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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其明:我为什么要反复修改《红旗颂》?

2019-05-08胡越菲

音乐爱好者 2019年4期
关键词:红旗创作音乐

胡越菲

首演于1965年的《红旗颂》是中国第一部以歌颂红旗为主题的器乐作品。在这首乐曲诞生后的五十四年时间里,作曲家吕其明对其进行了多次的修改。 2019年上半年,《红旗颂》总谱终成定稿,由上海音乐出版社出版发行。“这是我送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的礼物,祝愿我的祖国永远繁荣富强。”吕其明如是说。

在采访之前,“吕其明”这三个字对我来说,其实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颇有些距离感的大作曲家;而在采访之后,他成了一个与我畅聊了两个多小时、和蔼可亲又平易近人的革命老前辈。无论是他的正直、谦逊,还是一片炽热的爱国之情,都让我发自内心地钦佩。

“听说您的《红旗颂》是在短短一个星期内写成的,能不能和我们谈谈它的创作过程呢?”刚在沙发上坐定,我便开门见山地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从头开始说起,可以吗?”吕老先生笑容可掬地问道。

于是,他带着我,回到了遥远的1965年……

《红旗颂》是集体创作的结晶

1965年2月,在上海音乐家协会党组的一次会议上,贺绿汀、丁善德、孟波、钟望阳、黄贻钧、瞿维等音乐界前辈们对各演出单位报来的“上海之春”初选节目进行了研究,发现其中歌颂祖国和人民、歌颂党和军队的作品还有待加强。因此,党组决定让时年三十五岁的青年作曲家吕其明赶写一部定名为《红旗颂》的管弦乐作品,在当年5月的“上海之春”上首演。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命题作文”,吕其明是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这么多老前辈信任他,对他委以如此重任;紧张的是时间紧、任务重,他担心无法圆满完成任务。不过,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遇,吕其明决定接受挑战,全力以赴。

经过一番酝酿与构思,吕其明决定用《红旗颂》来描绘在1949年10月1日的开国大典上,天安门广场上第一面五星红旗冉冉升起时那庄严神圣的一幕。吕其明是在红旗下长大的,对红旗有着深厚的感情,1940年,年仅十岁的他就加入了新四军二师的“抗敌剧团”,为革命军队加油鼓劲。在吕其明开始对乐曲的结构、创作手法、调性布局、和声配器等进行周密的安排时,当年峥嵘岁月的战斗往事像电影一样从他的脑海中闪过。“我想到了无数革命先烈的鲜血,正是他们不惜牺牲自己宝贵的生命,才换来了中国革命的伟大胜利。”

想到这里,吕其明顿時感到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乐思如泉涌。经过一个星期的日夜拼搏,他完成了管弦乐序曲《红旗颂》的创作。“我把我真实的体验以及对祖国、对人民的热爱,全都融进了音符。”《红旗颂》采用单主题贯穿发展的三部结构,乐曲一开始是引子,嘹亮的小号奏出以国歌为素材的号角音调。紧接着,双簧管奏出深情的旋律,中间的颂歌主题变成铿锵有力的进行曲。第三部分是主题再现,表现亿万人民尽情歌颂的情绪。尾声的号角则雄伟嘹亮,催人奋进。“对我来说,《红旗颂》就是国歌音符的延续。红旗在天安门上迎风舒展,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在1965年5月“上海之春”的开幕式上,《红旗颂》由上海交响乐团、上海电影乐团、上海管乐团联合首演,获得巨大成功。半个多世纪以来,《红旗颂》在国家重大节庆活动上一次次奏响,几乎在每一次国庆阅兵仪式上都被演奏,还成为了电影《建国大业》的背景音乐。近年来,到访中国的外国音乐大师也纷纷选择指挥《红旗颂》:2007年12月31日,祖宾·梅塔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办的新年音乐会上指挥以色列爱乐乐团演出了《红旗颂》,大师非常喜欢这部作品,还将自己使用过的指挥棒赠予了吕其明;短短一年之后,英国BBC交响乐团在北京的新年音乐会上再度演奏了《红旗颂》;而刚刚过去的2018年12月31日,德国科隆交响乐团也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演奏了《红旗颂》。所有这些,都成为了这部传奇作品走向世界的一个见证。

谈到如今《红旗颂》在中国乃至国际上的地位,吕其明先生一直念念不忘老前辈们的鼓励与提点。在采访的过程中,他一直向我强调道,《红旗颂》不是他一个人写的,而是集体创作的结晶。“这部作品的诞生得到了众多老一辈专家们的帮助,如果没有他们手把手的指导,我根本不可能完成《红旗颂》。”他谦虚地表示。

“循序渐进”地修改《红旗颂》

《红旗颂》自1965年问世后,至今已经有五十四年了。其间,吕其明对这部作品反复修改了好多次。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到底是对哪些地方不满意呢?

吕其明先生告诉我,他修改《红旗颂》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我在写作这部作品时,作曲功力还不太够,没有达到‘一锤定音的级别,如果我当时的水平能再高一点,也许一次就定稿了;第二,时间太紧急,我从接到命题到完成作品一共只有七天,这么点时间,把总谱从头到尾抄一遍可能都不一定够,更不用说从无到有地创作出一部作品了。”

事实上,在《红旗颂》刚刚完成后不久,吕其明就觉得有些地方的处理不够细致。“在创作过程中,我设想了好几个方案,比如到底用什么曲式结构呢,是三部曲式还是其他曲式;用几个主题呢,是两个主题还是一个主题,甚至三个主题,等等。但由于时间实在太仓促了,我来不及把每个方案都进行详尽的推敲,只能抓住一个我直觉最好的方案写起来。如果能给我更长的时间,比如一年半载的话,我一定可以做得更好。”

由于《红旗颂》在“上海之春”上公开首演后,立刻得到各大文艺团体的竞相演出,广为流传,吕其明不便对作品进行特别大的改动。“因为大家已经听习惯了,万一我一下子修改了很多,人家就不承认这是《红旗颂》了,怎么办?”于是,吕其明只好选择了一种“循序渐进”的做法。“我将改动分步骤来进行,像切香肠那样一点一点地修改。这样的话,即使是专业人士,可能也要多听几遍,才能分辨出其中的不同之处。”

为了保持作品原来的风格,吕其明没有对其结构和主旋律进行大的改动,“还是一个引子,一个尾声,三部曲式的单主题结构”。那么他修改的,究竟是哪些地方呢?“我在配器的色彩等方面做了细化,让乐曲听起来更加舒服,”他举了个例子,“比如主旋律的和声,最初的版本是四拍用一个和弦,这种处理方式在歌唱性的旋律主题里是非常合适的,但放在进行曲中便会显得单调而动力不够。”因此,他改成了两拍甚至一拍就换一个和弦,那样和声听起来就丰富多了。“还有,就是在乐曲中补充了完整的国歌旋律,在最后的高潮部分,国歌的主题再次出现,这样气势一下子就出来了。”类似这样的一个和声、几个音符的改动,全曲有将近四十个地方。在吕其明看来,这些修改都是必需的,虽然只是细微的改动,但对整部作品的品质提升至关重要。“就像一个雕塑家在一件作品最后收工前,要用砂纸去精细地打磨一样,作曲家对他的作品也要进行反复的精雕细琢,这样才能使其成为精品。”

吕其明本人对《红旗颂》有着这样一个准确的评价与定位:一部标题性的、普及性的、接地气的、雅俗共赏的作品。在他看来,一部专业的音乐作品,特别是器乐作品,只有得到专家和群众的双重认可,才能被称为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一方面,专家认可你的作品中有很多创作技巧值得研究;另一方面,老百姓也喜欢你的作品。这可以说是音乐艺术的‘最高标准了。”然而在《红旗颂》中,吕其明并没有动用任何高超的创作手法,只是用了一种非常朴实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情。“所以,它可能达不到音乐作品的‘最高标准,但我不求我的作品笼罩着什么耀眼的光环,我最大的欣慰和唯一的追求就是广大人民群众的认可与赞许。”

“我是一个电影音乐作曲家”

吕其明1930年5月出生于安徽,他的父亲吕惠生是一位革命烈士,在抗日战争的峰火中为国捐躯,牺牲时年仅四十三岁。就在那一年,十五岁的吕其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对自己说,要继承父亲的遗志,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

1951年,二十一岁的吕其明进入北京电影制片厂,走上了电影音乐创作的道路。他创作的第一部故事片音乐是《水乡的春天》。1956年,吕其明接受了为电影《铁道游击队》作曲的任务,抗日战争时期在山东度过的几年时光给了他灵感,他采用山东民歌中的典型音乐元素,创作了一首插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其琅琅上口的音调很快为群众所喜爱,传遍了大江南北。

接着,吕其明佳作频出,他陆续为《白求恩大夫》《庐山恋》《雷雨》《子夜》《焦裕禄》《霓虹灯下的哨兵》等影视剧作曲,并创作了交响诗《开拓》、管弦乐组曲《雨花祭》、弦乐合奏《龙华祭》等十余部大中型器乐作品。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职业生涯中,吕其明结出了累累硕果:他的《城南旧事》音乐获第三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音乐奖”,《秋白之死》音乐获第八届电视剧飞天奖“优秀音乐奖”,《红旗颂》《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获第十届中国金唱片“综合类最佳创作奖”。这一大批杰作奠定了吕其明在中国音乐史上不可撼动的地位,2011年,第八届中国音乐金钟奖授予了吕其明“终身成就奖”。

尽管吕其明曾在上海音乐学院攻读作曲和指挥专业,并创作了包括《红旗颂》在内的许多优秀的管弦乐作品,但他对自己的定位始终很明确,也希望他的同仁和喜爱他的听众们认可这一点——“我是一个电影音乐作曲家。虽然我写过一些独立作品,但它们毕竟不是我的主要任务。我身在电影制片厂,所以我的主业还是电影音乐的创作。”

据吕其明介绍,与其他管弦乐作品相比,电影音乐的作曲有两个特点:第一,電影音乐是典型的标题音乐。“它不像一部交响乐,内容可以是抽象的。每一部影片都有主题,有故事情节,有人物形象,你所作的音乐要符合这部电影的标题。”第二,是分段陈述。“电影音乐不像一部交响乐那样是连续演奏的,而是被分割开的。一部电影里有几十段音乐,每一段音乐都要根据它的画面来谱曲,每一种情感都必须表现得非常明确。”

吕其明告诉我,电影音乐作曲的过程也与其他独立的音乐作品不一样,它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电影拍好了再写配乐,而是与电影的拍摄同步进行的。在电影拍摄前,摄制组会先给作曲家看剧本,导演和作曲家商量其中的音乐应该怎么安排,哪些地方需要音乐,需要什么样的音乐等等,接着作曲家就会根据电影的题材深入生活。“比如写《焦裕禄》时,我就去兰考体验生活,一去就是两三个月,收集了各种民间音乐的材料。在这个前期的准备过程中,他们拍他们的,我写我的,等到最后才一起汇总起来。”

流淌在血液中的红色基因

吕其明是饱含着对祖国、对人民深情的爱来创作的,因为他始终在履行自己的诺言。“我的诺言就是我十五岁入党时,宣誓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乃至献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这样的一个承诺,吕其明可以说是用自己的一辈子在实践着,他认为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红色基因所决定的,“参加革命七十多年来,我一直踏着父亲的足迹在前进”。对此,他从来没有动摇过,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即使是在改革开放后,无数诱惑摆在他面前时,他也一直坚定着自己的信念。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公布。几位朋友找到吕其明说:“那么多人在全国各地演你的《红旗颂》,你要有一点版权保护意识啊。”他们提议为吕其明成立一个工作室,由他们出面去洽谈所有涉及版权费用的事务,收入按比例分成。这听起来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吕其明没假思索就拒绝了。他感谢了朋友们的好意,“现在是知识产权的时代,确实应该这么做,但是我本人还不准备这么做。我觉得,我的作品只要有人愿意演,有人愿意指挥,有人愿意听,我就很高兴,因为这是我的职责。”

1998年11月,南京雨花台烈士纪念馆进行改造,纪念馆的人来上海找到吕其明,希望他能够为扩建后的纪念馆谱写一首背景音乐。当年,吕其明的父亲吕惠生就被囚禁和杀害于南京市郊,最后长卧于雨花台。吕其明欣然接受了这个创作任务,并且坚持不肯收取任何报酬。半年后,一部深沉、委婉、令人思绪万千的管弦乐组曲在上海交响乐团的热情支持下诞生了。它就是《雨花祭》,共有十五个乐章,长达六十多分钟。吕其明表示,为烈士纪念馆写作背景音乐是他的责任。“我的作品能和烈士们共存,和父亲共存,我感到无上的荣耀。如果父亲能知道,也一定会含笑九泉的。”——像这样的艺术家,现在已经屈指可数了啊!

如今,八十九岁的吕其明先生耳聪目明,腿脚利索,思维敏捷。我向他请教保持健康的方法,他先是表示自己的身体底子其实并没有打好。“我的青少年时期都是在抗日战争的艰苦年代中度过的,吃不饱、穿不暖,那正是一个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啊。”但是,他话锋一转,说自己有一个好习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那是什么呢?”我立刻竖起了耳朵。原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老生常谈的“从不熬夜”——除非有特殊情况,吕其明每天晚上九点四十分准时上床睡觉。从三十多岁开始,吕其明就保持着军人般规律的生活习惯:早晨六点起床,七点吃早饭,八点开始创作;写到中午十二点吃饭,闭目养神半小时后继续创作,写到晚上六点吃饭;饭后看一会儿新闻,又从七点半写到九点。这样算下来,吕其明每天的创作时间超過十小时,难怪他的作品数量如此之多。

要说长寿的秘诀,还有一点尤为重要,那就是心态。吕其明自称一直是个乐观派,“我心里没有什么烦恼的事情,不爱去和别人计较,就是一心一意地创作”。这一点我感同身受,每次和吕老先生打电话,说着说着,电话那头就传来了乐呵呵的笑声,我也不由自主地被感染到了。当然,生活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吕其明也不例外,比如两年前,他的老伴去世了,他陷入了极度的悲伤,“我们是在新四军里认识的,第一次见面,我十七岁,她十五岁,我们相濡以沫了七十多年。她走了以后我太难过了,但我还是尽了最大努力从痛苦中走出来,因为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

采访结束后,吕其明先生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红旗颂》的唱片送给我,上面不但已经签好了名,甚至还写上了我的姓名。顿时,一股暖意涌上我的心头。告别时,老先生还坚持要送我们到楼下。望着他的背影,我的心中百感交集,衷心祝愿老先生永远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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