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间
2019-05-08黄明
黄明
这几个月的日子过得极不真实。一会像沉在水底,让人紧张、恐惧、呼吸不过来;一会又像踩在云端,深一脚浅一脚,轻飘飘的,每一步都让人觉得很不踏实。
四月,看见生死边界
父亲消化道出血入院已经第八天了,他依然没吃过一口米饭,没喝过一口清水。
在入院第三天情况稍稳定时,由我和姐姐单独照看父亲。按着医生的建议,我们试着给他喝过一点点冷却的、几乎是米汤的稀饭。二十分钟左右他就出现了胸闷的情况,继而吐血。我和姐姐搀扶他坐好后,医生来到床边问诊。他一点预兆没有,一个白眼翻下去,身体往下垮。一个闷雷从我心尖上轰隆而过,我脑子一麻。
姐姐和年轻秀气的女医生不约而同一声大叫,引来了几个护士奔进病房。把父亲平稳放下躺好后,我们都紧急等待着检测仪器上刷新数据。好一阵,血压都处于三十多到六十多之间,医生开始紧急抢救。好一段时间,父亲才惺忪睁开双眼,声音微弱地对着前面的女医生说了一句话。女医生没听清,我凑过去听他重复了一遍,转达,“我刚才看你们都是不完整的。”
我说完眼泪往上一蹿,又及时打住。
在这层楼里住着的所有病人,都是在从死神手里抢时间。一位老大爷,面无表情地坐在轮椅上,被他儿子推着在走廊里来回穿梭;一个中年男人,在他妻子的搀扶下,一手扶着妻子肩膀,一手拄着拐杖,在走廊里艰难练习着走路。护士碰到他们,高兴地打招呼:“今天能够下床走路了!”妻子也高兴回应:“昨天还不晓得提步子,今天会走几步了!”;一个妈妈,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光头孩子,在走廊里来回走着、哄着。我起初以为他们是来看望病人的,近了,才发现是孩子的头上插了吊针,旁边奶奶模样的人举着吊水瓶跟着走。当然,更多的人其实是像父亲那样,下不了床。
这栋楼统属于“肿瘤科”。这些年龄不一的病人有个共同的名字——“癌症患者”。
一年多来,父亲已经瘦了快四十斤了。
这是我此生经历过的最难熬的日子。父亲一定也是——他那么骄傲、健壮而熨帖的一个人,到了现在不能进食、不能动弹、甚至说话都十分费力的不堪境地。
晕倒一事后,父亲的住院生活里没有再出现“稀饭”,或者说是“米汤”。营养液、氨基酸、葡萄糖、消炎水、止血水、生长抑素等各种药水,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滴进他的身体里,这些就是他能获得的所有,维持着他活下去。唯一能入口的透明液体,也不是纯净水,而是医院配置的添了止血药的盐水,有去甲的作用。据父亲描述:很咸!
母亲、姐姐、老公和我,暂时都住在了医院里,我们每天轮流着抓紧时间睡觉。无论何时,至少醒着一个人,抚摸着让父亲痛到难以忍受的右腿,注视着他从睁着眼,到闭着眼,到均匀而略浓厚的呼吸声慢慢升上来。眼睛随时还要留意床头边检测心跳、血压、含氧量、呼吸频率等各种数据的仪器,确认他闭着眼睛是正常在睡觉。如果他睡着,便不敢再制造出一丝明显的声响。如果他能连续睡上几个小时,我们便会松上一口气,甚至感觉是难得的一次收获,就像哄睡了一个让你束手无策的婴儿。
每晚都是迷迷糊糊醒来,迷迷糊糊“接班”,帮父亲揉腿、注意吊水的进程。第十天晚上,朦朦胧胧间好像又轮到我了,我刻不容缓,马上开始,左右来回在腿上抚摸着。跟平常一样,“接班”后意识逐渐清晰起来,才发现,我抚摸的不是父亲的腿,而是身旁老公的手臂。
一个早上,我随着父亲的响动醒来。当我准备像往常一样翻身而起时,听到父亲正在和坐在床边帮他揉腿的母亲说话,便没再动,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父亲因为食道做过手术,加上这一阵的情况,声音嘶哑又虚弱。他对母亲说:“我刚做梦了。”母亲像对孩子那样温和的口气问:“梦到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梦到了几次坡上老屋。”父亲揉了下眼睛,虚弱又疑惑地答道。
我眼泪一下就涌上来了,侧了侧头,把泪水擦在了枕头上。“坡上老屋”是父亲出生和小时候生活的地方,那里有家族里的一大家子人。后来逐渐分家,我们这一家到了现在的住处,但那里仍是父亲生长的地方。我莫名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晚上,父亲在母亲的摩挲下已经睡下,我们也就相继睡下。半夜,突然听到母亲一阵紧接一阵“哎呀——”的惊恐之声,姐姐、老公和我几乎在同一时间惊醒、坐起,老公迅速奔下床打开了床头灯。母亲的这阵惊恐声,让我的脑子瞬间空白,我后悔我们如此不谨慎地集体睡着了,睡了让人遗憾终生的一觉。
灯亮,人醒。原来是母亲的一个噩梦,吓到她,以至于她说出了梦话。我没问母亲梦了什么。不敢问。怕问到我最怕的。我习惯性又坐到了父亲床边,揉搓着他的小腿让他渐渐又睡下去。
父亲成天躺在床上,灯光尤其显得刺眼,所以我们常常在白天把灯关了。尽管光线比较阴暗,但他随时可以睡,他能休息好就是最重要的事。在混混沌沌的这些天,有一回,我们在阴暗而安静的房间里陪着父亲。突然,只听到外面一阵哭嚎。姐姐出去了一趟,回來说看会电视吧。走廊里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飘过来,电视的声音根本盖不住。我们心照不宣。中间也就隔一天,突然走廊里又是一阵哭嚎。我们每天看到被抱在母亲手里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的那个孩子没了。听说是脑瘤。但也就是前一天,我还看到他在母亲怀里扬起小手,母亲冲着他笑。
最怕这种时刻。突然地安静,绝对的安静,痛苦和哀伤在这种安静里极度膨胀,扩张到无数倍,在走廊里张狂,钻进这层楼每个人的耳朵里、心里。所有的语言都多余。我们不约而同会为着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素不相识的家庭难过。当然,这种难过的落脚点总会是自己的家庭。
当太阳又升起来,当我们把房间的灯打开,把电视打开,电视里唱着歌跳着舞,电视里的人都笑容满面、并且努力逗着电视外的人笑时,我们终于又可以轻松聊天。在父亲最虚弱的那些天,来了无数批来看望他的亲人和朋友。父亲最是爱热闹,但这阵子,即便他不说话,常常也没精神听下去,就在旁人的声音中迷糊、睡着。送亲人们出门时,我们常常被他们安慰得眼泪横流。或者如姑姑,在病房里谈笑风生,一出门就开始号啕大哭。我们默契地达成了一个共识:不能在病房里有悲伤的情绪。有时候妈妈出去散散步,姐姐出去散散步,我出去散散步,其实就是远离病房完成情绪的真正表达。只要一跨进房门,我们肯定都是在笑,起码是不悲伤。
在我们都没注意之时,走廊另一边的病房里又住进了一名新病人,若不是清晨的一阵斥骂声,我压根还不知道对面住进来了人。住进来的是一位老大爷,目测已年过古稀。第二天清早五点左右,就听到安静的走廊里传来一阵阵大声训斥的声音,很凶很恶劣,前前后后持续了有个把小时,中间只听到一句“伢(爸爸)嘞!”,才知道训人者和老人是父女。老人除了不停“哎呦——”,没有一句反驳的话。从骂声中能够听出,大概是老人想坐起来,女儿不肯,就成了这种局面。
第二天儿子儿媳过来了,没有女儿那般粗暴。从第三天起,就由请来的保姆照顾。保姆不同于儿女,她从不骂老人,但也不管他,只是戴着口罩站在门口。我们这边常常人多热闹,她就每天看热闹似的看着我们这间病房。老人一遍遍的“哎哟——”声传过来,音量越来越高,她也无动于衷。有次凌晨三点我醒来,老人的“哎呦”声響彻走廊。
大概一周后,老人就很不好了,血压只有三十多,护士打电话叫来了他的儿女。儿女都赶了过来,陪到了第二天清晨,发现老人还没断气,早上六点不到,就要拍屁股走人。护士急了,连忙叫住他们:“你们不在这里,要是老人家走了怎么办?”“走了再打电话给我们。”
老人到底还是在这一天走了。
平常讳莫如深的生死问题,在医院里却看得如此明晰。满眼的绝望。这绝望,是人们匍匐在大地上的锁链,它把他们的命运紧紧地箍在泥土里,动弹不得。病痛,贫穷,仇恨,欲望,无奈,每一样都是那根让人遇见绝望的锁链。
我跟同事说起,同事说:“难怪我一个姐姐参加工作一年,就性情大变,变得更沉默寡言,更深沉了。”我问她姐姐的职业,“她是肿瘤科的护士。”
七月,不断离别
这个月,在我内心织满死亡的阴影。
七月的前奏牵起六月的尾巴,把三起车祸送进了我的耳朵里,送进了走廊的闲言碎语里,送进了第二住院部尽头冰冷的小屋子里——那是我们从走廊里张望出去触眼可及的屋子,它有一个温婉又寒冷的名字——太平间。一个已经领证、即将走进婚礼殿堂的姑娘,一个背负着儿子、丈夫和父亲等诸多身份的中年男人,一个正值妙龄、让中年母亲哭喊得撕心裂肺的女孩,相继停留于此。
哭喊声还在空气里飘荡、交织、重叠,很快又被病房里监测病人的机器声、呼叫护士的音乐铃声和走廊里急切的脚步声腰斩——这里的人都自顾不暇。
父亲四月入院之时,就有一个田心的、与他同年同月大一天的男人先他入院。田心病人的老婆独自看护他,无聊时常转悠到父亲的病房,一来二去,与日夜陪护父亲的母亲和姐姐也成了熟人。医院里,病患、家属来来往往,大家既有同病相怜的相互理解,又有一家一户孤军奋战的不忍言说,“相互照应又相忘于江湖”便是最好的相处方式,没有必要追根究底。“田心的那个”便成了我们家人之间对他们的称呼。平日里,安顿好丈夫后,她会与姐姐一起去超市采买物品,或者有人来探望,她会给我们送来几块切好的西瓜。
七月下旬的一天,我和母亲坐在门口附近吃晚饭,熟识的一名病人家属靠在我们门边,朝我递了一下下巴。我没领会到意思。他望了一眼我父亲,又朝我后头的方向递了一下下巴。我依然一脸茫然。他只能说话,“田心那个……”我猛然一惊:“没了?!”他点点头。尔后,安静下来,我们才听到了哭叫声。
几天后,我再到医院陪父亲,病房里正在消毒,我便到走廊里走动。在两间病房之隔的另一边门口,围着一群军人。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望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病人家属,她就十分会意地给我解释:“站在门口哭着说话的那个是病人的老婆,躺在里面的军人才三十几岁,小孩子才点点大,好多人捐钱,治疗费都花了一两百万了,作孽咧……”
我没有接话。躺在这栋楼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作孽。
闷热的午后,姐姐外出采买物品,我得配合母亲照看父亲,不敢睡去。一阵哭声率先飘进了我耳朵里。我装作漫不经心起身,一眼瞥向外面——军人患者门口围满了军人。我关上门,画蛇添足加上一句:“门开着空调没效果。”
挡不住的熙攘、哭声、喊叫奔涌而来。恰逢护士进来例行检查,门毫不留情又敞开着。一个年轻女人的一声尖叫在压抑沉闷的空气里撕出了一道口子。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被别人搂在怀里,扯起嗓门哭叫:“我要爸爸。我要妈妈。”护士出去后,门再次敞开。我不知如何是好,父亲正坐起身咳痰,咳完后,他为“不明所以”的我解释:“走的这个是军人,三十几岁。”
沉默。
外面又突然嘈杂,我们不约而同望出去——军人五十出头的母亲强行被人抱在手里往外走,任凭她拳打脚踢,任凭她一遍遍吼叫:“我要看我崽!把我崽还给我!”
眼窝里终日不绝的尘霜和泪渍,血管里进进出出的针管和药水,漫长的苦痛与煎熬,巨大的失落与悲伤,越发衬托出这些生命的渺小与无助。
我把电视的声音调高了些。电视里到处都是为军人准备的节目或节目预告——明天就是“八一”建军节了。
八月,没等到你变老
记不清几年前开始,不知何由姐姐和我称呼爸爸都改成了“老爸”。自父亲患病以来,身为女儿的我仿佛成天躺在奔驰的火车上——生活是不由人地匆忙向前的,火车轧过铁轨的振动,那么笃定清晰地一格一格烙在心上。
三号傍晚忽然间天昏地暗,一条游离于天际间蛇似的闪电滑过,暴雨就没根没底倾倒下来,一声惊天炸雷,家里停电了。夏天的五点骤然间黑下来,让人的情绪无端地苍凉下去。
我和奶奶在黑暗的厨房里筹备晚饭,家住浏阳的姑姑突然出现在大门口,说:“我来做饭。”我起先一喜,忽又见伯母撑着伞提着一篮子蔬菜急匆匆赶来。我有不好的预感。我问明情况,伯母匆匆答过:“畅畅(姐姐)打电话要我和你姑姑来做饭。”
我不肯相信,打电话给在医院的母亲,但接电话的却是老公。我所有的疑问都被他轻描淡写过去,电话打完,只知道我和奶奶不再需要自己做饭。
这一定有问题。我昨晚的失眠和上午的心慌一定说明了什么问题。姑姑和伯母毫无招呼的突然出现肯定印证了问题。两个人做饭,吃饭的人应该不少。母亲不是有事才没接电话,她分明就在旁边。老公五点半才下班,到医院理应六点多,但五点钟为何就出现在医院里……一阵一阵的紧张和心慌接踵而来。我终于寻到机会避开奶奶拉过伯母,要她跟我说实话。
“你爸爸下午自己把管子拔了,用刀划了脖子还是用手打了自己的脑袋,我也不太清楚,你妈哭得太厉害,我不能确定她说的是哪种……你堂哥表哥舅舅他们都已经赶到了医院,他们等下就回来,出院,不再去了。”
许久。仿佛从昏迷中逐渐苏醒,莫名的恐惧从脚底一寸一寸翻涌上来,暴雨,潮湿,雷电,夜幕,房屋,桌椅,旁的人,全都后退、隐秘、虚无,徒留下心中巨大的空洞。我独坐在房前的水泥坪里,不知所措。父亲从五月开始便不能进水进食,之后胃穿孔,靠一根植入的食管维持了三个月的寿命,如今管子抽离,我不敢思考后果。
当一台车驶进坪里,堂哥表哥下车从后备箱清理出从医院拿回的物品时,年近九旬的奶奶便抹着眼泪进了房间。我远远看着,不愿靠近。父亲回来,坐在副驾驶,抱着氧气包,坐在坪里的我这才起身向他走近。他的虚弱是显而易见的。车窗口一见面,我们就握住对方的手,急切、自然。我们心里都清楚,残忍的“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五号早上六点多,家里的动静就很大,我急忙起床问情况。姐姐解释,反正要到医院拿药,父亲咳痰费劲,干脆他们一起过去,吸了痰再回家挂水。这话没问题,我并未多想。
上午九点多,堂姐神神秘秘接着电话。我趁奶奶进了房间,拉住堂姐,压低声音问:“是不是我爸出什么问题了?”
堂姐安抚我坐下:“明明,我跟你讲,你待会一定要冷静,你要保重好自己。你爸爸情况可能不太好,待会救护车送回来……”
“我家里有车为什么要救护车送!他坐着汽车出去的凭什么要他坐着救护车回来!”我怒视着她,压着声音朝她吼。她过来抱住我,轻拍着我的背,像安抚一个惊魂未定的孩子。我的焦灼疼痛蔓延開去,几乎要站不起来。
回来后,母亲忙着做饭,姐姐整理父亲的药品,姑姑和堂姐在奶奶房间陪她“聊着闲天”。跟父亲对视一眼,我扬起嘴角微笑着快速抹去了眼泪,心里彩排过几次后,我坐到了床沿上,向他伸出手去——平日里表达得太少,我怕他会不习惯——然而又没有用来慢慢习惯的时间剩给我们。他顺从而主动地接住我的手,用力握紧,静默凝望着我。
也许此时,他脑海里正在飞速回放着的是我“满地爬”的婴幼儿时期,是他大清早去田里“整枝”要我帮忙拿袋子时我那不情不愿的神色,是我新拿回一张奖状又贴到他房间已满是奖状的墙上时他自豪的心情,是在黑暗已经压满大地的冬夜里他坐在摩托车上等公交车把我载回时的焦灼与期盼,是在学校寄宿的我给生日的他发的一条温情短信,是远在异乡大学受挫后的我看到匆忙赶到的他时那一声号啕大哭,是我出嫁时他将流而又及时打住的眼泪,或者正端详着流淌在我眉目里的他的神情以及想象着将流淌进另一个生命里的我的神情。然后,他用力说了一句话。他喉咙历经手术,又焦灼了三四个月,加上吸痰、咳嗽的创伤,声音沙哑而微弱。我没听清,他又望着我,拼力吼了出来:“照顾好自己!”我微笑点头,“会的。会的!”我轻轻揉搓着这双曾经劳碌不堪而今灯尽油枯的手,眼泪簌簌而落。
竟不曾想,这便是他最后“说”出来的话。此后,他的喉咙基本发不出声音。他示意母亲给他找来了纸和笔,有什么要表达的都通过“写”。
下午开始,他便开始在小本子上一件件交代“后事”。年迈的奶奶,操劳的母亲,辛苦的姐姐,远方的兄弟,即将降临的外孙,家园,土地,包括自己的身后事,一一嘱咐。母亲数次倒向他的肩头,含糊不清一直重复着“你放心”,几乎要哭晕过去。不能言语的父亲,曾经用言语创造过多少欢声笑语!
晚饭后,我一边帮父亲揉着腿,一边跟他说着话。往日在医院,轻轻的揉搓配合着越来越重的止痛药,会让他稍微舒服一点。此刻我想作用已不大,他所有的思想几乎全被言表不清的难受所侵占。他不能说,我就自己一个人说,工作,生活,能让他放心和高兴的事,想到一样讲一样,他微笑听我讲每一句话,温暖,平和。此刻我还能如何呢,我不过是想守着父亲,守着正在如沙漏流逝着的父女温情,守着他越来越沉重的孱弱呼吸,守着自己无能为力的愧疚,守着命运的一片狼藉与攒击。
晚间,亲人们经过合议,姑姑最终还是把奶奶搀扶过来了。父亲在本子上写到“你们讲,她答,随便说点。”然后把本子递给我们看。我们便告诉奶奶,父亲最放心不下她,要她千万要保重好身体。年迈的奶奶泪水涟涟,抓着父亲的手,哭着答到:“我会保重自己,他们对我都很好,你好好养病,不要挂心我。”眼里闪满了一个母亲的心如刀绞。
夜渐深,我在旁边的一张床上躺着休息。父亲在本子上写了话,要母亲转达给我:这个房间空气不好,你到另一边的房间去好好休息。他唯恐他的痰和呼吸影响我的健康。我不能拒绝一个父亲的关心和担心。我走到他面前,俯身抱住他,算是替代那一句亲昵的“晚安”。他轻轻拍着怀里的我,然后示意我去睡。一出房门我便泪水满面,因为我清楚,再没有以后。
六号清早四点多,随着两个舅舅驶来的摩托车声,我翻身而起。清晨的空气肃杀、清冷,天地灰蒙,包裹着让人寒栗的沉寂,父亲房间彻夜亮着的灯光冰冷地流泻出来,姐姐和老公沉睡在父亲左右的沙发上。我有些战栗地走近他,发现他还有呼吸,才放心坐下。许是响动,他吃力地偏过头,抬起沉重的眼皮确认了一眼,又闭上眼睛,眼珠在眼皮下不安分地滚动着,鼻梁高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攒击着我。他的脸向每一处有骨头的地方挤过去,眼窝和脸颊就此深陷,眼看着他的生命一寸一寸在走远,无能为力。我仔细审视,这确是我的父亲,但跟记忆里的太不一样。翻看父亲的小本子,整个本子已经写满了字,从逐渐潦草的字迹能够知道,他一夜无法合眼,疼痛和缺氧使他除了同一个姿势的僵坐,不能有丝毫移动。事情交代完后,他像是专心等待着、准备着赴一场死,只是生命的无常让他不能确定这个时刻是在几时几分到来。
父亲的呼吸已经变得非常困难。他又找出小本子,写上:今天是星期一,医院上班,可以去医院吸痰。他的字已经东倒西歪。此时大家都已醒来,我拿着本子一路哭着出去给舅舅们看,他们正在与姐姐商量事情的安排。两个舅舅都沉重地摇了摇头,毫无商量余地地拒绝了这个要求。在六点不到的清晨,姐姐打电话给医院、卫生院和能想到办法的亲戚,想借一个吸痰器,都是哭着挂的电话,得到相同的解释“他并不是有痰没吸出来,而是肺已经腐烂……”
我回到房间,坐在父亲旁边。他两只手交叠重重按在喉口上,头往上仰,嘴巴大张,急促呼吸,以求有一团懂事的空气能缓解他的痛苦。他像一尾拍击上岸干涸得太久的鱼。我收干泪水,轻轻问他:“老爸,我帮你拍拍胸口好吗?”痛苦占领着他的所有直觉,他无暇看我,但他很快顺从地点了点头。我把头轻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着他的胸口。他努力让自己平复一点,虽然我知道他的痛苦依旧。那刻的景象烙印在我血液里,我心中难以言说的因无能为力而来的心痛,如刺一样扎向苍茫。
随着日幕的开启,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我家。父亲的汗珠来得越来越稠密。我一张接一张地抽着纸,为他拭汗,擦不完的汗珠像极了我的眼泪,姐姐拿着湿纸巾接替了我。尔后,两个舅舅进来了,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成群的乡亲,我被他们叫了出去,有人专门拉着我的胳膊看住我。我茫然地站在门外,听着房间里的熙攘。那些像碎片一样朝我飞来的词语和句子,以及父亲印在我脑海里的神情,击打着我,不断积压,如轰然倒塌的房屋,几乎令我窒息。
九时前后,天旋地转。先是姐姐从人群攒动的房间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哭叫声,让我跌入了无边的冰寒里。此时,我依然被挡在门外,两位长者左右攙护着我。继而鞭炮声响起,宣告父亲的永远离去,我惊恐地随着鞭炮声一记尖叫,手足胡乱挥舞无处安放,身体往下沉。跟小时候溺水时的印象重叠起来:天际尽头动荡不安的白光投射过来,自己的身体往后退,往后退,抓不住的失落和绝望。突然之间,我们就成了哭嚎的那群人。
我身怀有孕。在父亲临终之际,有数位长者来到我身边,叮嘱我该注意的事项。父亲的离去,我俨然变成了一个观望者。
因为有孕,我没能守在父亲床边,送他最后一程,没能牵住他的手,再多叫几声以后再没法叫、也再没人回应的“老爸”。因为有孕,我没能在他已“下榻”、孤独冰凉躺在地上之时,再握一会他已没有温度的手,看一看据说安详的、就像是睡着了的面容。因为有孕,我不能触碰属于父亲的任何东西——他长眠的棺木、祭奠他的香烛、焚烧给他的纸钱,包括他。因为有孕,我甚至没能给父亲磕上一个头。我只在他意识逐渐消失之时,被人叫进他房间,要我叫他最后一声,告诉他,我会照顾好我自己,要他放心走。我一开口,全然崩溃。我看着他逐渐失神的双眼和微弱急促的呼吸,一瞬间就被人抱了出去。
这一出门,便是永别。
父亲在医院时,有次傍晚老公用轮椅推着他出去散心,跟父亲说起孩子的预产期会在他生日的那几天。父亲很高兴,当即表态今后的生日都要到我家,跟外孙一起度过。老爸,这么愉快的约定你可是忘记了?你戴着眼镜看了那么久的彩超单,你还没告诉我你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还有,我最后陪着你看的那个电视剧还没大结局……可是老爸,你还只是艰难踏过了五十四个春秋。
我再也没有老爸了。
就当做你已经老过了吧。
我知道父亲会埋葬于何处,虽然我一再被他们禁止前往。像是有光的牵引,父亲将在爷爷的不远处永远沉睡下去,也许将来奶奶和母亲也将长眠于此。没有了父亲,姐姐和我将搀扶着奶奶和母亲,缓缓前行,最终走向他们。姐姐和我悬挂于三十岁的左右,没有了父亲,我们忽然从孩子长成了大人,成了家中大事的决定者,在往后的生活中,责任大于娇腻,坚韧大于冲动。我们将逐渐适应没有父亲的日子,也终将慢慢向他靠近。
父亲的后事办完后,桌椅收了,地面洗了,屋子收拾了,不锈钢的围栏在太阳底下依然反着白亮的光,不含不蓄地刺着眼。几只鸡在大桂花树下的麦冬草里翻来覆去啄着,有点心不在焉无所事事的样子。树的影子扭曲在水泥坪里,没理想地铺出去,斑斑驳驳碎成一地。鸟在电线上一声套一声地叫着,乐此不疲。除了不再有父亲,世界一切如旧。
父亲永远不会再醒来。父亲最后的骨殖,也终将被他长眠的那片土地抱紧,吞噬,粉化。每个人都要死,死对于最后一刻的父亲而言,是明明白白等待而来的,是他苦痛的结束。父亲在他的房间里一步一步往我不知名的方向走远,我被人扶坐在三五米之外,腹中的生命一脚一脚地蹬起来,让悲痛中的我感受到他的存在。生与死竟是这般接近。也许天地间本没有消逝可言,日月星辰永恒在我们眼里,其他生命,大概是一力接一力,轮回,延续,传承。每一个人,都是自然倾力的补偿和馈赠,也都将完成一段使命。
于是,怀念,前行。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