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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手笔”走向“大境界”

2019-05-08张可驹

音乐爱好者 2019年4期
关键词:舒伯特钢琴家肖邦

张可驹

第十九届利兹钢琴比赛的首奖得主陆逸轩(Eric Lu),毫无疑问是近期古典乐坛的话题人物。在这个音乐比赛难以计数的时代,利兹钢琴比赛仍是含金量最高的比赛之一。华纳发行了陆逸轩在利兹比赛的现场录音,外媒也对这张唱片进行了重点关注。不过,更深入地观察,不难发现华纳对他的关注,远不仅限于“大奖得主”这个出发点。

早在華纳的录音发行之前,陆逸轩已经出版过两张唱片。一张是他在肖邦钢琴比赛中的现场录音,由华沙肖邦协会发行,陆逸轩是该比赛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之一。另一张唱片由Genuin这家小公司发行,曲目是清一色的德奥作曲家的中晚期作品,录音同样取自现场。显然,无论钢琴家自己,还是唱片公司,都将其作为一位相当成熟的新人来看待。华纳势必也考虑到了这方面。从他们的新唱片中,不难看出此人的特别——选择了贝多芬《第四钢琴协奏曲》这首甚少光彩夺目的技巧,而更多考验音乐修养的作品来参赛,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一段时间以来,我看到网上不时在谈论他的话题,或转发钢琴家的试听录音,就希望能尽早一窥真容。2018年12月14日,陆逸轩在上海大剧院举行独奏音乐会,终于让我对这位最近的“话题人物”有了最直观的印象。

陆逸轩演奏风格的四个层面

这无疑是2018年让我最难忘的演出之一,从中收获了不少惊喜,但另一方面,它也是带给我复杂感受的一场音乐会。陆逸轩演出的曲目为:上半场,舒伯特《四首即兴曲》(D.899)、肖邦《第四叙事曲》;下半场,莫扎特《A小调回旋曲》(K.511)、肖邦《第二“葬礼”奏鸣曲》。莫扎特与舒伯特的部分,都是Genuin那张唱片中的曲目。既然他把自己的音乐修养和技巧同时考验到这份上,别人还能说什么呢?

听了片刻之后,我就明白陆逸轩其人已不能用“大奖得主”或“新锐钢琴家”的标准来衡量。他所展现的,主要是一位成熟音乐家的形象。因此,说到陆逸轩带给我的印象,哪怕其中有负面的部分,也是在这个高度上来谈。循序渐进地说,他演奏风格的特点,大致有四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是强大的手指独立性。钢琴家对于踏板的运用非常审慎,每一个音符都追求颗粒分明,无任何不恰当的混响出现。他所展现的,是高超的声部解析,声部线条的勾勒具有鲜明的透视感。很明显,陆逸轩是专攻于此,也在这方面有特别的把握。这种线性结构的执着,有时让我想到先前听过的那位怪才周善祥(Kit Armstrong),但整体而言,陆逸轩的技巧比后者更为全面。

第二个层面,是强大的手指技巧的延伸、音色的塑造与句法的表现。钢琴家弹出了一种光洁而内敛的、陶瓷般色泽的发音,在大范围内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声音。这样的音响品位,涵盖了当晚全部的作品。在此范围之内,色彩变化称不上十分丰富,这似乎也与他的诠释思路有关。不过,针对不同作品,钢琴家还是能刻画出不同声音特点的。在乐句的表达上,因为陆逸轩独特的构想很多,如此“变化多端”的句法构思容易成为演奏者本人的绊脚石,但他却解决得非常精彩。我们可以不认同他的处理,却很难发现他在表现自己观点时存在某种硬伤。

第三个层面,是对于自由速度的运用得心应手。这是他出色完成其个性演释的必要条件。有时,Rubato(自由速度)丰富到俯拾皆是,却能在那个情境中表现得舒展自然。在舒伯特D.899第一首的开头,钢琴家先是弹出沉思般的慢速,再刻意通过一些(相对)活跃的Rubato做出“干扰”,打破先前的意境。也就是从这里开始,我感到此人是一位成熟的音乐家,因为他不仅有自己独特的想法,也有在不同层面实践它的能力。有时,新人才气纵横,却在细节处略显粗糙,而陆逸轩却完全不是这样。

第四个层面,是个性鲜明,同时不拘传统风格之绳墨的音乐表现。这就是钢琴家的个性演释本身了。有些个性鲜明的演释,仍听得出来是受到某种风格、传统的影响,这当然不是问题。然而陆逸轩所展现的,却是相当个人化的、几乎完全独立的“个性”。他在自己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将这种个性表现得面面俱到,真正具有说服力,而非单纯以“独特”炫目。

上述四个方面,一位新人哪怕仅得其二三,也当被视为风格成熟而可期了。不过陆逸轩却能从对音乐宏观的审视、艺术个性的形成,到色彩、声部结构之不同层面精雕细琢,循序渐进,推展到底,流露一种“立体”的成熟性。与此同时,演奏仍伴随着一位青年音乐家所应有的新鲜感。当然不仅限于年轻人,所有的演奏家都应保持一种新鲜感,但这实在不容易。出色的青年演奏者很可能在此占优势,人们因此宽容他演奏中这样那样尚且稚拙的地方。

陆逸轩没有那种稚拙,却仍保持这份新鲜,是最可贵之处。由此,人们不仅能更好地享受钢琴家现在的演释,也越发期待他未来所能打开的空间。

以下略谈他对不同作品的具体表现。

在作品允许的范围内“冒险”

用那样精美的色彩表现舒伯特的四首即兴曲,应当是非常迷人的。可是不能不说,我在欣赏的过程中,有时也感到某种遗憾。钢琴家的演释传递出丰富的内容,无论构思还是技艺都有庞大的“信息量”。如前所述,陆逸轩刻画D.899第一首的开头,即呈现充分的对比效果。这么弹,自然有其魅力,但也有着破坏原作自然风格的危险。站在古典与浪漫主义时代分界点的舒伯特,古典风格的节制是他根深蒂固的品位。由于作曲家特别的天性使然,他有时也稍稍跃出古典风的严谨,向着新的世界攀缘。这样的天性为他的创作带来的,首先是自然纯真的特点。这些,都是舒伯特演释者不能去“破”的风格界限。

陆逸轩在有意为之的宁静中,引入突然的涌动,通过自由速度做出对先前气息的“扰动”、意境的分割和对比。在我听来,人工设计的成分仍是明显的。每一位演奏者都会去设计他的演释,但“图纸”浮现出来,终归是另一回事。可如果这是一份非堆砌雕琢的、真正有美感和想法的图纸,我们又是否需要阻止自己去欣赏它?况且,钢琴家在呈现他的构图之时,对细节的把握真是面面俱到。音乐的气息晃动,却并非中斷,演奏者对于多声部结构的细致关照,也令演奏呈现出坚实的结构骨架。

以此为基础,钢琴家展开了摇曳多彩的个性表达,而非在追求“个性”的过程中使原作出现破碎感。这为胸有成竹的音乐个性与不负责任的冒险做出了区分。说到Rubato,其本质并非“多变”,而是所呈现的变化不能影响音乐的结构,可谓有放必有收。这一点,陆逸轩出色地把握住了,通过他的音乐头脑来驾驭,再由精湛的手指技巧来完成。他表现音符的颗粒分明,以及声部刻画的透彻,统统在此融为一体。演奏D.899第一首,钢琴家通篇把握音乐的呼吸,都是收放自如的;而他在整体多变的背景下,又将最为抒情的插部主题表现为一派纯真,让我们对其演奏难做任何苛评。

第一首即兴曲的演释风格,同样延续到之后的三首作品中。陆逸轩出众的修养与控制力进一步体现,其中特别引起我关注的一点,就是他通过左手把握全局的功力。肖邦有句名言:“左手是指挥。”人们经常引用它,这的确是对自由速度用法极佳的说明。所谓指挥,意思就是把握基本节拍,以此为基础,右手的发挥相对自由。然而,换一个角度来看,左手部分做出变化,有时也比右手更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影响。这势必要谨慎把握,因为“指挥”一旦没了章法,演奏就可能全面溃乱。现在不时听到“强调低声部”的弹法,可这通常更多的是突出线条,而非左手做出进一步的发挥。陆逸轩在演奏D.899第三首时,在左手部分有些冒险之举。他以整齐如刀切的触键,以及均匀而强劲的音量控制为基础,通过音符间距的微妙调节,将音乐的张力收紧,弹出一种不常见的紧张度。当时这样的弹法让我感到强度略过了些,但钢琴家却并未弄巧成拙,始终在作品允许的范围之内冒险。如今忆起,仍旧难忘。

走向宏观视角的《第二“葬礼”奏鸣曲》

现场弹舒伯特的即兴曲,还是连弹一套四首,有时会不容易始终抓住听众,但陆逸轩却弹出了绝无冷场,让我从头专注到尾的演奏。他的演奏,令我在赞赏其用心、修养、技巧以及成熟性之余,也有让我听得怅然若失之处。那就是,钢琴家弹出那么多耐人寻味的“小手笔”,却令我感到缺少一个更高一层的“大境界”的眼光来整合一切。诚然,他对结构的把握是可靠的,没有弄巧成拙,但在音乐表现方面更高一层的提升,坦白说我领略得并不是很多。他对肖邦《第四叙事曲》的演释也略微相似,只不过那种“多变”的分割没有那么细,而是仿佛将该作划分成几“块”,音乐表现的张驰如同彼此之间构成镜像一般。

这个问题在下半场的《第二“葬礼”奏鸣曲》中得到了解决。这显然是陆逸轩本人的强烈意愿,因为他力求在此树立鲜明的演释主旨——突出该作的宏大性,然后以此为基础来刻画悲剧性的内涵。第一乐章的呈示部他弹了反复,结合全篇,应当是出于分量感的考虑。钢琴家在前两个乐章追求密集的紧张度,并为此收起那些“小手笔”的变化,转而追求句法的遒劲与凝练。虽然他的演奏速度并不是非常快,但那种紧张所带来的分量,却让人感到钢琴家是间不容发地弹完两个乐章。某些超技大师反复强调这样的观念:演奏效果听上去“快”,并不取决于纯粹的速度,而是把握音符的间距恰到好处的结果。此时,陆逸轩弹第二乐章对比性的中段,速度和句法都追求宽广,却同样是在有意强化的凝聚中表现。这就是钢琴家出色地把握音符间距的结果,是技巧与修养的默契。

演奏第三乐章,即著名的“葬礼进行曲”时,陆逸轩进行了速度方面的“换挡”,是很慢的演奏。他维持线条、结构与气息的控制力,以及最终呈现的音乐表现的分量,都真正令人佩服。在明显偏慢的速度中,钢琴家为乐章的前后两段设计了相当细致且富有戏剧效果的分句,仿佛很有层次地描绘出送葬的队列。而表现乐章的中段时,陆逸轩弹出了一种“抽离感”,似乎要将听者带到一个脱离现实的幻境世界。他演奏的速度极慢,对于弱音的控制(色泽、质感),以及那些弱音彼此之间的连接的控制,真是技巧与音乐眼光的完美结合。他以对幻境的追求为底色,将气息的控制刻画为好似无始无终般的绵延,这是多么大胆的演释,多么成熟的音乐表现!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他演奏的这个乐章,其实不太感动我,因为他的设计感实在是太强了。如前所述,他在舒伯特即兴曲中的“小手笔”,在肖邦《第二“葬礼”奏鸣曲》中完全迈向了大的构思。前两个乐章中的亮点没那么多,原因是“小手笔”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被约束了。而第三乐章,尽管有那些了不起之处,但在我听来,中段的音乐表现得有些刻意,不是很自然。主要原因就是太慢了,尽管还没到阿法纳谢耶夫(Valery Afanassiev)那样自毁的程度,但还是太慢了。

当然,关于速度,那是难以界定的问题了。虽然这样的设计是钢琴家发自内心的观点,并非向壁虚构,因而有着充分的感染力,但这种设计的结果,终归还是不自然的。他的控制力固然是惊人,可目前的陆逸轩,毕竟还不能做到像后期的吉列尔斯那样,将高度控制的痕迹收起来,或者是让音乐表现强大到一个程度,让我无条件地去接受,哪怕有控制的痕迹存在。陆逸轩在演奏作品的末乐章时,并不意外地着重于复调构思的表现,高超的技艺完全为作品服务。如文章开头所说,我完全是站在探讨一位成熟音乐家的角度,谈论自己对于陆逸轩的印象。前述这些让我有所保留之处,如果单纯放在一位新人的演奏中,不仅不构成问题,相反还是个性鲜明、成熟、技术表现让人大喜过望的明证。然而,他自己标定了这个高度,我也只能通过这个层面来观察他的演奏了。不管怎么样,钢琴家削弱“小手笔”,而追求“大境界”的演释本身,仍是相当成功的。哪怕某些部分的设计感鲜明,独特的效果也毫无“弄险”之处。同样,尽管许多构思都需要一流的技巧来实现,但技巧本身从来不是钢琴家的目的,一切都忠实地为他整体的理解以及宏观的目标服务。

就在全曲终了,我在脑中费力地梳理这款《第二“葬礼”奏鸣曲》的独特演释时,钢琴家返场演奏。出人意料地,他没有奉上“甜点”,而是抛出亨德尔《恰空》这样的大餐!在我听来,这实在是整晚最精彩的演奏。陆逸轩的个性,在此表达得无比自然,音色的明丽多变,超过先前的任何一首曲子。他的演奏既出色地表达了巴洛克音乐的古朴,又体现出飞速之间征服艰难复调技巧的特殊快感。

一时兴起,我写了这么许多,却几乎忘了自己所谈论的,是一位年仅二十岁的钢琴家。不知他下次来演奏时,又将发展到怎样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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