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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弑父” 行不通

2019-05-09

南方周末 2019-05-09
关键词:铃木解构胡适

江东瑜

所谓传统,是一个文化共同体内千百年生生不息的人们积累的生活经验,在精神层面萃取出的成果。

胡适晚年颇为落寞,他和铃木大拙因禅学而结缘,又因禅学而交恶,成了一段并不愉快的公案。胡适拒绝铃木氏对禅学的“非理性”解释,铃木则批评胡氏“科学的”“历史的”方法是缺乏领悟。其实,两人是站在不同的立场上鸡同鸭讲。

胡适所谓的“科学的”“历史的”方法,实质上是一种解构立场。古典的禅宗信仰以他的“学术方法”去解剖、分析,待其研究结束,禅宗作为古老的文化信仰就被瓦解了。这当然是铃木大拙无法接受的,因为在铃木看来,禅宗不只是一门学问,而是日本人乃至东方人的心灵之源,是鲜活的生命力。

单就论争而言,谁也说服不了谁,也无所谓胜负。就后世的影响而言,胡适的解构分明是失败了。他的“科学的”“历史的”著作除了少数学人与仰慕者外,绝少影响。而铃木倾力推广禅的生活、禅的审美、禅的心灵已经成为东方文化的代表,影响遍及世界。——我小区里有一个味道纯正的禅宗庭院,出自一位高鼻深目的加拿大设计师之手。白石、小池、孤松,禅意盎然,很遗憾,在地图上被标注为“日式花园”。

当胡适操起“学术方法”的手术刀时,并未意识到传统文化究竟为何物。在这一点上,铃木大拙无疑更为正确。所谓传统文化,是一个文化共同体内生生不息的人们,长期积累、凝聚、萃取而成的精神之源。学术的辨真伪、别是非或许有其意义,但解构之后的一片狼藉,却不是学术所能解决。

归根结底,传统文化不是一个学术问题,而是一个社会问题。所谓传统,是一个文化共同体内千百年生生不息的人们积累的生活经验,在精神层面萃取出的成果。伦理道德、审美情趣、生活态度都是长期积淀而成,对社会发生的作用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其中最重要的无疑是伦理道德,却也是近代以来受损最为严重的。

我们称之为儒家伦理,并非伦理只是儒家的,也不是说儒家之外没有伦理,而是中国社会的伦理观凝聚于儒家学说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样的伦理常识并不是理性思辨的结果,而是无数人情感和经验的积淀,维系着社会关系的正常运作。其中自有人类共通的伦理底线,也有中国人的独特体验。而“科学的”“历史的”“学术方法”并不能增加其作用,解构和批判的先入为主却瓦解了人伦的共识。

胡适们以为打倒传统文化的人伦常识,却没有意识到拆掉的可能不是枷锁,而是社会伦理的安全阀。他们推崇的现代西方工具,也许在学术、政治上可以发挥重大作用,但是并不能替代“旧道德”的作用。比如说,最讲科学的学术活动,也不能“科学”地杜绝抄袭,中国人不能,外国人也不能。因为,抄袭首先是个伦理道德问题,其次才是一个甄别标准的技术问题。

传统文化不是理性建构出来的,也不是靠理性思辨发挥作用的,这是社会关系维系的根本“秘密”:人类社会的伦理维系是依靠情感认同和风俗习惯——即如哈耶克所言,传统中的大多数成分都属于“理性不及(non-rational)”的领域。而反传统的解构与批判,也不是真正发挥了理性的作用,而是成功地制造了社会对传统文化的厌恶情绪——从这一点而言,胡适们本身就很不理性。

陈独秀写过《万恶孝为首,百善淫为先》,十分过瘾地羞辱了传统文化的孝道观。他批评“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是“混淆是非”时,就没有想过“父子相告”的社会是不可欲的。后来他想到了,出来补漏说:“我当时认为孝是很好的东西,子女孝敬父母,媳妇孝敬公婆都是很好的美德,我从来不反对这个东西,我只反对那种不合理的用父权剥夺子女和媳妇正当的权利的行为”。

中国传统文化就是这样成为了社会情绪宣泄的对象,胡适又有什么办法?当他热衷于扛起反传统旗手的角色时,并没有意料到社会问题都被归结为文化问题后,再谈真问题就成了难题。经济不好是传统不好,政治不好是传统不好,国防不好还是传统不好,“传统不好”成为万能答案时,任何问题只在理念层面有解,在现实层面都是无解的。难道还能穿越回去刺孔诛孟杀朱熹吗?做不到的。

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任何文化都是如此,今天谈传统文化更是如此。而文化的演进嬗变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对传统和现代的古今之变不妨有些耐心去观察,审慎地评判,并不急于高举“辨真伪、别是非”扼杀之吧。(作者系历史经济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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