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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

2019-05-07王祖远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9年4期

王祖远

01

连姨的家在永兴巷二十七号。

阮轻下车前,特意换上了帆布鞋。这些天她瞒着米翔去偷偷练舞,就是为了在婚礼上惊艳他一下。可惜自己笨拙不说,性子还倔,舞蹈老师已经说了,练舞的时候穿舒服的鞋子就好,毕竟是初学。可她偏不肯,婚礼上就是要穿高跟鞋跳舞的,练习的时候自然也要高跟鞋才可以。要美、要人羡慕。就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倒追米翔三年,这点,她很清楚。

她悄悄揉揉发肿的脚踝,又一脸轻松地对米翔说:我去看连姨,你不用等我。我打车回家就好。鞋子先留在车子里,晚上我去拿。

米翔留下一个温暖的笑,载着她的高跟鞋走了。

有多久了,米翔和那双名牌高跟鞋一样,代表着阮轻所有向往的生活。米翔生在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不知民間疾苦的家庭里,这样出身的人,要么过分的冷傲、要么过分的单纯。还好米翔是后者,倒追这几年里,其实最难搞定的不是米翔,而是米翔那精明的妈妈。米先生忙于家族生意很少露面,家里、家外全靠米太太一人把持。自从米翔第一次把阮轻带回家后,米太太就一路不动声色地隔岸观火,让阮轻经历了无数次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惊心动魄的考验,还好最后总算松了口,同意她当米家的少奶奶。阮轻明白,这件事上,连姨帮她加分不少。

最初米翔发现连姨的存在时,心里有过疑惑。阮轻虽不是富家女,可也算得上是中产阶级,怎么会有如此落魄、如此穷困的亲戚。那会他已经爱上阮轻,心里的一团火烧得正旺,完全受不了所爱之人对自己有任何的隐瞒。他在一次阮轻从永兴巷出来的时候,把她堵在了路口。阮轻坐进他的豪车里,静静地哭了。她告诉米翔,连姨其实和她并无血缘关系,连姨的女儿,曾经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可就在离高中毕业还有三个月的时候,突然坠楼身亡。连姨的丈夫早亡,本就只剩她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女儿死后,连姨的精神一落千丈,她三番五次求死不成,被救回后,却也断了自杀的念头,每天深居简出,把丈夫和女儿的墓碑照料得很好。自己也只剩一口气吊着,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这么多年了,阮轻一直定时去探望她。

哎,阮轻叹了口气,如果连琪还活着。下个月就是她二十八岁的生日了。

米翔被这样的故事震撼了。他很久没有说话,开着车在城里一圈一圈地转。后来他终于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阮轻,咱们结婚吧。

02

阮轻敲敲门,连姨老迈的声音在里面应了一声。

连姨,阮轻说,你还好吗?她把手里的维生素和果篮放在桌子上。上次买给你的钙片,是不是快吃完了?

连姨笑了一下,她对着阮轻招招手说:来,过来,坐我跟前。

连姨笑咪咪地问阮轻:你是不是快结婚了?

阮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说:下个月七号。她顿了一顿,硬是把“万豪酒店”这四个字给咽了下去。

她也曾经想过,是不是应该邀请连姨去参加自己的婚礼。可念头一转,她仿佛看见如此这般的场景:满堂绚丽多姿、发光闪耀的人群里,一个灰头素脸、安静晦气的女人站在其中。她的眼神似乎绵里藏针,定定地望着她。

还是算了。阮轻在心里想,大不了把喜糖拿来给她一点,让她沾沾喜气。这喜气也是昂贵的,米翔的妈妈专门在日本找巧克力师傅手工制作的,每块喜糖的味道都略有不同。

真好。连姨笑咪咪地说。女孩大了要出门,要找找个可心人。轻儿,你爱他吗?

阮轻点点头,笃定地说:我们很相爱。

真好、真好。连姨忍不住拍拍手。她从阮轻送她的果篮里,取出一个苹果塞给阮轻:来,吃水果。

阮轻没有拒绝。多少年了,连姨的要求,她从未拒绝。幸好连姨没有要求去参加她的婚礼,否则她该怎么办?怎样向众人解释她和连姨的关系?她还要帮连姨买衣服、做头发,省得她那么寒酸,更是别期望从她那里得到什么礼物了。

连姨定定地望了她一会,然后说:我困了,先去睡一会。她走到床边躺了下来。阮轻知趣地站起来朝门口走,还不等她说再见,连姨又说:祝你新婚快乐。婚礼以后,你们肯定要去度蜜月、要过日子、要生孩子。你做了别人的太太,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地想去哪就去哪了。以后,还是别再来看我了。只要你心里装着连姨、想着连姨,就够了。

阮轻慢慢走出门的时候,听见连姨对她说:轻儿,新婚快乐,祝你幸福。

阮轻突然一阵心慌,她没说话,快步走了出来。

她突然想到了连琪。

03

连琪是十年前出的事。那天那栋大厦的电梯坏了,十八层的高楼,她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到楼顶的。她应该是在凌晨的时候跳下来的,楼里的居民听见一声巨响,还以为是夜里狂风暴雨,也许哪家人的空调外挂机被吹落了,也就没当回事。

直到清晨清洁工来打扫庭院,才发现她支离破碎的尸体。

警察封锁了现场,几经勘查后,确定是自杀。他们把连琪的尸体带回了警署,通过连琪留在天台上书包里的学生证,确定了她的身分,找到了连姨。连姨在连琪的尸体前晕了过去。

这些细节,阮轻都是后来在报纸上的社会新闻里看到的。连琪自杀的事,在学校里影响很大,只剩三个月就要高考,学校里封锁了消息,和家长们也都互相通气:为了孩子的前程,必须不能泄密,要保持孩子情绪的稳定。学校周围的报纸都被家长们买光烧掉。大家都只是隐约地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特别不好的事,可是具体是什么,没人知道。

直到夏天过去,阮轻去了外地的大学报到,收拾行李时,无意间翻出一张旧报纸,想必是母亲替她打包行李时,无心拿来包东西用了。她展开一看,社会版的头条:十八岁女高中生跳楼身亡。上面还有一张照片,是连琪的妈妈。她肿着眼睛、憔悴不堪,整个人像只脱了水的香菇。

她突然就很想去看看她。

在那之前,她只去过连琪家一次。永兴巷二十七号,地址她一直记得很清楚,说是二十七号,其实整个永兴巷里也只剩下了三户人家而已。其他有能力的人,早就携家带口地搬走了。永兴巷阴暗潮湿,不是个生机勃勃的地方。曾经有过唯一的亮色,也随着连琪的消失而破灭了。

第一次去连琪家是个阴天,乌云低压压的,快要下雨了。阮轻站在巷子口,好奇地向里面张望,本就是白净的女孩,穿着白衣蓝裙更是让人心生好感。等了许久,不见连琪,却被一个笑咪咪模样的女人叫住,她说:孩子,你是连琪的同学吗?

她愣住,很快又点点头说:是的,我叫阮轻。

那女人很热情,硬是邀请阮轻去屋里坐坐。阮轻进屋的时候,她温柔地叮嘱阮轻,要她小心脚下,不要被地上的盆盆罐罐绊倒。

屋里漏雨。那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继续说:连琪去找前街的金叔来帮着修屋顶去了。金叔你知道吧,就是开五金店的那个。

阮轻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女人又塞给她一杯水。连琪性子拗,朋友不多,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不错,以后要常来家里玩啊。

阮轻盛情难却,抿了一口水,温温的凉白开。应该是加了两勺白砂糖,喝起来甜甜的。

那是她和连姨的第一次见面。

连琪死后的第一个冬天,她从大学里放寒假回来,自己一个人去看了連姨。还是那条破落的巷子,连姨瘦成了纸片人,见了她,似乎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是谁。阮轻以为连姨会触景生情地大哭一场,却是没有。她只是伸出冰冷干枯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阮轻,摸她的头发、摸她的脸,深深地望着她。连姨说:轻儿啊轻儿。

后来她把她和连姨的这次见面描述给米翔的时候,米翔被感动得哭了。他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怜、这么悲惨的人?连姨的事鼓舞着他,投身慈善的时候更加积极了。

04

婚礼前一天。阮轻在社交网站上更新了自己的动态。隐忍了这么久,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以前是低调的女朋友,现在马上就要当名正言顺的米太太,她的心里充满着巨大的欣喜。

消息发出去不到五分钟,就收到了三十多条“赞”和留言,其中一个“赞”,是齐冀武点的。他们从大二起就没再怎么联系,听说他现在在一家IT公司,当平淡无奇的小白领,看样子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了。

阮轻在心底庆幸,幸亏自己当初没有一根筋地继续迷恋他。高中的时候,齐冀武是篮球队队长,是流川枫一样冷傲挺拔的人物,多少女生都知难而退了,就她没有。她光明正大地站在齐冀武面前问他:你为什么拒绝我?

齐冀武也毫不示弱:因为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么多人围观,齐冀武一点情面都不留给她,干脆痛快地拒绝了她、羞辱了她。后来班里有好事的女生告诉她:人家齐冀武早就有女朋友了,你不是自作多情么?

她跟踪了齐冀武几次,发现他总是送一个瘦瘦的、扎着马尾的女孩回家,那女孩住在一个叫永兴巷的偏僻地方。齐冀武应该是很喜欢她,看她的眼神和别人的都不一样。她多么希望,有一天齐冀武也能用同样的眼光来望着自己啊!她多番打听,得到了一个名字,那女孩是八班的连琪。

阮轻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第一次去连琪家里,其实只是为了侦查。她想要看看这个让齐冀武迷恋的女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能不能和她势均力敌。后来连琪死了,这些那些的都不重要了。

她和齐冀武。高中毕业去了不同城市的不同大学,只是互相通了几封信。后来暑假、寒假老同学聚会的时候,在觥筹交错间,点头示意了几次而已。曾经以为会荡气回肠的爱情,最终还是没有发生。

阮轻大学毕业后交过几任男友,都不长久,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让阮轻不满意。直到米翔出现。

05

米翔一家都是基督徒,婚礼被安排在城西的一家教堂里。阮轻穿着婚纱从车子里下来的时候,高跟鞋踩到了落着花的水洼里。教堂的钟声响了三下,她的男人、满堂高贵的宾客、她所有的幸福,都在那里面等着她。她甩了甩鞋上的水,一步步向教堂里走去。

这时有人送过来一个信封。信封很旧,没有落款,只有几个字:阮轻收。她面带疑虑地打开,只看了一行,整个人就瘫倒在地上。

阮轻想,她也许一直就是在等待着这一天的。等待着命运的清算,等待着命运来问她要一个交代。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会这么快。

她从来都不是连琪的朋友。她怎么会是连琪的朋友呢?她只是一个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想要把心爱的男孩夺过来的蠢女生而已。她从妈妈那里骗来了五百块钱说是补习费,然后把钱给了游戏厅里的小流氓,让他们帮自己教训一个人。那个人折磨着自己,让自己手足无措、夜不能寐。那个人就是连琪。

她自己不是没找过连琪,她见了连琪,和她谈过。连琪温柔而坚定,阮轻挖苦她出身穷困,是个穷鬼,根本配不上齐冀武的时候,她也只是淡定地笑了笑,脸上的神色并无半点垮掉。这突然就让阮轻心慌,她也突然开始明白,眼前有着连琪这样的女孩,齐冀武是不会喜欢上自己的。

那天下着雨,她把自己淋成了落汤鸡。然后她带着五百块钱,去了游戏厅。

第二天一早。在城南一栋高层大厦的楼下,人们发现了连琪支离破碎的尸体。

06

连琪是自杀的,可是自杀前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无人得知。她死以后,阮轻突然害怕,她四处寻找那几个小流氓,却发现他们在一夜之间都去了南方打工。她的日子开始混沌,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只知道闭紧了自己的嘴。每个人都是有秘密的,她安慰自己说,自己还年轻,多么美好啊,自己要好好活。连琪的死和自己没有关系。

可她还是忍不住去看了连姨。后来大学毕业后回到C城,每个月都会去一次。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连琪的死已如过眼云烟,而连姨会记得自己一次又一次去探望她的好。她以为自己瞒得天衣无缝,她以为连姨一直只知道自己是连琪的好友,即使连琪离去了,依然会探望她独居的老母。她以为。

阮轻握着信的手在慢慢发抖。那封信写在阮轻第二次去连家之后。连姨在信中写:轻儿,我一次又一次地抚摸你的头发、你的脸颊,就是想要弄清楚、想要看清楚,在这皮肉之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妖怪、什么样的恶魔?

她一早就知道连琪和阮轻的关系。她没有丈夫,靠自己在市场帮人卖酱菜来维持生计,女儿就是她的全部。那晚下着大雨,连琪没有回家,她和金叔在大雨里寻找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见到了连琪。她躺在冰凉的地上,没了呼吸。

她想过死,也寻过死。可她最终还是不甘心。她混沌度日,毫无头绪,直到阮轻从大学里放寒假回来看她。她想,如果连琪还活着,她也已经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了。她那么优秀、那么好,会过上与自己毫不相同的人生。可这一切都在那个雨夜里被断送了。

连琪死后的第三个月,金叔的女儿哭着跑来告诉她,自己在市场里听到有人议论连琪的事,说是那天连琪在回家的路上,被几个小流氓劫道。他们拿着刀,没人敢惹,当时下着雨,人们都行色匆匆。连琪的叫声很快就消融在雨声里,不留痕迹。

轻儿,连姨在信里写,这封信我写了十年,我每见一次你,就多恨你一分。如果连琪还活着,她一定比你更优秀、比你更幸福。可你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我一直在等着你向我忏悔,我等着你的眼泪,那么,也许我会原谅你,可你没有。你一直很忙,忙着追寻着你的幸福。轻儿,你知道吗?我每次恨极了你,都会写下一笔。这么多年了,我有多恨你啊!

阮轻颤抖着把信翻到下一页,那上面是几千几万个密密麻麻的“正”字。写一个“正”字需要五笔,那么这么多个“正”字,有多少笔?阮轻不敢想。

阮轻把信哆哆嗦嗦地塞回信封里,她四处看看,找不见连姨的脸。其实她不用找,多少年了,连姨的脸一直在她的心底。笑咪咪的、软软的、和气的、关切的、温柔的,却都不是真的。

伴娘们看她脸色不对,都围过来问她怎么了。她手脚冰凉,说不出话来。

天气真好,好久都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太阳了。阮轻的心里,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可惜没人知道。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