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髓深处的季节
2019-05-08丘脊梁
丘脊梁
一
很多年来,季节在我的面前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就像母亲的人生一样,我不能确定她每个阶段细微的变化。我只知道它经常变换模样和姿态出现在身边,悄无声息就来了,一不留心又去了,至于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总是隐隐约约,恍恍惚惚。我忽略了它的存在,或者说缺乏对它的尊重与敬畏。事实上,季节于我的工作和生活,又有多大的关联呢?无非是加减衣服开关空调的简单逻辑而已,我确实不需关注它的一举一动,更不必掌握它潜藏的秘密。直到在天台上做起伪菜农,我才惊讶地发现,季节原来和每一个生命都紧密相连,你如果不熟悉它的脾气和秉性,轻视了它,违背了它,那它就毫不客气地糊弄你,惩罚你!在经历了一年的劳而无获后,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贫乏与浅薄。我知道,我与季节之间的隔膜和距离,单凭自己的理解与努力,短时期内根本无法打通。看着天台上荒芜已久的泥土,我突然想起了乡下的母亲。母亲是种菜的能手啊,她洞悉季节的玄机,一定能拯救我那悬在半空的理想,一定能让我的天台和心情,都变得郁郁葱葱。
可是,母亲她乐意又来这座看不清季节的城市吗?
父亲过世之后,我曾把母亲接到城里住过几年。她很不适应远离泥土的生活——茂盛的楼房和狭窄的天空,让她感到城里的每个日子都一模一样,扁平,单薄,而且缺乏颜色。我和妻子上班、孩子上学,她闷在家里度日如年,常常独自一人,撑着腰子,拐着左腿,在小区附近穿来穿去,走走停停的,东张西望的,好像在寻找某些她迫切需要的东西。起初我以为她是在捕捉乡音,结交老乡,以便让这些久违的亲切充盈她的虚空,后来发现不是的,她是在寻找裸露的土地和成片的绿植,寻找城市里隐藏起来了的季节。体育馆前面的街边公园,不久就成为她最向往和最踏实的地带。这块巴掌大的地方,有草地,有灌木,有花卉,有青松和香樟,各种各样的颜色,层次分明,轮廓清晰,变化多端。在布满钢筋和水泥的城里,这里成了季节一个小小的驿站和据点。母亲不再穿街走巷苦苦寻觅了,每天吃完饭,她就像赶赴约会看望老朋友一样,一瘸一拐急匆匆地径直来到这里,一待就是小半天。我上班的地方,在公园对面一栋高楼的九楼。我常站到窗前,悄悄地观察她。我发现母亲落寞地坐在石条凳上,痴痴地望着那些植物,长久地发呆。她的身边,不时有衣着光鲜的市民经过,但没有一个人理睬她。她偶尔也起身走一走,但只围着那些花草们转,街边的热闹与繁华,都不属于她。她是在跟它们进行无声的交谈,还是向它们倾诉内心的孤独?我的鼻子猛然一酸,眼睛一下就湿润了,我把她接到城里来,到底是让她享福,还是让她受难?她在城里没有一个熟人,是这些唯一亲近的植株和植株上跃动的季节,让她看到了岁月的流转,获得了情感的皈依,使她每天的时间,不再那么空洞和漫长。我常想,假如没寻到这片绿地,她的内心是否会更加荒芜?假如看不到季节在植株身上的行走,她是否会觉得生活更加了无意义——岁月静止了,人生终止了?
因此,在母亲提了多次要回乡下独自生活后,我终于顶着不孝的恶名同意了。我知道,对于一个受惯了苦难的农村老太婆来说,物质生活对她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关键是要有一个适合她的环境。近七十年的日月,早就让乡村的风雨和节令,深入到了她的身体内部,形成一个自成体系的世界。只有在这个她无比熟悉的世界里,她才能活得滋润和舒展。城里简单而模糊的四季,哪能跟她体内的季节合拍啊!与其别别扭扭地“享福”,倒不如让她痛痛快快地“受苦”去。母亲非常高兴,走时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放进了包里,显然她是不想再来城里了。现在,我又要接她来这个她厌弃的地方,她会同意吗?
母亲却爽快地答应了。在听我描述了新居天台上的菜地后,她眼睛晶亮,闪烁着惊喜的光芒;得知我劳累一年,只收获了三条黄瓜几把青菜后,她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对我的揶揄和怜惜。她把一包包种子装进衣箱,信心十足地表示以后我再也不用買小菜了。我在天台开辟菜地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省菜金,除了想寻找劳动的乐趣,追赶城市的潮流外,更多的是对工作失意的一种逃避和隐遁。这些年,我总感觉做什么事情都不顺,所以有些消极地埋首菜地中间,谁知就连自以为简单的种菜,也惨遭失败。但这块寄托了我某种理想和情怀的小小菜地,最终却成为我和母亲的共同期盼,成为她进城与我们共享天伦的最直接理由,倒是我没有想到的。我的内心一片温暖,感到无比欣慰。看到车后座的母亲神情轻松又迫切,全然没有以往进城时的压抑和沉重,我暗暗感激薄待过我的土地和四季。它们曾让母亲离我而去,如今又让我们母子的心,紧紧地连结到了一块。它们,像一双隐形的大手,神秘地主宰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二
母亲没有看到我的菜地。
她跛行的左脚和损伤的腰椎,无法穿越重重障碍。
我的菜地在楼顶,要先从阳台十七级的旋转木楼梯爬上阁楼,进入一个低矮的小厅,再进入三面墙壁都摆满了书的逼窄书房,然后左折,经过一条狭长的通道,再左折,低头钻出一个不高的门洞,才能到达主卧上方的天台。天台大约有四十来平米,我把其中的八平米用作菜园,其余的都装修成了精美的休闲场地。我常常慵懒地坐在遮阳伞下的藤椅上,喝茶,看书,吹风,听植株开花结果的声音。要是母亲能上来,看到这么整洁和高级的菜地,她不知有多开心!在这样的菜地上劳动,她一定会像轻风一样畅快!可惜的是,她无缘看到我精心的设计,无法亲近她热爱的事物。那天一进家门,她就要我带她看菜地。才登了三四级旋转楼梯,她就按着腰子停下了。我蹲到她前面,要背她上去,她摇着头说:“算啦,我已经闻到泥土的气味了。”我说那怎么行,你不上去怎么种得好菜?她笑笑说:“你听我安排就是了。”她满脸的欢喜与自信,让我心底的遗憾和失望慢慢消退。
母亲确实是掌握了季节的奥秘。她对我发出的各种种菜的指令,总是准确而有效,完全不同于小区那些伪菜农们想当然的猜测。我先前看到菜不长,不开花,不结果等种种问题,总是以为土薄了,肥少了,水不够,经过一年的失败教训,才悟到对作物生长影响最大的是季节,或者说是节令——从种子落地的那一刻起,所处的节令,就决定了它一生的基本命运,强壮或者羸弱,丰满或者秕薄,都不是自身或人力所能改变的(这似乎有点像唯心论的“八字”)。我知道,每一个物种,都与季节有着一个神秘的约定,只有在约定的日期里,才能绽放出它完整而盛大的生命。这个约定坚不可摧,早几天不行,迟几天也不行。但具体是哪一天,我却糊里糊涂,完全不明白。母亲却能破译它们的密码,预测到它们的未来。她的这门本事,让我感到神奇。
我总是急于求成,做什么事情都不甘落于人后,只想奔跑到别人的前头,但往往又事倍功半,这让我活得疲惫,匆忙,而且失意。从失败的工作与事业中抽身出来后,我又把这种急切的性子,带到了天台。立春不久,天气晴朗,气温一天天升高,有几天还热得像是初夏,很多人都脱去了棉服,我生怕错过了好天气,拿一包种子准备去种豆角。母亲喊住我,还早着呢,慌啥。我说,这么高的温度,肯定两天就能发芽。母亲一笑,地里的虫子都没出来,发鬼芽!我不信,几锄下去,果然不见一只虫子,板结的泥土中,连蚯蚓都看不到。我不知下豆角种子跟虫子出洞有什么关联,但铁的事实,让我不敢造次。接下来天气就变了,雨水纷纷扬扬,一连下了好些日,气温又降回了原点,我庆幸有母亲提醒,否则又是白干一场。惊蛰到后,我又提出要种豆角,因为我知道,这个时候虫子都苏醒了,母亲却说,种不得,土都没热。土怎么会热?夏天都晒不热呢!母亲说,春分的土是热的。春分时雨倒是停了,太阳却不大,只有成天的风,在四处乱窜,它们吹乱头发,吹掉旧年的树叶,钻进门窗,钻进裤管,难道也带着热量钻进了泥土?我扒开菜地一看,被雨水浸泡爬虫钻动的松软泥土中,竟然真有丝丝缕缕的热气若有若无地冒出,用手一摸,暖暖的。这时小区的菜友们都种下豆角了,我问母亲是否也种,母亲看看天,捶着自己的腰肢说,再等几天,清明过后下种,这天还要变啊。我说人家的豆角都几寸高了呢。母亲说,放心,误不了你的事,他们的都会冻死。清明那天,一直晴朗的天气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到晚上气温降到只有几度,菜友们的豆角秧子,全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冻得蔫蔫的,几天后太阳一出,全部晒死了。而我家清明第二天种的豆角,却一路高歌猛进,茁壮生长,在真正属于它自己的季节里,迎来生命的春天。
从种豆角这件事上,我真切地领教了母亲对季节的熟悉和遵从,也更深地看到了季节的坚硬与凌厉。母亲提醒我说,你呀,做事就是性急,时候未到,急也白急,干也白干啊。她这种乡村哲学家式的话语,此后多次出现在我们种菜的交流中,她不但解决了我农事上的诸多疑难,也点化了我人生中的种种困惑,让我的生活和心境一天天地明朗起来。我只是觉得奇怪,一个近乎文盲的乡村老太,难道只因掌握了季节的秘密,就能洞察人生的种种吗?季节与人生之间,到底又存在什么幽微的关联?
在母亲的指导下,天台的菜园日益丰茂起来。空心菜碧翠,苋菜紫红,苦瓜苗嫩黄,丝瓜叶墨绿,它们全都按照自己的本色,踩着季节的节拍欢畅前行,全然不像我往年种的那样,该绿的不绿,该红的不红,开花时下雨,抽苔时烈日,行走得磕磕绊绊,歪歪扭扭。母亲告诉我,什么东西都只能顺着季节来,早不得,也晚不得。季节很霸道,其实又很公平,它给每个物种都分配了兴旺的时段,比如春分日桃花会开,五天后花谢,李花开;李花开五日,接着杏花开……所以该谁出场时,就得赶紧上,千万不能错过,错过了一时,就会荒废一生。我第一次知道季节有这么多微妙的门道,可我又哪里知道作物们出场的次序呢?好在母亲心里有一本完整的谱牒。每天下班一回家,她就沉着地指挥我,今天该给黄瓜施肥,明天该给辣椒浇水,后天该给豆角松土……她的每一项指令,都紧贴着节候细微的变化,也对应着作物不同形态下的特征与需求,丝毫不可乱套。这些复杂的知识,我有意把它记到本子上,研究了好久,还是没太弄懂其中的规律,母亲把它们摸索出来,该花了多少的功夫啊!母亲却只淡淡一笑:种久了自然就会知道。我想是的,经历一多,就会自动生成为本领;本领一强,就能自然默化为本能了,就像母亲这样,她根本不必翻看日历,不必知道温度与風向,就能随随便便从从容容应对强大的季节。
可是母亲看不到菜园的盛况,我为此深深遗憾。我和妻子多次要背她上去,她总是不肯,她怕弄伤腰腿,给我们增添更大的麻烦。她的身体确实不如以往了,在一年年地老去,我住在旧房子时,她还能天天去体育馆前看风景,现在除了偶尔跟邻家老太到院子里散散步,在花坛边挖几蔸野生的紫苏、薄荷让我移栽到天台外,大部分的日子,她就安静地待在家里。我坐在办公室时,常常想到孤独的她。她一个人守着空房子,真是跟坐牢没有区别啊。她原本是冲着菜地来的,可薄薄一层楼板,却又把她隔离在季节之外了。她是那样一个离不开泥土和作物的人,现在它们近在头顶,却远在天边,这不是更让她难受和感伤吗?我下班回家时,常常看到她要么落寞地坐在房间里,不声不响;要么徘徊在主卧室里,仰着头盯着天花板看;要么扒到卧室的窗户上,伸长脖子朝天台张望。她在想着那些她天天操心的菜啊,可她什么都看不到,顶多只有几根爬出天台的瓜藤,慰藉一下她孤寂的心灵。我想,她闷在家里,肯定天天都是靠想象和虚拟的菜园,来打发漫长的时光。我的心隐隐生痛,要是她能看到菜园真实的场景,该多好啊!
但母亲却清楚地知道菜园的情形,这让我万分惊奇。每当我要上天台,她就会提醒我:把豆角摘下来吧,再不吃就老了;今天不要摘丝瓜,再让它长两天;红辣椒可以摘一批了,不摘不长新的……我从天台下来,她也要问我几句:冬瓜开花了吧?苦瓜是不是籽都裂出来了?茄子又结了一批吧……她总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明白过来了,她每天在家里的行动,其实都是在捕捉蔬菜的信息,她看不到它们的身影,但能闻到它们开花和结果的气息,听到它们成长和成熟的声音,所有作物的根系,从来都是生长在她的内心,她不需要看见它们,它们一直葱茏在她生命的最深处。
母亲的说法却不是这样,她淡淡一笑,这有什么玄乎的,什么节气吃什么瓜菜,一种瓜菜隔几天能收一批,都是有定数的,我活了快七十年还不清楚?很简单的道理呀。
读中学的儿子对母亲的话充满了兴趣,他正被地理中的黄道赤道弄得一头雾水。他敬佩地问,奶奶,您怎么把季节搞得那么明白啊?
母亲说:因为季节已经钻进奶奶的骨子了。
我的脊背一麻,仿佛真有一把无形的利器,飞快地扎进了自己的腰椎!看到眼前佝偻的母亲,我无比痛惜起来。
三
母亲一直腰腿痛,痛了好多年了。最初的时候,只是偶尔痛一下,休息一两天,慢慢就好了,后来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程度也越来越厉害,到如今,只要有细微的天气变化,她就痛得起不了床,翻不了身,要等到气候完全稳定下来,痛楚才能慢慢消减。她对气温的变化和节令的变更真是敏感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刮风,下雨,降温,打雷……所有非常态的天气现象,都能提前数日引发她强烈的反应和莫名的惊慌。疼痛,成了她晚年生活的常态,成为她与季节保持紧密联系的唯一通道,也成为她向自然妥协与致敬的证据。
母亲的腰腿病异常复杂,有腰椎间盘突出、骨质增生、骨质疏松、坐骨神经痛,更严重的是,她还有两节脊椎、三根肋骨陈旧性骨折。这些病痛,像一个个恶魔,躲藏在她身体的内部,不时出来兴风作浪,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特别是每年的秋冬换季,时空深处,仿佛总有一匹凶猛的恶兽,牢牢地把守着季节的大门,不肯让她轻易通过。一见到她,就咆哮着追赶过来,残暴地撕扯,不把她咬得遍体鳞伤摔得粉身碎骨决不罢休。在这段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母亲深陷在痛苦的泥淖中,连想死的心思都有。她感到自己的体内北风呼啸,寒潮奔涌,每一根骨头仿佛都像结了冰一样,冷得彻骨,痛得钻心,即便是一动不动地躺在硬板床上,巨大的刺痛仍让她无法忍受;如果不小心翻动了一下身子,或是迫不得已在家人七手八脚的帮扶下上了个厕所,她全身的骨头马上就像冰棍那样碎落一地,整个肉身痛得无所支撑;或是感觉有一支尖锐的钢枪狠狠刺进了腰椎的髓腔,在不停地猛扎,乱搅,狂扯……痛得她像小孩一样号淘大哭,眼泪纷飞。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在经历了丧父、丧母、丧夫等诸多沉重的打击后,还有什么样的苦痛能让她不顾形象与尊严?还有什么样的难题能让她如此无助与绝望?想起母亲体内疼痛的烈度,我常常心痛得阵阵战栗。
但我们毫无办法,医生也束手无策。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为母亲求医问药,牵引、针灸、按摩、电疗、封闭、中药、西药、草药、藏药、苗药……凡是传说有效的方法,差不多都用尽了。母亲一次次在各地的名医面前,充满希望地详细讲述自己的病症,仙风道骨或者文质彬彬的名医,慈眉善目地望着她,信心十足地表示能够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但无一例外的,在花费掉一定的钱财,承受了新的治疗苦痛后,医生们都摇着头,不再言语。顶多,在她实在受不了时,用粗大的针管,对着脊椎打一针激素,或是在肛门塞上一颗手术用的镇痛药。尽管如此,母亲还是丝毫不怀疑医生的技术和人品,只怪自己的病太复杂了,太特殊了,太顽固了。事实也确实如此,每到秋冬换季,我们全家就如临大敌,早早做好各种准备,给她开暖气,睡电热毯,不准她做任何家务,不准外出吹风,不准乱吃发物……但半点作用都没有,好好的她一夜之间就起不了床,腰部、背部、胸部的骨头,嘎嘎嘎,突然就开始翻江倒海剧烈疼痛起来。这些来历不明看不见摸不着躲不开逃不掉的诡异东西,让她无比恐惧、慌张、悲观,她不肯再进医院,而是一次次面向神灵祈祷、忏悔,希望得到他们的提示和指引,并最终获得答案与原谅,可是,这个世界始终没给她任何和好的机会。
我一直后悔早些年没果断给她做手术,以至拖到现在已无手术的可能。一个给她治疗多年的熟医生宽慰我说,那些与季节紧密相关的莫名其妙的全身性疼痛,不是现代医学所能解决的,即使冒着瘫痪的风险做了手术,也只能解决骨刺压迫神经的问题,陈旧性骨折和风湿在变天与换季时的疼痛并不能消除,这种神经性的敏感反应,会一直陪伴到她终老的那一天。他的话不能减轻我的罪责和愧疚,反倒增加了我的疑惑:
为什么会这样呢?
医生用专业的术语和高深的理论,费了很大的劲跟我作了解释,大意就是天气的变化造成气压变化,气压变化影响组织间液体的进出量,正常组织能应变自如,而受损组织功能弱化,要慢一拍,造成组织内外不平衡,所以引起胀和痛。听起来,似乎也很有道理,但母亲并不认同。她固执地认为,是过度的劳作,累坏了身子,让季节乘虚而入,钻进了她的骨子,好多年了还赖着不肯出来,在身体的最内部变幻风云——人家是用皮肤感受气温,而她是用骨髓承接寒热,怎能不痛?
母亲的说法在医学上当然荒唐至极,但仔细想来,她这一生,还真的是通过农事这种方式,与匆忙行走的季节走得太近了,贴得太紧了,爱得太深了!
年轻时的母亲身强力壮,一米七的身高让她在村庄里鹤立鸡群,也让她成了集体和家庭的主劳力。她和汉子们一样,种田,挖土,伐木,像一面鲜艳的旗帜,高高飘扬在人们的仰视中。她迈着修长的腿,挑着装有近两百斤谷子的箩担,在窄窄的田埂上健步如飞,把叫嚣着与她比赛的男劳力们远远抛在后面,引来女伴们扬眉吐气的高声喝彩;她赤着双脚,在冰冷的水田或是淤泥中劳作,寒气与湿气顺着她的毛孔,穿过她的皮肤,透过她的肌肉,一点一点侵入她的骨髓,而她麻木的双脚浑然不觉,只知道机械地前进或者后退,顽强地慢慢逼近急需完成的活计;她弯着腰,有时背上还驮着一个睡着了的孩子,长时间保持一种固定的姿势亲近土地和作物,任由时光之刀,将躯体一步步雕琢成弓;她还爬上高高的大山,迫不及待地采摘成熟的茶籽(迟了会裂开掉落),有时树枝折断,有时一脚踏空,她连同背篓一起,从悬崖峭壁上翻滚而下,受伤的茶籽与疼痛的眼泪,摔得七零八落 ……母亲长年累月这样拼命劳动,并不是不知道爱惜自己,更不是逞强好胜,实在是迫不得已!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直是个游手好闲的人,这个小小的农村干部,肥嫩的双手总是捧着报纸或文件(洗脚时都不忘看看人民日报的社论),很少拿锄头与镰刀,他习惯用嘴巴指挥和批评别人。因此无论是搞集体还是分田到户,母亲都只能委屈和辛苦自己,多替他出一份力,以维护他工作所需的面子和威信。如今,这个闲散了一辈子的男人,早已在十年前他刚满六十一岁时就过早地离开了我们,而忙碌劳累的母亲,仍在人世间忍受着疼痛。我常想,假如父亲能够专心致志地干农活,母亲肯定不会受这么多的苦痛。她对农事和季节的贴近,其实是对父亲与家庭的深爱。在无数次的检查和诊断中,母亲按压着身上不同的痛点,一次次恍然大悟:那些深不可测的疼痛,原来来自时间深处的某次骨折或受伤!而当时的医疗条件和紧张的生产劳动,让她忽略了它们,遗忘了它们。是现代仪器的还原和专科医生的提示,让她回想起了当初的场景,她常摸着自己的痛处后悔不已:为啥要那么舍死拼命啊,真傻!但前思后想一番后,她又收回了自己的評判和对生活的抱怨,觉得这些伤害都是正常的,正义的,甚至是正确的,因为,它们都是在追赶季节时留下的印记,人虽然受伤了,但季节没有错过,作物的种子和她后代的生命,都在深沉的爱与疼中得以延续,在一个以生存为第一要务的时代,谁又能说不值呢?
是的,母亲一直在追赶着季节。她从十二岁起,就在娘家参加队里的农事活动,此后的几十年里,她始终奔跑着前行,生怕被永不停歇的季节甩落,碾压,抛弃。最初的时候,她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因为分不出真假,看不清方向,常常被呼啸而过的季节刮倒,摔得鼻青眼肿;后来,她像雷达一样打开全身所有的感觉器官,触觉,嗅觉,视觉,听觉,味觉,全天候全方位地搜索它们,跟踪它们,捕捉它们,慢慢地,她就跟它们越跑越近,越贴越紧,最后终于合二为一,融为一体。因为追求,因为热爱,所有的季节和所有的记忆,都在她的内部脉络分明。
看到母亲无可理喻无可医治的疼痛,我后来也越来越相信她的说法。我常想,在追赶季节的过程中,她的肌体肯定处于一种警醒的状态,时间一久,那些外在的感官慢慢就会疲惫,松弛,乃至麻木,而她的内心却不容许它们失误、犯错,这项神圣的职责,自然只能由更深层的组织来承担。于是,人体最内部的骨髓,最终退无可退地成为了最前沿的哨兵。就像她冬天浸泡在冷水中,最后只有骨头才有痛感一样。每当季节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潜来,所有的人和所有的雷达都没有觉察时,她骨髓深处敏感而丰富的神经,很快就捕捉到了它们细微的信息,并迅速而准确地把这个秘密传递给了大脑。于是,她提前与它们一起寒冷,一起炎热,一起收缩,一起膨胀……而疼痛,则是它们最直接的宣告和最真实的呈现,所以,她总是比别人更早一步感受到了季节的存在与急切。
母亲的说法与医生的解释恰恰相反。一个是从外到内,一个是由内发外。也许,从科学上来说是同一个意思,但我始终相信,生命中藏得最深的那些秘密,总是痛得最烈!
四
季节在母亲的骨髓深处隐秘地流转,天台上的蔬菜蓬蓬勃勃,生生不息,母亲痛并快乐着,眨眼之间,她又在这个单调的城市生活了两个春秋。她每天隔着楼板在倾听作物成长的时候,脑子里总是想象着另一块土地上的事情,那些遥远的牵挂,常搅得她心神不宁。她多次催促我送她回去,说我已掌握了所有的种植技能,她继续待在这里纯属多余。我知道不能再自私地霸占她了,因为,乡下还有着她自己的菜地和另外一个儿子。
母亲回乡下后,不断地给我们打电话,就像她住在城里时,老喜欢给我弟弟一家打电话一样。她不厌其烦地询问楼顶菜园的情况,大到换季下种,移栽搭架,小到每一株瓜菜的开花结果,干枯死亡,都能牵动她的神经,触发她的悲喜。这些植物的命运,不可思议地把我们紧紧地联结在了一起。当然,她电话里说得最多的,还是有关季节和天气的信息。她通过骨髓这个暗道,提前获知了比天气预报还要准确的机密,苍老的她已没有能力给我们贡献物质利益,这些独家的实用情报,便被她当成宝贝迫不及待地传递给我们。她指点我如何让蔬菜平安度过恶劣天气,提醒我们注意防寒保暖。当听到我咳嗽的声音,她总是担心不已:“早就告诉了你要变天啊,为何还是着凉了?哎,四十几岁了还要我担惊受怕!”直到我不再咳嗽,她才高兴地说:“听到你好了我的腰都不痛了!”我心中一惊,蓦然觉得,我们一家和弟弟一家,都是生长在母亲心田上的作物,而土地上的庄稼,也全都是她可爱的孩子。她熟悉我们的习性和脾气,牵挂我们的快乐与忧伤,感应我们的寒热和痛痒,而我们,却在摧残着她的身体,折磨着她的心灵。在漫长的人生四季里,我们,都是她疼痛的病因,又是她幸福的源泉。
母亲走后,我独自承担起种菜的任务。在母亲隔着楼板指挥我行动的这两年里,我与各种各样的瓜菜,面对面地进行着真诚而深入的互动,除草,松土,浇水,施肥,打桩,搭架……它们没有欺骗和辜负我,全部按照母亲的规划与设计,在不同的季节里呈现出了各自最美丽的形象:春韭碧绿,西红柿通红,南瓜金黄,萝卜雪白,豆角子修长,冬瓜圆滚,玉米长出胡须,苦瓜笑掉黑牙……我真是爱极了它们!但我并不十分清楚它们与季节的关联,那些细微的神秘的朦胧的种种,过去我完全依赖于母亲的经验。现在,她回乡下了,她不在我身边了,我只能学着她的样子,自己慢慢去探索与感悟。每天早晨六点多钟,我就起床跑上了楼顶,晚上半夜三更,还打着手电去巡查。我在楼顶一待就是老半天,安静地与每一种植物对视,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常常忘记时间的深浅,忘记生活的烦恼。我真正体会到了劳动的快乐,也理解了母亲对大地和作物的挚爱,更重要的是,我慢慢就从植物們了无痕迹的变化中,看到了季节行走的身影,发现了它们之间约定的秘密协议!我越来越感觉到,季节藏在每一株植物的体内,藏在每一个动物的体内,日月星辰,风霜雨雪,都在我们的内心照耀与生成。楼顶这块小小的菜园以及菜园内部潜伏的季节,让我看到了生命的生发,成长,成熟,衰老,以至死亡,看到了繁华和孤寂,看到了宿命与抗争,看到了轮回和传承……所有的这些,都让我变得敬畏而又豁达。
现在,母亲在乡下种着菜,我在楼顶种着菜,而我的儿子,则到另一个城市读书去了。母亲的年纪越来越大,腰越来越弯,曾经高大健壮的身躯,如今矮瘦得像个孩子;而我,也在摇摇晃晃的时光中,慢慢变老,最近的一次体检显示,我的腰椎竟然也开始出现骨刺了。看到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医生说,年纪到了,任何的机体都会不同程度出现衰退,这是自然现象,也是生命规律。每到变天时,母亲总是打电话给我,而我,则会打电话给儿子。我们都在关注天气,关注季节,关心自己的儿女。我知道,总有一天,季节也会慢慢地深入我的骨髓,到那时,我也会像母亲一样,开始无法回避的无端疼痛!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