换现圈,都是熟人”。有粉丝曾做过3000个样本的数据调查,发现孟美岐的粉丝和其他偶像的粉丝区别很大,除了24%的人从来没有追过星,有一半曾是或现在仍是传统歌手、演员的粉丝,剩下的则是其他偶像的粉丝。
“市场看似饱和,实际上还是因为受众群体有限,偶像这种文化产品还是相对狭窄的,并没有真正来到大众层面。”大鱼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慈文经纪公司副总经理赵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市场上的‘小哥哥确实太多了。整体的选拔机制还有节目不是特别‘良心,没有考虑市场消化度的问题,尤其是现在出来的很多新人,其实都是以唱跳为主,但目前的这个市场没有给他们唱跳的空间和真正得以发挥的土壤。他们出来后很快被商业消化了一部分,都是一些比较浅层次的见面会。”
但每个有幸出道的练习生仍有自己的想法。同为《青春有你》练习生,施展想演戏,尤其在被《流浪地球》震撼之后,他想演“中国科幻片”;林渝植仍想做音乐,给自己的定位是“音乐人、创作人”;吴泽林也想做演员,比赛后最想做的是学表演。
然而,大多数经纪公司面对的普遍问题是:不敢让自己的艺人垂直发展。某成立不到一年的经纪公司创始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前期花出去的钱太多,唱跳市场太拥挤,公司真的撑不下去。”
由于目前市面上选的都是唱跳偶像,很多练习生迟早要面对转型问题。自带流量的新人能在影视剧中获得边缘角色,更多人则很难得到影视剧青睐。赵聪说:“谁都不会拿自己的项目去冒险,流量是一部分,但是流量不等同于演技,所以帮他们转型是目前推新人最难的部分。”
慈文传媒艺人陈宥维接拍《延禧攻略》五阿哥一角的片酬非常低,他却十分珍惜这次机会,甚至表示“没有钱也会演”,尽管这个收入对他来说“刚够吃喝”。
到参加《青春有你》时,陈宥维已是百位练习生中的“老人”——有粉丝基础,参演过多部影视剧。
在赵聪看来,目前的偶像市场还未形成一个系统的产业链,大多数练习生发展到最后的想法就是“去演戏吧”——和吃青春饭的唱跳偶像相比,演员似乎是个更长远的职业。“但他们很多不是科班出身,也没有接受过专业的培训,时间一长就会迷茫、有落差,自己当时出来的时候是这么一个状态,为什么折腾后变成现在这样?因为整个市场的容量就这么大,每个人的生存空间其实是越来越小的。”
由于曝光、成名机会的稀缺,今年的选秀节目上出现了很多“回锅肉”选手。此前已通过其他平台或节目出道的艺人又重回舞台上积聚人气。在《青春有你》“C位”出道的李汶翰曾是一个亚洲男团的成员;《创造营》目前的人气选手周震南曾是《明日之子》的第四名,至上励合组合的张远、马雪阳,X玖少年团的彭楚粤、夏之光、赵磊、焉栩嘉等纷纷选择“回炉”重造。
已经出道的男团、女团也正遭遇后来者的竞争,选秀节目更新换代之快让粉丝也应接不暇。大鱼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尽管资源倾斜决定曝光度,但也不会非常担心,因为再想推出一个孟美岐这样的女偶像,非常难。一是首先吃螃蟹的红利,二是她本人特质的特殊性。”
孟美岐的粉丝小马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孟美岐代表的是勤奋努力,她经历过默默无闻的日子,辛苦的练习生生涯中,“她把‘是金子总会发光作为座右铭”。
在何昶希的记忆里,唱歌跳舞曾被父母视为“不务正业”。初三时,他指着琴行里的钢琴告诉母亲:我想学钢琴。但在父亲看来,学钢琴也是不好好学习的表现。父母希望他考个好大学,按部就班地工作。
何昶希用2个月偷偷攒了800块零花钱,报了个班学唱歌,以特长生的身份考上了高中。“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说是我自己攒的零花钱学唱歌,我妈当场就哭了,就同意了我学音乐。”
高三毕业,何昶希在假期参加了《中国好声音》河南赛区的比赛,进入了三十强。
22岁的夏瀚宇高中时已经在网上看过一些男团唱跳的视频——“他们在台上唱着自己喜欢的歌,舞台下全是粉丝和震耳欲聋的呐喊,我觉得这就是我以后想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