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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记忆

2019-05-08李兴

湖南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犬吠记忆里时节

李兴

生死轮回,都只是一刹那,这一刹那却让生命在一个时空和另一个时空之间游走。

——题 记

时   空

那一声犬吠自远远的时空划过来,隐隐约约而又如此清晰,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穿越了我懵懂的童年和少年,直抵这个清明节,而在这一刻,我的记忆突然开始苏醒。这一声犬吠,显然就是一个引子,其实它早就埋藏在了我的记忆里,和这个时节一样。我无法想象犬吠的声音应该是一种怎样的颜色,现在想来,应该是一种单调的灰色或黑色。那种单调的色彩压抑着我,让我无法呼吸,而童年的记忆就这样如墨染一般弥散在这个四月的晚上。

四月,一直以为四月应该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有许多十里桃花、远山近水的故事和回忆,直到许多年以后,父亲在很长一段日子里不吃不喝之后便不再看我们一眼。我终于明白春暖花开在这个季节里不过只是一句谎言,父亲不再理会我的母亲,也不再理会我和姐姐妹妹,父亲吐尽了胸腔中的最后一点残留的气体,仿佛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就独自走向了另一个时空,悲怆而从容地走了。而在这之前两天的一个晚上,父亲仿佛预知了这个时刻的来临,偷偷地对我说,以后每年的清明节和七月半的时候一定记得给我烧点纸啊。面对父亲的这个请求,我无言以对。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场景经常有意无意地袭扰着我。

以前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在每年的清明节前后准备很多的钱纸,并把它堆在一起烧了,虽然我知道这个风俗,但我从内心对这种习俗是抗拒的,然而我还是听从父亲的吩咐,把父亲记忆中的一个个陌生的名字记下来,然后一个个地给他们烧一份属于他们那个空间的东西。在跳跃的红红黑黑的火焰背后,我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能收到父亲给出的这份心意,在我看来,那只是一个个陌生的名字而已。比如“张志坚”,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我从未谋面的人于我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代号而已,而父亲说起这个名字时总是一脸的沉重和惆怅。在给他烧纸的时候我问过父亲,这到底是谁呢?父亲只是淡淡地告诉我,这是他以前的一个战友,在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就走了,我不知道父亲和这个符号之间到底有过什么交集,也不敢去问,怕触动父亲心里最隐秘的心事。父亲是很迷信的,他总是认为自己每年烧的纸他的故人一定能收到。因而他总是锲而不舍地坚持着。

还有好几个陌生的名字,在平时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而每年到这个时候,父亲总能及时并准确地把这些名字从他的记忆中剥离出来。我幼时无法体会把一个个故去的人的名字铭刻在心头从不对人提及,而又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把它从记忆里剥离出来是一种怎样的撕心裂肺的痛,直到父亲、母亲相继离开,而我也传承了这样的一份记忆之后,我才明白这其中的酸楚和无奈。而现在,我已经无法再听父亲说这些名字和父亲记忆里的一些事了,父亲固执地把它们都带走了,那些是只属于父亲一个人的记忆。

又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花开的时候,你却离开我,一些人和一些事就在这个时节于记忆中开始涂抹着自己的颜色,而在这两个时空的边缘,总有那一声犬吠隐隐约约在路上飘过。

在路上,有许许多多的人不停地走过,远山如黛,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都在向一个方向奔去。

那便是我们最终的归宿,我们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一声啼哭之外我们什么都没带来,甚至连前世的记忆也没有,哪怕只是一丝一毫,而在这个时空里,在这个期间我们又经历了许多的事,并生长。母亲用她的乳汁让我们长大,我们日渐强壮,母亲却老了,曾经哺育我们的乳房也变得干瘪,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自己的孩子也开始用眼睛观察这个世界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老去,我只是希望在我老去之后,每年春暖花开的时节,有人会在属于我的那一抔土前陪我说上几句话,一如今天我在这青翠的山上陪爸爸妈妈说话一样。

这一声犬吠终于让我明白,父亲当年的心思原来和我此刻竟是一模一樣。

此刻我和爸爸妈妈说的什么,别人都不会知道,只有两位老人知道,站在这一抔土前,山下依然络绎不绝有人上来,给各自故去的亲人点上三炷香,这是在寄托一种哀思,也是在为自己打点。后人,是的,生前身后事,自有后人评说和祭扫。

四月天,许许多多的人在路上,奔向那山,为故去的亲人,也为自己。

记    忆

依旧是记忆里的两排平房,这两排平房位于城陵矶三江口处的岸边,在城陵矶港务局的十二码头,我童年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是在这里度过。我家位于前排房子的最西边,其实这里是城陵矶港务局卸油线现场办公的房子,但由于当时单位上房子紧张,总是有许多职工住在闲置的办公室或值班室,父亲和另外几个职工占据了这一溜平房,也就自然而然成为了邻居。

这一溜平房住了四户人家,其中有一对已退休的老夫妻,男的姓孙,我直到现在还总记得他笑嘻嘻的模样,父亲让我叫他“孙嗲嗲”。老夫妻有一个独生姑娘,叫小菊,夫妻俩在年纪很大的时候得的这个女儿,一直把她当宝贝一样看待。那时她比我好像要大个十来岁,每天我总是小菊姐小菊姐地叫着,跟在她后面。小菊姐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

在我们住的这一溜平房前面是一个很大的空地,长了极多极茂盛的草,而每年到了三四月份的时候,雨水也下来了,这一片空旷的草地上便会积很多的水,一些野草也恣意地生长,两到三天后,这些水和草之间便会长出很多滑溜溜的东西,黑色的皱巴巴的。小菊姐告诉我,这叫地木耳,很好吃的。于是我就脱了鞋和她一起去水草地里捡地木耳,捡回来的地木耳在吃饭的时候总是能让我胃口大开。这地木耳也真是一种奇怪的植物,在雨后的水草地里,也不知是怎么长出来的,短短的几天时间,然后就成了我们饭桌上可口开胃的食物了。

可是在一个春日的早上,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天早上的太阳如同夏日的骄阳一般,白晃晃地耀眼。其时我正在睡觉,却被门外大人慌乱的声音惊醒了,接着便听见孙嗲嗲夫妻压低了的哽咽声。我偷偷将头探出门外,隐隐约约从大人们的交谈中听明白了,小菊姐在昨晚上吊自杀了。听到消息的一刻,我的脑海是空白和慌乱的,我已经不能思维了,只是木然地看着对面一个粗俗的胖胖的女人在极度兴奋地描繪着一些或许是真实发生过的,或许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事情。这个粗俗的女人虽然和我和小菊姐都是邻居,但我知道她非常不喜欢甚至很讨厌我们,她总是在我们极度开心快乐的时候大声喝止我们,我曾经一度怀疑她是因为嫉妒小菊姐的美丽,嫉妒小菊姐的白皮肤和好身材。直到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她的心思,她生了两个姑娘,因而她总被重男轻女的丈夫责骂,因而她看见小孩玩闹就会生气狂暴不能自已。直到小菊姐走了几年后,她终于生下了一个胖小子,然而她的脾气早已变得暴戾古怪。多年以后我在城港小区里又一次遇到了她,也许是长期的心理压抑,她的精神已经出现了问题,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极度肥胖的只会傻笑的女人。

就是在她肥嘟嘟的嘴唇不停地翻动之后,我终于明白小菊姐已经去了另一个时空,虽然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我也想不明白,小菊姐在头天晚上到底经历了什么,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下选择了以上吊这种方式离开人世,离开已经满头白发的父母,但我知道我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永远永远。

这一年,小菊姐好像是十八岁,极为短暂的生命就此定格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仿佛那一片水草地里悄然生长的地木耳。

时空转换,这一切却都存活在我的记忆里,如同父亲当年从不对人提及的秘密。草长莺飞的四月天,今夜的这一声犬吠直击我不可名状的记忆。

鱼和青蛙

那一年,我开始记事了,也就是那一年,父亲在洞庭湖里捕到了一条大鱼。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条鱼更大的鱼了,因为当时这条鱼被父亲提在手中的时候,它居然比我还要高。过去许多年了,我依然记得那条鱼的样子,一条十八斤重的鲤鱼,被一根麻绳从嘴里穿进去,然后从鳃壳边穿出来,用一根树杈做的钩子提着,而这条鱼只是瞪着发白的眼珠子,不曾甩一下尾巴。父亲当时骄傲而神气地提着这条鱼走过了大半条街。左邻右舍都伸出头来用一种或妒忌或不屑的眼神看了父亲和那条鱼一眼,然后各自砰砰把门关上,再也不肯打开,仿佛父亲捕上来的不是鱼,而是一种让大家心生疑虑而且互有心结的东西。后来妈妈偷偷告诉我,这么大的鱼值不少钱,大家都看着眼红呢。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把这条鱼从水里弄上来的,也无法想象这条鱼究竟在洞庭湖里活了多久,但现在想起来,我却分明能体会父亲当年的心思:这么大的鱼,又可以改善家里几天的生活了。

时间在洞庭湖里捕鱼的日日夜夜中溜走了,我不知道父亲当年到底从洞庭湖里索取了多少,但记忆里童年的饭桌上总有一碗鱼,我也一直是吃着父亲捕来的鱼长大。虽然绝大多数日子里只是一些小鱼小虾。

父亲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渔民,他应该是城陵矶港务局的工人,但因为要养家,要让我们姐弟三人能吃上好一些的饭菜,过上好一点的日子,父亲不仅仅让自己成为一名工人,他还让自己成了渔人和农夫。虽然平时我们总吃着父亲打上来的小鱼小虾,吃着父亲亲手种的白菜、萝卜、豆角、辣椒,但那条十八斤重的大鲤鱼终于让父亲扬眉吐气了一次。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已经不吃鱼了,记忆里那条大鲤鱼总是瞪着大白眼珠,也不知望向哪里,也许它早已经过轮回,或许它此刻就生活在我的周围并用一种嘲笑或怜悯的眼光在打量着我。但我已经不再吃鱼了,或许下一个轮回,我就是生活在洞庭湖里的某一条鱼,而餐桌,也会成为我最终的归宿。

父亲在他七十岁的那年走了,现在算来,父亲已经走了十二年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我上山去看望父亲的时候,总有条大鱼在我眼前晃动,我始终没弄明白,当年的那条鱼是不是也在等着每年的这个日子呢?

母亲是个读过很多书的人,她会唱红梅赞,还会教我们唱军港之夜,很多次我都是听母亲哼唱着“军港的夜啊,静悄悄……”的时候睡着的。最开始,母亲对杀鸡宰鸭的事是不屑一顾的,然而为了生活,为了我们三姐弟,母亲终于放下了她的矜持,学会了这些市井俗夫的营生,一切一切,她都尝试着做,甚至还学会了宰杀青蛙。夏天的夜晚,父亲经常带着手电筒和编织袋出门,他是去抓青蛙去了。到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我就会发现母亲在宰杀青蛙,我无法想象在寂静无人的洞庭湖边,三更半夜,父亲是怎样一个人在水边捕捉青蛙的,翻动岸边的这块石头,拔开水中的那丛水草,用手掌接触一只只冰凉的青蛙的那一刻,父亲的心里一定是悲凉的,而那一刻父亲的心里也一定是欣慰的,在我心里,那一刻父亲同时扮演了杀生者和救世主,集这样的矛盾于一身,父亲的生活该是怎样的沉重呢?

到了晚年,母亲不再干这些事了,她回归了最初的模样,甚至母亲开始吃素,我知道,把我们拉扯大的母亲又恢复了她恬静淡然的当初。

也是七十岁,在父亲走后的第十年,母亲也丢下我们,不再看我们三姐弟一眼,她去陪父亲去了。而我自己,也已将鱼和青蛙从我的食谱中删除,我的胃里已经无法再承受这种生命之重了。

清明节近,这一份剪不断的情从这四月的时空中穿过去,从忘川水奈何桥上穿过去。

花   开

草长莺飞四月天,山上开了各种各样的花,这正是开花的时节,我的脚下便有一大片一大片紫色的小花,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有人告诉我这就是紫云英,反正我从小就一直叫它“燕子花”,这个时节,它总是布满了田间,将大地装扮得一片妖冶。据说牛很喜欢吃这种植物,却不能多吃,吃多了会腹胀,也不知真假。

山边还有一丛一丛的杜鹃花,我们当地叫它映山红,很漂亮的花,火红色一大丛一大丛的,把一座山也映得红红火火的。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时山上的桃花也正开得艳,一树一树地照耀着这个时节,展示着这个时节不能没有的美丽。

山上还有一种多色的花,插在一个个土包前面,或真或假。然而不管是真的花还是假的花,它寄托的那份思念却是最真挚的。花开了,总有落的时候,曾经读过唐寅的落花诗,一直惊诧于他的才气,感慨他的身世,三十首落花诗,分明说尽了才子不得志的一生,刹那断送十分春,唐寅故去后,一众落花也应该零散了。

站在山坡上望去,远远的村庄零落在这座山和那座山之间,连接村庄的是一些弯弯曲曲的小路。一些人和一些事物在小路上游走,隐隐的,那一声犬吠又在这天地间传开来……

夕阳西下,晚霞中,一季花事点缀着这个季节。我分明看到,两位老人相依在这一山的青葱和鲜花中望着我。那声犬吠,也游离在心头。

责任编辑: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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