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难燃
2019-05-08李漠
李漠
班加罗尔被称为“印度硅谷”,晚上十一二点,大型软件公司里依然灯火通明,通用、英特尔、IBM、SAP的员工正在服务大西洋市场。
在中国企业的出海版图中,拥有13亿人口的印度一直是一个独特的板块。最近几年,印度移动互联网创业潮,与中国市场错峰到来,小米、ov、今日头条、快手、猎豹、阿里巴巴……从硬件到各种应用,几乎所有中国移动互联网的胜利者,都高调布局印度。中国资本当然也没有缺席。
在有印度硅谷之称的班加罗尔,我们用一周时间,去看了这些明星项目之外的印度创业者,其中包括在这里经营多年的中国人,也有正在寻找中国投资的当地创业者,以及专业为中国资本与班加罗尔之间牵线搭桥的融资中介。
这是一个更残酷也更接近真实的印度市场。
01
“你有认识的中国FA,可以介绍给我。”Sunil对我说。因为在美国生活了十年,他的英语口音相比其他印度人来说更清晰一点,他正在为二度创业的项目寻找中国投资人。
在班加罗尔,Sunil是我见过年纪最大的创业者。他蓝色衬衣洗得极干净,别进腰带。和其他20多岁的创始人相比,Sunil已经有了十多年的工作经验,有印度顶尖学府IIT和美国辛辛那提大学MBA的加成。总的来说,Sunil应该是那些投资人喜欢的创始人。但现在,他的新创业项目却迟迟没有融到钱。
Sunil选的这家Costa咖啡店,正是印度第一大电商Flipkart融到第一笔钱的地方,班加罗尔的传奇故事之一。
印度的互联网爆发于2015年,那一年国际资本大批涌入,风险投资金额是过去两年的总和,中国资本也越来越多谈及出海印度。Tracxn数据显示,2017年中国资本对印度互联网共投资52亿美元,同比大增4.59倍;2018年,中国工商银行、美团、晨兴资本、启明创投、鼎晖投资又成为其中的新面孔。
拥有13亿人口的印度市场,在中国企业的出海战略中,几乎是一种象征。
有意思的是,中国人在印度创投圈眼中,简直是行走的黄肤金库,连28岁的突突车司机都知道Paytm有阿里巴巴的投资。
Sunil的第一个梦想,就是由中国人点燃的,实际上,在我们的交谈过程中,中国一直是一个高频词。2015年,和中关村的那些年轻人一样,他被创业精英的故事激励,放弃了美国银行的工作,回国创立了自己的互联网小贷公司。这一年,外界传闻,Flipkart估值150亿美元。
经历短暂疯狂后,因为市场不确定性较强,2016年印度融资额陡然下降,且资金集中在头部项目,一度到F轮、G轮,而早期资金紧缺。
两年前,两个深圳的投资人曾为Sunil的第一个项目小贷公司投过钱,但因为增长缓慢,没有后续资金进来,公司已经关门歇业。这回,Sunil想做企业信用卡互联网金融。
被Sunil“烧光”的上一轮融资,谈的十分顺利,因为两位中国投资人恰巧做过小贷。“但企业信用卡是个中国没有的新鲜事儿。”Sunil说,中国投资人也就很难想象和理解。
“我不需要你介绍中国投资人,你有认识的FA吗?”他觉得中国翻译也没帮上忙,“我五分钟的话被翻译一分钟就讲完了。”Sunil觉得他现在急需一位中介,帮助他和投资人沟通,让中国投资人理解他的商业模式。
“印度版云鸟”Lestransport,在去年10月完成了1200万美元的B轮融资,投资者中有复星资本,中国FA Lucy帮忙牵的线。
Lucy很年轻,年轻到不让我提她的年纪,但她所到之外,长辈们年纪的印度人对这张中国面孔表现得十分尊重。实际上,在班加罗尔,我所接触的印度投资机构、创业者、媒体无一不对中国感兴趣。
中国投资人在印度人眼中是一种独特的存在——从不缺席大项目,在当地人看来这就是有钱。“所有你能想得到的大公司都拿过中国的钱。”Paytm、Snapdeal、Ola、OYO、makemytrip、Byju's……这些都是相当于支付宝、淘宝、滴滴、如家、携程、VIPKID的名字,一般在中后期获得中国投资,估值几十亿甚至上百亿美元。
投资没能打开中国市场和公司的知名度,絕大多数印度从业者对中国互联网的认知仅限于阿里巴巴和腾讯——两个从2015年前后开始活跃的战略投资者,至于BAT、TMDJ属于超纲题目。当我向创投媒体VC Circle的记者提起TMD,他一脸懵,听到它和某英文F单词意思一样,才跟着笑了。
实际上,中国的财务投资机构来得很迟。早在2006年,经纬创投在印度早于它在中国的布局;同一年,红衫资本设立了红衫资本印度基金。到如今,美国主流基金在印度已经交由当地人运营。对比之下,在印度设置办公室、雇佣印度人的中国VC少而又少,2015年就进场的顺为资本还依靠投资经理出差到印度。
02
班加罗尔被称为“印度硅谷”,当然不缺乏咖啡店故事。Costa咖啡店坐落在Koramangala(这里相当于班城的中关村),门口这条以宽度命名的80 Feet路,大概可以视为创业大街。
2007年,亚马逊两名员工辞职在Koramngla的公寓里,创立了Flipkart。创业公司和基金陆陆续续到来。Flipkart的第一个投资机构——美国的Accel Partners,在附近设立了办公室。红衫、光速和晨兴资本也在附近,还有无数个小创业公司隐匿在不知名的矮楼里。
2001年560万人,2011年870万,2017年班加罗尔人口1150万。20世纪90年代,IT服务公司Infosys在Koramangala设立办公室,工程师们从全城甚至全国向这个荒凉的郊区聚集。班城的繁荣背后是一个个科技园的总和。从东部外环路以外最早的ITPL开始,外环以外、内环两侧,散落着各大科技园区。一个科技园一般有大型商场,住宅楼紧邻,独特的人口分布暗暗诉说其过往历史。
印度独立后的前四十年内外动荡不安,但重视教育政策一直延续下来,到80年代,大学生储备量仅次于美国和苏联,吸引各色面孔与钞票。
到晚上十一二点,手机地图上的班加罗尔还是密密麻麻红色一片,许多人正堵在上班路上。大型软件公司的点点灯火,通用、英特尔、IBM、SAP的员工正在服务大西洋市场。凭借工程师储备量,如今,来自美国、印尼的互联网公司也把开发部门放到班城。
13亿人口,得天独厚的技术力量,从2015年起,印度互联网像一个储量巨大的金矿般诱人。而现在与四年前不一样的是,所有去过的投资人都在说,投资印度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计算印度互联网人口的发展潜力的时候,即使我们以未来十年为预测单元,不要把印度当做一个13.4亿人口的国家,先减掉5亿最低层的人民再做天花板的预测会比较好。”创新工场高级投资经理阮飞考察印度过后得出如是结论。
更悲观的看法是,大量的unorganized labor(没有稳定工作的劳动力),这里的经济水平远不能支撑互联网经济。
而且,中国所习已为常的速度在印度根本不可能实现。而且中国竞争太激烈,必须快速增长,这是赢的唯一办法,但印度市场的竞争程度远未达到。
这里人工成本确实低,程序员1万元左右,司机不到2000元,但生产效率让外国人跳脚。
对于投资机构来说,目前印度创投市场还很不成熟,上市成功退出的案例不多,投新兴市场的机构很容易面临募资难的问题。“出海一手要扶着本地投资人,一手拉着早早过去的当地同行。”一位投资人表示,就算这样,大多数机构也只敢投中国人在印度的创业项目,本土项目最多投投中后期,有的还没有做好直投的准备,给其他基金做LP。
更细节的问题是,印度华人氛围稀薄,两地文化差异大,信任感难以建立,日常冲突也不断。Sunil就吐槽,印度创业者与中国资本之间,横着一道商业与文化的喜马拉雅山。
Yi Chong是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2011年他第一次去印度,在班加罗尔带一支工程师开发团队。“第一周,我布置下去任务,所有人都说‘yes, yes, yes,但是等我检查的时候,发现什么都没做好,给一堆理由,因为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blahblahblah……”
以勤劳著称习惯了996的中国互联网人,更加受不了。在班加罗尔,无论是在工厂,还是众创空间的公共区域,下午三四点,要有持续一个多小时的喝茶时间,三三两两站着聊天,或者放空,整个世界都停止了一样。下午五点一过,办公楼的下行电梯就挤不进去人。
除了茶歇,印度办公室还有条奇怪的、不能触犯的底线—office boy。office boy比国内公司里的清洁阿姨地位低,沏好了一盘奶茶端进办公室,细致到电脑屏幕都负责擦,没有活儿的时候,就躲在茶水间看宝莱坞,鲜与员工说话。就算只有五个人的公司,也不能缺office boy,绝不能想着员工轮流打扫卫生。
如果中国人触及工作时长或是茶歇的底线,印度人表面不说什么,敌意会像感冒一样在办公室传染,大家会私下里讨论,“这个中国领导不懂当地怎么办事儿的,就想直接把事儿办了”。
印度文化本身更偏于过程导向,注重工作是如何完成的,中國人则是结果导向型。我见到在德里做MCN的沈波时,他边打车边唠叨,公司司机突然不干了,也不打招呼,电话打不通,沈波推测是最近活儿少,司机自我放飞了。
沈波前几天开除了公司的一个设计师,因为给到Logo图片两天后,还没把海报设计出来,活动正等着用,而设计师给的理由是没有付费软件。“我实在受不了了。这还不简单吗,软件有7天试用啊,先把这个活儿做完,我们再来解决软件的问题。”
03
当然,印度人也有自己的看法。Sunil觉得中国投资人太过功利,投资总是追求快进快出,“印度企业成长到一定体量后,根本不能达到他们想要的速度,这是结构性问题”。他同样也很难想象,BAT这样体量的巨头,仍然能保持高速增长,大象赛跑。
很多在印度的受访者委婉地告诉我,这两年,形形色色的考察团瞄准了印度,揣着钞票的中国资本东看看西瞅瞅,有什么中国生意可以拿到这里做,但其实功课并没有做够,想不出靠谱的点子。有的人看一圈,兴奋了,“没有连锁便利店啊,咱们可以做”。是的,7-11、全家缺席,是因为印度不准外资企业直接参与零售行业。
许多人跟我吐槽,在印度做生意很难。2014年,莫迪当选总理时,根据世界银行的统计,印度经商难易度在183个国家中位列136名,莫迪承诺要在三年内到达50名。然而,2015年131名,2016年130名。
在印度处理破产需要4.3年,收回25.7%的欠款,比美国时间长1倍多,收回款项比例也低于美国的80.4%。Flipkart虽然在印度运营,但是注册地在新加坡。
公司筹备会成为一场马拉松。光接个电就复杂得要命,花费8天时间获得外部站点检测,三周才装上电表并测试。想开办一家公司,要分12个步骤,用27天的时间。建筑同意书的申请包括34个程序,花费196天,要得到分管树木、排水、污水处理、电力、环保、交通等多个部门的同意。一年要交33种税,花费243个小时。这也是履行合同能力最差的国家之一,平均花费1420天。
Krazybee创始人万洪开了辆两三万元的银色小SUV。这种车叫雷诺Kwid,身长不到3.7米,车身几乎没有任何镀铬装饰,性价比高,最早专门为印度市场打造。“在这儿,要豪车干啥?”万洪说,班加罗尔出了名的交通差,车屁股上多多少少都带点刮蹭,在当地也没人计较。
很多印度人也常问万洪,“照这个速度,印度五年就能超过中国了吧。”“嗯嗯,不用不用,很快的。”万洪不想让自己陷入争执中。
在面对我时,印度人总是洋溢着乐观主义精神。
“我们的人口马上就要超过中国了,我们遵行不结盟政策,和所有国家都很好……”第一次有中国人入住,旅店老板很高兴,一本正经地分享他的见解。
他在Koramangala开70元一晚的经济酒店OYO,说话极具感染力,甚至暂时忘记了房间墙角的蟑螂。
最近几年,印度移动互联网创业潮,与中国市场错峰到来,小米、ov、今日头条、快手、猎豹、阿里巴巴……几乎所有中国移动互联网的胜利者,都高调布局印度。
04
印度创业者对中国互联网的认知水平大概是,知道阿里巴巴,知道支付宝,但不知道菜鸟。因此就很难在路演中,摸透中国投资人的喜好。
拿过中国投资的Pushkar其实对中国的了解也不多。为了B轮融资他才第一次去中国,最后拿到了复兴在印度分支的支票。无论是他每早必读的报纸,还是他手机里的新闻App,对于中国互联网企业的介绍都很少,他需要中方的推荐以及翻译,才知道中国有一个模式跟自己差不多的企业云鸟。
路演第一站是货拉拉,CEO和CFO参会,但创始人兴高采烈讲完后,感觉提问环节资方意兴阑珊。转天,FA Lucy约了两个中国人来给Pushkar讲中国的供应链体系。对话进行了三个小时,Pushkar听了一会儿,便掏出手机回复消息,问Lucy什么时候回酒店。
Pushkar后来知道,要在路演的PPT里補充进中印零售体系的差异——To B的生意在国内看起来不性感,但印度的线下零售店小而散,真正有需求、有付费能力的是大品牌大企业,这是Leststransport的机会。
经常有创业的朋友让Sunil介绍中国的投资人,但是很遗憾,没人问他有什么交流技巧,也没人跟他请教中国市场的情况。Sunil现在每天都会在手机上看英文版的南华早报,还常浏览一家经常报道中国市场的美国科技媒体Techcrunch。他知道跟中国人说话,要放慢语速,否则对方听不明白,现在他想尽量去了解中国互联网公司。
Sunil没有意识到,一个好消息是,那些来了几年的中国创业者已经摸索出一些经营之道。出海印度的中国公司能够扎下根,必定能够增强中国投资人的信心。
大多数人告诉我,在印度合规成本极高,因此公司里需要有更多的当地人,尽管过度放权也要付代价,但当地人负责业务可以少交很多学费。作为最早一批进入印度的中国创业公司,Krazybee为后来出海的中国人提供了一套模板—找个印度合伙人,相当于拿到两国的通行证。
万洪的合伙人Madhu,现在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国内创投活动上,取了个中文名字“马度”,“马云的马,百度的度”,两个人合作相当于“中国的Jackie Chen加印度的阿米尔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