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玉

李知伦

一

民国时候，临山县有个沈县长。再有三个月，就到他的五十岁大寿了，临山县的商贾士绅、大小官员，都一起忙活了起来。

这天一大早，临山的老猎户张子贵背着猎枪，还没等出门去打猎，就听门外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张子贵打开门一看，是儿子张猛回来了。

张猛在临山县警察局当警察，一天到晚腰里别着警棍，耀武扬威地到处招摇，让张子贵一百个看不惯。也不知道今天的太阳是从哪边出来了，张猛割了二斤肉，还拎着一坛子酒，回家看他爹张子贵来了。

张猛见老爹瞧着自己发愣，嘿嘿一笑道：“爹，今天是您的生日呀！”

张子贵见儿子还有些孝心，索性就不上山了，他把儿子割来的肉炒了山芹菜，然后又到咸盐缸中取来了一块狍子肉干，爷儿俩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一坛子酒见底，张子贵醉眼蒙眬地“咕咚”一声，倒在木板床上睡着了。

直到晚上点灯的时候，张子贵才摇晃着脑袋醒了过来。张猛已经回城去了，可是屋角的那口黑柜子却大开着，他放在里面的一件宝贝早没影儿了。

张猛这哪是回来给他过生日，纯属回家偷东西来了。张子贵越想越生气，他本想连夜进城，找张猛讨回宝物，可是天公不作美，竟哗哗地下起雨来。张子贵没有办法，只得倒在床上，等天亮再说。

第二天天刚亮，雨终于停了。张子贵两脚泥泞地赶到了城里，来到警察局的时候，张猛身穿一身警察队长的新警服，正倒在床上呼呼睡大觉呢！

张子贵拎着张猛的耳朵把他叫醒，对着醉眼惺忪的张猛问：“你小子一夜就升官了？赶快把我那个宝贝交出来！”

张猛一边哀求张子贵小声点，一边将他爹拉到了无人之处。张猛低声一说情况，张子贵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张猛把自家那个宝贝送给了警察局马局长，马局长倒也爽快，立刻让张猛升官，当了侦缉队的队长。

张子贵叫道：“你知道那个宝贝是什么吗，那是一块血玉呀！”

张猛看他爹要去找警察局长讨还宝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手抱住了张子贵的一条腿叫道：“爹，你要是找我们局长讨血玉，我就不活了！”

摊上这么个不孝之子，张子贵又能有什么办法？他气得一边跺脚，一边吼道：“张猛，你给老子听好，从今往后，不管你是生是死，都不要回家找我，你没我这个爹，我也没你这个儿子！”

二

半年后的一天，张子贵一大早上山去打猎，直到傍晚，却连一根兔子毛都没打回来。他垂头丧气地回到青灰冷灶的家里，正蹲在门槛子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呢，就见两名黑衣警察慌慌张张地跑到了他家。

这两名警察给张子贵带来个口信——张猛昨天犯事了，被警察局长给关到了禁闭室内。这两名警察和张猛的关系不错，这是给张子贵送信来了！

张子贵一听儿子出事了，冷笑一声：“该，活该！”

两名警察带着哭腔说道：“老爷子，您要是不管，我们队长一定得被局长枪毙喽！”

事关张猛的性命，张子贵踌躇再三，最后还是下山来到警察局。张猛现在绳捆索绑，被关在禁闭室，早已没有了侦缉队长的威风。

张子贵一问，这才知道原因。张猛生性贪婪，当侦缉队长的这段时间里，竟贪污公款多达一千多个大洋。

张子贵叫道：“张猛，你糊涂呀！”张子贵一年辛辛苦苦地打猎，贩卖兽皮，也赚不来几个钱，张猛一下子贪污那么多大洋，这不纯属找死吗？

张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叫道：“爹，你一定要救我！”

张子贵确实能救张猛，因为警察局长急需一块血玉，只要张子贵能弄来一块质量上佳的血玉，张猛的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张子贵叹息一声，说道：“张猛，你知道血玉是怎么来的吗？”这血玉来得甚为艰难，首先要榨取山里的曼陀羅花液，制成迷药，接着将迷药灌到兔子的肚子里当活药饵，然后将这些活药饵丢到山里老虎经常出没的地方，老虎吃了这些药兔后，便会昏迷倒地，一睡不醒。猎人再拿出早已经雕刻好的羊脂玉，切开老虎身上的一块虎皮，再将这块玉放进老虎的皮下，然后再缝上虎皮，敷药包扎。

那块羊脂玉经过虎血的浸润，便会变得质比朝霞、色艳胜花。可是在老虎身上种玉，危险不说，那不确定的因素也太多，比如老虎身上的伤口感染，或者老虎被猎杀……这块血玉都将培养失败或者永远失去。所以，张子贵才对祖传的那块血玉视为珍宝，不肯轻易失去。

张猛跪在地上，一个劲地叩头，他流着眼泪说道：“爹，我知道错了，您只要救我一命，我以后再也不当警察了，我跟您回家打猎去，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孝敬您！”

张子贵心如刀剜，叹了一口气道：“张猛，这都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张子贵找到了警察局的马局长，和马局长说了用血玉换张猛性命的事。

马局长冷笑一声说道：“我等你一年，一年之后，你可以拿血玉来换张猛的性命，要是过了一年，你就到西关刑场，替张猛收尸去吧！”

马局长为了叫张子贵尽快弄到血玉，还派了四个手下给张子贵帮忙。真是人多好干活，三天后，曼陀罗花汁制好，几十只药饵兔子准备妥当，都被丢到了老虎经常出没的山路上。

这天，张子贵正在家里摆弄那块血玉的坯料——羊脂玉呢，就见一个帮忙的警察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老爷子，有一只老虎被迷倒在西山坳里了！”

三

被迷倒的老虎足有牛犊大小，张子贵用刀割开虎皮，然后把羊脂玉种到了虎皮之下，等他用药线将虎皮缝上，种玉的手术便做完了。

可是一名警察给老虎伤口敷药的时候，那刺激性很大的草药，竟把昏迷状态的老虎给痛醒了。

老虎“嗷”地张开血盆大口，“咔嚓”一声，便把给他敷药的警察的脑袋咬下一半来。张子贵没等后退，老虎一探前爪，张子贵的一条右腿便被它拍折了。

旁边的一个警察掏出枪来，对着老虎“当当当”便是三枪。

老虎受了枪伤，怪吼着逃走了，剩下的三名警察，一个背起了张子贵。另外两个抬着同伴的尸体，直到傍晚时分，才从山上走下来。

张子贵的右腿骨折，小腿肿得比大腿还要粗。张子贵画了一张草药图，三名警察到山上替他采来可以治疗骨折的草药，草药被捣成药膏，最后敷到了张子贵的腿上。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张子贵的腿骨总算是接上了，可是骨折处却鼓起了两个大筋包，张子贵最后成了走路一跛一点的瘸子。

张子贵借着用老虎的鲜血培养血玉的机会，到警察局探望过儿子两次。警察局长为了得到血玉，并没有虐待张猛，张猛被囚在禁闭室，每天吃喝不愁，还胖了不少。

张猛看着走路一瘸一跛的张子贵，说道：“爹，你放心，等我出去，一定赚大钱，娶一房媳妇，让您老早日抱孙子，不会再叫您受苦了！”

一转眼，一年的时间到了，张子贵领着三名警察开始满山捕杀那头被种玉的老虎。那头老虎被张子贵算计了一回，不仅变得凶狠异常，而且还非常狡诈，张子贵最后将老虎逼到了通往天云寺的绝命崖上。后来，张子贵虽然一枪击中了老虎的额头，可老虎却大吼一声，身子一转“忽”的一声，从山崖上直跳了下去。

绝命崖有三十多丈高，想要取得老虎身上的血玉，只有攀着藤萝下到崖底才行。张子贵不愧是老猎人，怀里揣了一把匕首，然后沿着藤萝一点点地滑了下去。

两个小时后，张子贵从崖底爬了上来，他的右腿被崖壁上尖利的石头刮出了一道血口子。虽然血水顺着他的裤脚点点滴落，可是种在老虎身上的那块闪着红光的血玉，终于被他得到了。

马局长一见这块上佳的血玉，不由得心中大喜，他不但没有追究张猛贪污的事情，反而让他官复原职，继续担任侦缉队的队长。

半个月后，临山县的沈县长到省里当副省长去了，马局长升了县长，而张猛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成了临山县的警察局长。

张子贵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天进城到警察局去探听动静，可是几名把门的警察告诉他，张猛和马县长在得月楼喝酒呢。

张子贵随后来到了得月楼，张猛正和马县长在包间里喝得兴起，张子贵隔着窗户，就听张猛得意地说道：“要不是您假裝把我抓起来，我爹说啥也不肯为我种一块血玉呀……”

沈县长得到了马局长献的血玉后，将这块血玉直接送给省长，不久他就到省里走马上任了，临山县就成了张猛和马县长的天下！张子贵竟被张猛给骗了，他觉得天旋地转，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临山县城，如何回到家里的！

张猛当上警察局长不久，日本人就打了过来，马县长弃城逃走，张猛眼珠一转，决定换一个主子，他领着一百多号警察，举着膏药旗，投降了日本人。

张猛因为献城有功，继续当他的警察局长，十天之后，他又跑回了家，求他爹再给他种一块血玉，然后送给日本人，他竟然想当临山县的县长。

张子贵听说儿子已经投降了日本人，气得“啪”的一个耳光扇在张猛的脸上。他指着张猛的鼻子骂道：“你，你个忘了自己祖宗的混账，你不是想要血玉吗，拿刀来！”

张猛哆嗦着两只手，递给张子贵一把刀子。张子贵挽起裤管，指着右腿上的一个还在流脓淌血的伤口，说道：“你知道吗？上一次我种在老虎身上的血玉已经摔毁了，我给你的那块血玉，是种在我自己大腿上的！”

张猛听张子贵说完话，就好像一个雷劈到了头顶，当时就愣住了。张子贵手起刀落，刀尖划破了他右腿上的另外一个大包，鲜血“扑”的一声喷了出来，溅了张猛一脸。随着皮破血流，又一枚血玉被培养成功了。

用老虎培养血玉的几率实在太小，张子贵为了救儿子，在给老虎种完玉后，也在自己的大腿上种了两枚玉石……血玉非常邪恶，它会大量吸收人体的血液和营养，对人有莫大的伤害，故此血玉被取出来后，种玉的伤口却久久不能愈合。为了儿子，张子贵的右腿算是彻底废了。

张猛拿着这块从父亲的腿里取出的血玉回到了临山县城。

当天晚上，他就做起了噩梦，梦见无数的狼虫虎豹、恶鬼凶魔扑向他，吞噬着他的灵魂和肉体……

第二天一早，张猛决定去城外的天云寺烧香，然后请庙里的和尚驱鬼，可是他坐着两个人抬的滑竿，刚刚走到半路上的绝命崖，忽然起了一阵恶风，这恶风来自于谷底，竟卷起了一块破成渔网状的虎皮，虎皮正好蒙在给张猛抬滑竿的一名轿夫的脑袋上，轿夫吓得“嗷”的一声怪叫，丢了滑竿。失去平衡的滑竿，翻滚着掉落到了绝命谷中……

张子贵拄着双拐来收尸的时候，哭叫道：“张猛，你的死，都是我的溺爱害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