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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林山的芭茅

2019-05-09王宇

延河·绿色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梯田芦苇

王宇

山的最高处,绿林古兵寨的南寨隐藏在大片大片芭茅之间。

此时云淡风轻,四野空旷,山谷沉默,见惯不怪地看着一群人寻古探幽,言笑宴宴。如果不是对历史有所了解,如果不是“绿林”个词的知名度实在太高,恐怕谁也不会想到,这座普通的大山竟会是“江湖”的代名词,成为农民起义的一种象征。

公元17年,在今湖北京山县,王匡、王凤发动绿林起义,成为中国历史上继陈胜、吴广起义后的第二次农民起义。之后,南阳豪强刘秀上山,在此奠定了推翻王莽统治、“中兴汉室”的基础,开创了东汉王朝近200年的基业。时间过去了将近两千年,足以消弭绿林山的杀伐之气。帝王将相的传奇故事,也只能在故纸堆和野老传说里去寻觅。

而山川依旧。

芭茅年复一年开出新的姿态,延续着这片土地的美丽和生机。

初识芭茅,是在通往古兵寨的山坡上。路的左侧,芭茅排立成行,随山体顺势而上,阳光斜斜地照过来,芭茅花通体透亮,柔光闪烁,像极了江汉平原上的芦苇。

事实上,我们也的确把它当作了芦苇。后来想起芦苇是生在水边的,便细细地察看,才发现它们的叶片、花絮、秆茎都与芦苇有一些细微的区别。及至瞭望台下,芭茅已占领了漫山遍野,黄叶白絮在秋风中翻滚,气势恢宏,如巨浪奔涌,席卷苍天大地。芭茅之间的小道上,偶尔会见到有山民看护着羊群。山民悠然看着手机,羊群悠然啃着秋草。同样的秋草,可以喂肥牛羊,也可以让战马膘肥肉满,不同的场景会有不同的结果。“刀兵入库,马放南山”是封建社会所谓“太平盛世”的标准之一,在战乱频繁的近现代,渴望和平更是一种普遍的向往。

芭茅的壮阔与牧场的恬静,融合成一幅和谐的油画。这样的景象,在几百里外的平原水乡以相似的画面呈现。芦苇类似芭茅,渔船类似羊群。河流与大山一样,给予其子民温饱。不管处在什么时代,这些打鱼的人、放牧的人,只要吃饱穿暖,现世安稳,存有一些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就很满足了。

同行的一位朋友放开嗓子,唱起了《牧歌》。接着,另一位朋友唱起江汉平原的渔鼓调。他们的歌声并不算专业,但那是一种自由奔放的表达,是外部环境、内心世界都和谐的轻松。感谢高速公路带来的便利,我们坐几个小时的车就能来到这大山之巅,用歌声唤起了远古的回响。

当年驻扎在此的绿林军,操练之余,也会对着月下的芭茅唱一唱家乡的山歌吧。

家乡的山歌,在家乡唱自然才最有感觉,在枕戈待旦的兵寨唱,不过是聊以慰藉思乡之情。昨天在山脚下的绿林镇时,我们听到了一位导游唱的几首京山民歌,比如《石榴树上开红花》《张家姐姐在绣花》《小妹生得盈》等,其内容大都可归为爱情歌曲。现在农村中尚有“无郎无姐不成歌”的说法,我想这也是传承自古代。爱情是多么美好的事,当绿林军的将士唱起那些温柔甚至带点香艳的民歌时,他们一定会想起心中所爱的那个人,或是恋人,或是妻子,进而会想到家中所有的亲人。月下秋风中摇曳的芭茅,或许也会幻化成那些熟悉的面容,在歌曲的旋律中浮现。

绿林起义军的主要成分是农民。小农经济的时代,若非退无可退,他们断然不会离开家园,来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西汉末期﹐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大批农民丧失土地,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基。王莽篡汉后,他的新朝法令琐碎苛刻,百姓动辄因违法被监禁,不得耕桑,加之徭役繁重,旱灾、蝗虫不断,活命都成了奢望。绿林起义的直接导火索就是饥馑。当时,人们涌入荒湖野泽,挖掘野茡荠充饥,引发争斗,王匡、王凤在调解的过程中树立了威信,振臂一呼,带领这批饥民起义,占据了绿林山。数月之间,起义队伍就从数百人发展到了七八千人。

我们循着历史的踪迹,一一经过神箭营、神兵营、神骑营、神砲营、神弩营,以及演武场、跑马场、斗兽场、狩猎场、马战表演场、王凤墓等。这些人造的景点,据说是在原址上重建。很大程度上,这只不过是附会,增加一些娱乐性而已。游人骑在不知什么材料做成的战马上,摆出弯弓搭箭的姿势作张作致,看起来不免滑稽。用现代材料在遗址上刷新、重建以供娱乐,消解了历史的严肃。

在我看来,如果秋风中只有芭茅摇曳,会更有意味。它们是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它们把自身也生长成了历史。

芭茅是茅的一种。茅在中国古代是用来进贡表示臣服的,是天子用来祭祀的。在举行诸侯分封典礼时,天子会赐给诸侯用泥土裹着的白茅,这个仪式叫“分茅列土”。为什么要用这种普通的植物作为祭品,作为土地和权利的象征,我以前没有探究过。面对绿林山的芭茅,我好像突然间明白过来了。芭茅是草,草是卑微的,可以任意践踏、刈割、焚烧。庶民是草,要不怎么叫草民。芭茅是草民的象征,被统治者拿来作祭祀和分封的器物,太顺理成章了。

据史料记载,绿林军连接打了几场胜战,声威大振,很快就扩充到了五万多人。刘縯、刘秀两兄弟,顶着西汉宗室的名号,拉起一支人马,与绿林军汇合。几经周折,绿林军声势更加浩大。这时谁来当领导者,就成了敏感话题。论能力和威望,自以刘縯为上,绿林军的首领担心权利削弱,拥立了比较懦弱的汉宗室刘玄为帝,是为更始帝。昆阳之战,刘縯、刘秀兄弟指挥歼灭了王莽的主力部队,声望更著,绿林军将领日益不安,说动更始帝杀了刘縯。刘秀低调谨慎,躲过了一劫。剧本后来的发展,就和历史上王朝更替的套路比较一致了。刘秀东山再起,成为了汉光武帝,起义军内讧,被刘秀镇压。绿林军的将士们上山之时,恐怕想不到会是这种结局。

绿林山上有“会盟台”“汉天门”等景点,所谓成王败寇,这些景点名称不过是借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演绎出一些神化帝王的故事而已。给我最大触动的,是山寨下的古汉梯田。

梯田隐藏在树木藤蔓之间,一垅一垅,石阶上青苔苍翠,写满沧桑。据说,绿林军为打破官兵封锁,开展生产自救,在操练征战之余开垦出来了这些梯田。五万多兵马,靠这块梯田来解决粮食给养,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梯田如果真是绿林军开垦出来的,只能有一个解释,他们是以此来寄托自己安居乐业的田园梦。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普通老百姓对实现这个简单愿望的渴望,远比听帝王将相的神迹来得深切。因为世世代代都怀有这样的梦想,中国老百姓把“勤劳”变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有田不忍让它荒着。没田,也会想方设法开出一块来。只要有个立足的地方,他们就会想方设法让梦想生根开花。从公元17年开始,有多少人在古汉梯田耕作过,古汉梯田又养育过多少人,承载过多少人的美好向往,实在是没法统计。

当美好向往的空间都没有了的时候,他们就会以席卷天地的方式来重建空间,就如我所看到的芭茅。

单株的芭茅纤弱,稍稍用力就能折断,当无数的芭茅汇聚在一起时,就有了排山倒海的力量。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的这种特点,或许是封建统治者没有想到的。成为祭品,不甘成为祭品而反抗,这周期性出现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回环往返,最终推动了历史的进步。

“绿林”是“江湖”的代名词,应该是刀光剑影,豪气冲天,然而在山下,还有“美人谷”“鸳鸯溪”这般温柔的地名,这透露了一個秘密:人们心中向往的,终归是和平安宁的生活。

从绿林山下来,在小镇一家名为“壮壮”的小餐馆午饭。家常味,吃着亲切。我孩子的乳名叫“壮壮”,这让我又添了一份亲切感。或许,店老板的孩子也是这个名吧,做父母的谁不希望孩子健壮呢?这味道和名字,满满的都是人间烟火气,我想正是当年的绿林军,以及所有动荡时代的老百姓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

临别时,我们夸店老板自制的豆瓣酱好吃,他很热情地装了一大碗,包装好后赶出来免费送给我们。看着他淳朴的笑脸,我又想起山上的芭茅,以及家乡的芦苇。转过头,看到一些芭茅,自在地开在他的堂前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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