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史地教科书中的澳门叙述——以中学教材为主
2019-05-07王鹏玮
王鹏玮
地处珠江口西岸的澳门,因其特殊的历史和独特的现实而备受人们关注,民国时期的澳门同样如此:被割让给葡萄牙的历史和其作为“租借地”的现实交织在一起。历史和地理教科书中关于澳门的叙述正好集中于这两点,因此,将史地教科书结合起来,应当是观察民国时期澳门形象的一个切入点。学术界关于近代历史教科书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不少进展[注]关于清末民国历史教科书的相关研究汗牛充栋,相关成果的述评可以参考刘超《历史书写与认同建构——清末民国时期中国历史教科书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一书的“导论”。,地理教科书也有重要成果[注]目前笔者所见较为重要的有黄东兰:《领土·疆域·国耻——清末民国地理教科书的空间表象》,《身体·心性·权力》,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77-107页;倪文君:《近代学科形成过程中的晚清地理教科书论述》,《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5期;毕苑:《建造常识——教科书与近代中国文化转型》,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何思源:《地理书写与国家认同:清末地理教科书中的民族主义话语》,《安徽史学》2016年第2期;刘龙心:《地志书写与家国想象——民初〈大中华地理志〉的地方与国家认同》,《台大历史学报》2017年总第59期。,但将二者结合在一起论述的相关文章并不多见。本文将民国时期中学历史教科书和地理教科书[注]从学制的角度来讲,民国时期中学是一直都有历史科和地理科的,而小学的历史和地理一度并入常识科和社会科,独立性大打折扣,故而本文选择以中学教科书为主。中关于澳门的相关内容作为主要的分析对象,探讨作为“边缘地区”的澳门在代表“国家意志”的教科书中呈现一种什么样的形象,从而进一步讨论作为“叙述对象”的澳门在近代中国教育体系中的位置,乃至于其对“近代中国”的意义。
一、民国中学历史教科书中的澳门叙述及其演变
澳门史进入教科书有一个过程,清末有一些中学教科书中基本上没有关于澳门史的内容。像比较早的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体中国历史》《中国历史教科书》完全没有关于澳门的任何介绍,即使有所提及,也基本上是作为地点背景一笔带过。不过,在1913年出版的沈颐《中国历史讲义》中,就可以看到澳门史的相关内容了,其叙述的内容为当代国人所熟知的“葡人来华入据澳门”,篇幅较简略:“明之中叶,葡萄牙人已渐据南洋诸岛,因寇我海疆,擅闽粤海上之利。澳门一隅,遂为所据。”[注]沈颐:《中国历史讲义》,商务印书馆,1913年,第9页。在次年出版的中华书局系列钟毓龙《本国史教本》中也出现了和澳门有关的内容。钟版教材的具体表述为:
“嘉靖十六年,葡萄牙人始来贸易,于广州之澳门。后渐设官治理。当时附近诸岛,海盗充斥,明不能制,借助于葡之兵船而平之。葡负其功,据地之志益坚。明不得已,令其岁纳银五百两,租与之,此为中国有租界之始。”[注]钟毓龙:《本国史教本》 (第三册),中华书局,1914年,第49页。
很明显,钟版教材的论述要更加详细一点,并且强调了澳门被入据是因为葡萄牙人依仗曾经协助明廷平定海盗之功,使明廷无可奈何。[注]张丽:《60年来大陆地区澳门史研究回顾》,《兰州学刊》2015年第1期。两本教材都有基本的历史分期,沈版教材是按照“上古—中古—近古—近世”来进行划分的,钟版教材则采用了“远古—中古—近古—近世”的标准,但是两本教材仍然是按照朝代史顺序进行排列的,并且每个朝代的章节设置大致相同,都有“外御、内治、兴亡”等相关章节,其本质仍然是传统“治乱”思路下的“朝代循环”的“结构叙述模式”。[注]沙培德(Peter Zarrow):《启蒙“新史学”——转型期中的中国历史教科书》,王汎森等编:《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转型时代》,联经出版社,2007年,第51-80页。这种模式在清末民初的历史教科书中随处可见,但是在这个模式的基础上,这两本教材又融入了带有进化论意味的四段“历史分期”,这显示出“转型时代”教科书编纂的“新旧融合”。[注]此处借用了张灏先生的概念,参见张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转型时代》,《二十一世纪》1999年4月号。沈版《中国历史讲义》将澳门的内容放置于“明代与诸外国之关系”一节,讨论的实际上是明廷与日本、安南、蒙古和欧洲等国的关系问题;而钟版《本国史教本》有关澳门的内容被放在了“明之外御”一节,该节重点讲述了整个明代所面临的外患,并且按照地理空间分成了“安南”、“南洋”、“朝鲜”、“蒙古”、“苗蛮”、“哈密”、“日本”、“满洲”、“欧洲”九大部分。两本教材的思路大体上是一样的,即都将“葡人入据澳门”一事置于明代对外关系的视角之下。两本书的出版商分别是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根据前辈学者的研究,中华民国成立后,这两家出版社分别推出了“共和国教科书”系列和“中华教科书”系列,颇受欢迎,尤其是中华书局版的教科书,几乎独占了当时的教科书市场。[注]刘超:《历史书写与认同建构——清末民国时期中国历史教科书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83页,第88页。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这两本教科书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1922年,北洋政府颁布新学制后,中学被分成了“初级”和“高级”两等,为了适应这一新学制,教科书的编写出现了一个新的高潮。[注]刘超:《历史书写与认同建构——清末民国时期中国历史教科书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83页,第88页。考察1923年前后出版的教科书,可以明显看到“新学制”的影响,具体到澳门叙述上,则是章节的安排发生了变化。出版于1923年的《初级本国历史》由金兆梓编写,中华书局出版,该书后来多次再版,影响很大。金兆梓本人日后也参与了许多中学教材的编写。该书对澳门史的叙述如下:
“至明世宗嘉靖四十二年,即民国前三四九年,葡人贿都指挥黄庆,遂得借澳门为商埠,岁纳地租二万金。其后地方官复纳葡人贿,于澳门半岛狭窄之处筑城,画城以外与葡人。葡人乃于此小半岛上,设官置吏,俨据为领土矣。”[注]金兆梓:《初级本国历史》 (下册),中华书局,1923年,第32页。
金版教材将澳门被葡萄牙人入据的原因归结为“葡人贿赂”,这显然与钟版教材不同。除此之外,在章节结构上,澳门史的内容被安排在了近世史部分第七章“宋元明时代东西洋之交通及欧人东渐”一节,这表明该书是把澳门史放在“中西交通”框架下的。同年出版的聂家裕主编的《初级中学历史》同样如此,其章节名为“中西交通之渐盛与西学之输入”,就连叙述的内容也大致与金版教材一样,都认为是葡萄牙人贿赂了黄庆才导致澳门被入据。
这种章节安排的变化,其实也受到当时史学思潮的影响。刘超认为,新学制时期中国历史教科书的编写特点之一就是“注重文化史教学”,淡化政治史而增加文化史,[注]刘超:《历史书写与认同建构——清末民国时期中国历史教科书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94页。这在课标中可以明确得到印证。常乃德起草的初中课标要求学生的最低毕业限度是“能知人类之文化演进状况”。[注]课程教材研究所编:《20世纪中国中小学课程标准教学大纲汇编历史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5页。他在一年后发表了对新课标进行解释的文章《新制初级中学历史课程编制之一得》,其中也明确谈到了把文化史与政治史结合在一起分析的主张,并说“近来关于历史教材的一般意见是放重于文化方面”。[注]常乃德:《新制初级中学历史课程编制之一得》,《中华教育界》1924年第14卷第1期。这从侧面反映当时编撰教材的主流思想是“文化史”。而徐则陵起草的高中课标则直接命名为“高级中学公共必修的文化史学纲要”,把“文化史”放在突出位置。这些“文化史”论述也见之于同时期的历史教材中,比如上述金兆梓版教材的编辑大意就明确指出:
“研究历史之任务,在明了人类社会延续之活动,与其活动递嬗之赜象,借以之认识其现处之地位。故本书之叙述,以下述之纵横两方面——纵的为:社会之进化,文化之发达,政治之变迁;横的为:疆土之发展,各民族之接触,文化之交换——为纲,而以下述之两要点——先民精神之活动及生活上之需要——为主旨。”[注]金兆梓:《初级本国历史》(下册),中华书局,1923年,第32页。
显然,在金兆梓看来,不管是纵的历史还是横的历史,“文化”都是贯穿于其中的重要脉络。而侧重文化淡化政治的“文化史”写法,应该是受到梁启超的影响。前辈学者对此已多有研究。[注]张昭军:《梁启超的“新史学”是文化史》,《史学理论研究》2010年第2期。在此后民国历史课标中,“文化”都是历史教学的一个重要因素,在这种大环境下,传统的“朝代循环”式的教科书书写逐渐被摒弃,而“澳门史”也从“明代对外关系”转向“中西接触”。
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教育方针也随之改变,国民政府曾经在1929年国民党三大后规定,今后的教育原则,“必须以造成三民主义的文化为中心”。[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一编政治2》,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83页。为此,1929年,南京国民政府制定了新的课程标准(暂行),并于1932年颁布了正式的中学历史课程标准,这之后南京国民政府的课标基本上只是在这个基础上的修订。这一时期的课程标准对历史教科书的章节安排进行了更为细致的划分,就初级中学而言,1932年的课标章节数达到了54节,而1923年仅有30节。新课标修订后又是一轮教科书编写热。当然,有不少教科书因此再版,诸如前文提及的金兆梓的《初级本国历史》就于1931年再版,并改名为《新中学本国历史》,不过其关于“澳门史”的相关内容没有变化。与此同时,教材中关于此事的记载也变得详细起来。比如1932年出版的何祖泽《初中本国史》:
“公元一五三五年——明世宗嘉靖十四年,都指挥使黄庆,得葡人巨贿,代请于上官,开为通商地,年收地租二万金。公元一五五三年——嘉靖三十二年以后,拓地日广。但当时不过许葡人居留其地,统治权仍在中国。公元一五五七年——嘉靖三十六年,葡人饶设官治理,公然视为殖民地。至一五七三年——明神宗万历元年,中国地方官,于澳门附近筑壁为界,默认界外归葡自治,是为澳门由商港成为租借地的经过,也就是中国有外人租借地的滥觞。”[注]何祖泽:《初中本国史》(下册),新亚书局,1932年,第8-9页。
再比如1933年出版的谢兴尧《初中本国史》:
“于是广州附近,首先有葡人的踪迹,并有居留地三所——上川、电白、澳门——其中澳门的市况尤盛。当时诸岛,海盗横行,官府无力平靖,尝借助葡国兵船,葡人自以为功,欲据为己有,明朝无力应付。至一五三五年(明世宗嘉靖十四年),开澳门为商埠,每年收地租二万金,将澳门正式租与葡人,这便是外人在中国租地之始。思宗时,葡人竟在那里设官治,视澳门如同属地。”[注]谢兴尧:《初中本国史》(第三册),世界书局,1933年,第4页。
再晚一年的杨人楩的《初中本国史》:
“世宗、嘉靖十四年(一五三五年),都指挥黄庆受葡巨贿,替他们请求上官,开澳门为通商地,每年只收地租二万金。是为中国允许外人租地之始。嘉靖三十六年,葡政府竟以澳门为殖民地,设兵置吏,明廷不予抗议。神宗、万历元年(一五七三年),葡政府更于澳门附近筑壁为界,明廷默认界外为他们的自治地,后来他们屡求减租,到万历十年,竟减为每年只收地租银五百两,至是澳门就由商港正式变为租借地。”[注]杨人楩:《初中本国史》(第三册),北新书局,1934年,第3-4页。
这些教材的叙事结构大致类似,都强调了葡萄牙人的“一再紧逼”和中国的“步步退让”,不过在关键时间点的选取上有所差异。这种叙述模式在此后的南京国民政府中学历史教科书中一直持续。
总体来看,南京国民政府时期中学历史教科书中关于澳门的叙述逐渐趋同,从章节安排角度来看,基本上都放在“中西交通”框架之下;从叙述内容来看,“葡人入据澳门”是其中最为核心的内容,其他即使提及澳门的地方也仅仅是将澳门作为地点背景。[注]诸如,黄人济《初中本国史》在“孙中山的革命运动”一节,介绍孙中山早年活动时曾提到孙中山“毕业以后,往来澳门、广州,托名行医,实际则开始革命活动”,类似记载其他教材也很多。但是在这类记载中,澳门仅仅作为一个地点背景,并不构成一个完整的叙事,故而笔者并没有集中考察。
二、“澳门史”在“中国历史”中的意义
晚清民国一些史家致力于将中国史放置于世界史框架中,从“普遍史”的意义来思考中国在世界上所处的位置。[注]这种努力也体现在教科书领域,诸如一些将中西历史混编在一起的教材和课程标准。就“澳门史”而言,探寻其在中国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地位,或可明了作为“地方”的澳门是如何被纳入具有普遍意义的“中国史”叙述之中的。
(一)“中西正式接触之始”
前文提及,早期一些历史教科书将“葡人入据澳门”一事放在“明代对外关系”框架下考察,在这种思路下,这一事件被认为近似于蒙古哈密等对明朝的威胁。这之后,此事件逐渐被放在“中西交通”框架,尤其在20世纪30年代之后成为通行做法。黄人济版的《初中本国史》相关章节名为“欧人的东来和澳门的租借”,放于近世史部分第一节。该教材首先论述了“新航路的开辟”,指出:“公元一四四六年,葡萄牙人华士哥达加马[注]现一般译作达伽马。恰巧发现非洲南端的好望岬,于是欧亚两州的海陆交通,便可往来无阻。”[注]黄人济:《初中本国史》(第三册),世界书局,1930年,第1页。接下来就是关于澳门租借的内容。何祖泽版《初中本国史》则将“葡人入据澳门”放置于近世史编第二章“澳门的租借与中西通商的起源”,第一章“东西新航路的发现与欧人的东来”侧重叙述新航路开辟的原因等,显然是作为第二章的背景。实际上,第二章除了介绍“葡人租借澳门”之外,还论及了“西班牙人与华人的海上竞争及其通商中国”、“荷英二国的通商交涉”等内容,但是题目中却突出体现了“澳门的租借”,足见此事件在“中西通商”中的意义。[注]何祖泽:《初中本国史》,新亚书店,1932年。其他一些流行较广的教材诸如杨人楩《初中本国史》、谢兴尧《谢氏初中本国史》、姚绍华《初中本国史》、罗元鲲《高中本国史》、余逊《余氏高中本国史》等教材均采用类似的叙述模式:先论述新航路开辟的背景及过程,再接续葡萄牙人东来并租借澳门的史事。虽然各个教材在具体的编写结构和章节安排上有所差异,[注]有的教材会将“葡人入据澳门”安排在“近古史”部分,由于“近古史”的开端一般被定在宋代,因此在章节安排上并没有被放在最前面,诸如陈登原《高中本国史》(世界书局,1935年)。但也基本上是将这一事件放置于“近世史”或者“近古史”范围内,并均承认其在“中西通商”中的重要意义。在这个论述过程中,葡萄牙人一般被认为是最早东来的西人,而租借澳门又被看作是第一个具体的事件,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葡人租借澳门”在历史教材中处于“中西正式接触之始”的地位。
(二)“欧人租地之始”
历史教材的编写始终会受到现实因素影响,澳门作为“租借地”的现实无疑也会影响教材编者的思路。在许多教材的论述中,澳门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西人租借的地方,是“欧人租地之始”。为此,我选取其中一部分教材,制作了如下表格:
书名作者出版社年代表述师范学校新教科书历史赵玉森商务印书馆1914年欧人得殖民地于中国,此其肇端也本国史教本钟毓龙中华书局1914年此为中国有租界之始新式国史课本汤济沧国光书局1920年也是为我国有割让地之始初级中学历史聂家裕国立编译馆1923年开外人租借我国领土的恶例高中本国史朱翊新、陆东平编世界书局1929年这是中国有外人租借地的发端初中本国史黄人济等世界书局1930年这便是中国开辟租界的起点初中本国史何祖泽新亚书局1932年也就是中国有外人租借地的滥觞开明本国史教本周予同上海开明书店1932年这是中国允许外人租地之始高中本国史钟月秋长沙湘芬书局1932年是为欧人在中国得有租借地之始谢氏初中本国史谢兴尧编著,朱翊新校订世界书局1933年这便是外人在中国租地之始初中本国史姚绍华编,金兆梓校中华书局1934年是为欧人在中国得有租借地之始高中本国史陈登原世界书局1935年算是西洋人侵略中国的起点高中本国史罗元鲲开明书店1935年此为外人租地之始北新本国史杨人楩北新书局1944年而欧人侵略中国,便从此发端了
从表中可以看出,“租借地”、“租界”、“割让地”、“殖民地”、“租地”等词并用,显见教科书并未严格区分这些词的含义和澳门实际上的法律地位。若以史家的“后见之明”来看,这些论述显然有不符合史实的地方。尽管如此,这些含义有差的词汇在近代中国都有共同指向意义,那就是“侵略”、“殖民”。因此,澳门作为第一块被“割占”的土地,自然会被视作“欧人侵略之始”,从而具有了民族主义情感色彩。
三、民国中学地理教科书中的澳门叙述及其演变
在中国传统学术体系中,地理一般被认为是在“史部”范畴之内。因此,一直要到晚清,才出现独立编写的地理教科书,同时,地理教育的范围也由传统的教授本国沿革扩大到介绍世界乃至整个地球。所以,从学科划分角度讲,对澳门的叙述一般是放在“本国地理”部分的。与历史教科书类似,澳门叙述进入地理教科书也有一个过程,比如被邹振环认为是中国第一批带有近代意义的自编地理学教科书的《本国中等地理教科书》[注]邹振环:《晚清西方地理学在中国——以1815—1911年西方地理学译著的传播与影响为中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84页。,由张相文主编,出版于1901年,该教材就没有多少关于澳门的内容;1903年马晋羲主编的《中学地理参考书》中,同样见不到太多关于澳门的内容。而出版于1905年屠寄主编的《中国地理教科书》,就已经有了对澳门相当篇幅的论述。该教材一共分为三卷:第一卷为“总论”,介绍亚洲以及中国的基本情况,包括面积、人种、地形、水文、政体、文化等;第二卷为“人文地理”,进一步介绍中国的人口、语言、物产、交通等;第三卷则为“地方志”,分区域介绍中国各地情况,因为是清末编写,时代烙印明显,在分区介绍的时候分成了“中国内地”、“东三省”、“西域”和“藩部”。该教材提到澳门的有五处,较为集中叙述则是在卷一第二部分“沿海岸线”:
“广东湾头西处有一小角支出者曰澳门(亦曰广东港属香山),明时许葡萄牙人居此。光绪十三年始与订约,认为葡萄牙人之领土。今我国设拱北关于其西。葡萄牙人初至时,在今四百四十二年前,此我国与欧罗巴第三最早之通商港也。”[注]屠寄:《中国地理教科书》卷一,商务印书馆,1911年第11版,第47页。
该教材认为第一港和第二港分别为广州和厦门,这两个港口分别在距今四百九十年和四百六十年前有葡萄牙人前来请求通商。此外,教材对澳门的定义十分明晰,为葡萄牙人“租借地”,并且备注“实同领地”,用“领地”来说明澳门的实际地位。
进入民国后,这种分区域论述本国地理的模式在地理教科书编写中仍然占有重要地位,教科书大多将澳门放置于“广东省”、“珠江流域”、“南海沿岸”等章节,但不管放置于哪一章节,其“失地”的属性是确定的。澳门叙述的模式也大致类似,都会先谈论历史,也即澳门被侵占的历史,然后再叙述现状。[注]事实上,并非教材中所有的“分区地理”都会诉诸历史。诸如192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谢观《本国地理》:
“葡国领地也,为粤江口西角。明代葡萄牙人来澳贸易,即租此居住。清道光以后,始不纳税。光绪时又割归葡属,葡人既得之,复于海陆两路多所侵占,时起交涉。商务虽不及香港,同为粤江门户,有东西对峙之势。”[注]谢观:《本国地理》卷下,商务印书馆,1921年,第85-86页。
再比如1923年中华书局出版的萧山《初级本国地理》:
“葡萄牙之租借澳门,始于明季(民国前三百三十九年)。外人至中国通商而有租借地者,此为最早。其地位于广东西江三角洲南端,为一小半岛;今为葡萄牙属地矣。其初租借地、面积颇小;嗣因境界不明,葡人得寸求尺,屡起交涉,附近各地,被占不少。”[注]萧山:《初级本国地理》(上册),中华书局,1923年,第49-50页。
在192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王成组《本国地理》中,论述就更加详细了:
“澳门在广东湾口的西岸,也是一个小半岛,一五三七(明世宗嘉靖一六)年,葡萄牙人已来此贸易。那时沿海多盗,明廷不能收拾,借他们的兵船来平靖此患。他们恃功据地,便在那边设官治理一切了。明廷没奈何他,乃令岁纳租银五百两,准许租用。到了清朝中叶以后,岁租常不缴纳,而一般奸商又在此密贩鸦片,输入内地。清廷难于寻绰,便于一八八九(清德宗光绪一五)年与葡国订约,订明葡国须为中国严防私烟,中国许永让澳门与葡国管理,但不许他转让给别国。从此以后,时起界约的争执,而且往往窝庇中国的罪犯——赌犯和贩卖人口的罪犯居多——竟成为切肤的祸窟了。”[注]王成组:《本国地理》(下册),商务印书馆,1925年,第174-175页。
可以看出,该教材的叙述似乎和前文谈及的历史教材有相似之处。这种先诉诸历史的叙述模式一方面可能是受到传统中国“地方志”书写“叙述沿革”的影响[注]当时有人认为这种分区论述的方式仍然是一种“地方志”书写。王锦福:《最近三十年来中学地理课程概要及教科书之调查批评(续前十九期)》,《师大月刊》1935年第23期。,或可称之为“地理历史化”[注]沈松侨:《江山如此多娇——1930年代的西北旅行书写与国族想象》,《台大历史学报》2006年总第37期。通过沈文我们可以知道,当时的西北史地旅行文本也是采用这种先叙历史的模式。;另一方面应该也是因为澳门本身所具有的特殊性,其“租借地”的现状实是由历史造成的。正如黄东兰所言,“失去的疆域”并非以静止不变的地理空间为对象,而是通过引入时间坐标,把中国的地理空间放到一个动态的变化过程中叙述,所以,这与其说是一个地理学问题,还不如说是一个历史学问题。[注]黄东兰:《领土·疆域·国耻——清末民国地理教科书的空间表象》,《身体·心性·权力》,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8页。不管是从传统中“疆域空间”视角还是从现代“领土空间”视角来看,澳门都是“失去的疆土”,因此,其所携带的历史性是无法抹去的。
然而,随着现实政治的发展,仅仅诉诸历史似乎是不够的。地理毕竟是一门以“空间”作为主要关注对象的学科,回溯历史终究是要为现实的讨论打下基础的,因此关涉澳门的现实问题就逐渐被纳入教材考量。在1930年出版的《中国国耻地理》中,作者贾逸君就于前言部分直言不讳地指出:“中国土地,三百年来,丧失将半,即其仅有之四百余万方里,亦且主权不完,外势羼入,关于此等地方志地理现状,不可不有专书之记载”[注]贾逸君:《中国国耻地理》,北平文化学社,1930年,第1页。,在他看来,澳门虽然是中国最早的租借地,但最终还是被划在了“割让地”中。除了介绍澳门的历史外,该书还讨论到了澳门的形势、划界、收回等问题,并认为这些问题应尽早处理。
随着1932年新课标的颁布,这一趋势变得更为明显。[注]课程教材研究所编:《20世纪中国中小学课程标准教学大纲汇编地理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2-72页。不管是初级中学还是高级中学皆有此规定。比如,在葛绥成版《新中华本国地理》中,作者认为亟待解决的问题就是“中葡之间的界约划定”。他对此论述颇详:
“到一八八七年,会订中葡条约,我国便把澳门断送了。但订明:‘其未经定界以前,一切事宜,但依照现实情形勿动,彼此均不得有增减或改变之事’,然界线既不确定,我国又不能为严格的监察,实给葡人有自由拓展现状的便宜,于是葡人便侵略附近各岛屿;到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年),葡人更进筑青州堤防,民国十一年,又有枪伤华人一百多名的惨案,近来更为聚赌抽税,藏污纳垢的大本营。总之澳门划界问题,当及时改正前约,回复澳门固有的租借地性质。”[注]葛绥成:《新中华本国地理》,新华书局,1932年,第153页。
而白眉初的《高级本国地理》则明确指出了澳门在国防上的重要意义。白书上编侧重论述自然地理,下编则是“地方志”式的本国分论,其中第一卷介绍“藩属”,第二卷介绍“失地”(标题均为“国耻丛载”)。在澳门部分,该教材除了花大量篇幅来介绍澳门被割占的历史以及双方界约的纠纷外,还提到了澳门被割占的影响,其中的第二条和第三条称:
“(2)光绪一十四年正月,日本船二宸丸号,秘运枪炮弹药向中国输入,假泊澳门附近过路环岛东方二海里处,为我国炮船所捕获,日本政府以该海面系葡领海为词,责我谢罪赔偿,而阴嗾葡政府乘时扩张澳门领地,葡政府果向中国声言,二宸丸停泊处,系葡领海。(3)吾珠江口右侧,在国防上,伏一隐患。”[注]白眉初:《高级本国地理》,建设图书馆,1932年,第109页。
此处不仅谈到日本在1888年由澳门向中国输入武器,同时还指出澳门在珠江口西乃一国防隐患,澳门的军事战略地位在此得以凸显。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军方的确有过在澳门附近修筑抗日工事的想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军方也一度于宣布“中立”的澳门成立情报中心,开展秘密活动。澳门的军事战略地位既已为现实所证,其割占于外的现实便更刺痛国人之心。
同年出版的张其昀《本国地理》也直言:
“自香港勃兴,澳门日渐式微,惟赖赌税与鸦片专卖以延其残喘耳。又为政客之逋逃薮,阴谋之策源地,广州政府最所戒心。”[注]张其昀:《本国地理》(上册),商务印书馆,1932年,第316页。
这里谈及的是澳门糟糕的现状对内地产生了不良影响。张其昀的这段话还被一些报刊引用。[注]赵简子:《最近横琴岛案与收回澳门运动》,《力行月刊》1933年第1卷第2-3期。
193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本国地理》,由王成组主编。不同于1925年由他主编的初中教材《本国地理》,这本是高中教材。该教材直言不讳:“香港、九龙(指割让部分)与澳门的割占,是我们所正式承认的最大损失”,因为“粤江口这两面的割让,非但在经济上使我们不能完全受到这些港湾的利益,在军事上使得我们比较容易活动的南海方面,更添出一重严重的桎梏”[注]王成组:《复兴高级中学本国地理教科书》(上册),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2页。。在编者看来,澳门的“丢失”恐怕不仅仅是“国耻”意义上的耻辱,更是经济和国防上的损失,而这会限制我们的发展。
民国时期中学地理教科书对澳门的叙述经历了一个由侧重追溯历史到逐渐关注现实的过程。值得一提的是,这种转变很有可能与当时现实与舆论的情况有关。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提倡与列强“修约”。1928年12月,新的《中葡友好通商条约》签订,在签约期间,舆论界一直有“收回澳门”的相关呼吁。时人认为,收回澳门后,内地和澳门之间的很多问题可以直接解决。但遗憾的是,这次修约并没有提及澳门,这导致相关问题一直存在,也不断有人发文讨论澳门。黄惠民在《急应收回之澳门》一文中就明确指出: “澳门距广州二百四十里,与我中山县尤壤地毗连,咫尺之距,俨若敌国,对于我国政治上之恶劣影响,既如上述;故为广州政府所最戒心。即在军事上,为害亦非细小。”[注]黄惠民:《急应收回之澳门》,《新亚细亚》1932年第3卷第6期。乃涛的文章也有类似看法:“为我国生存及宁静计不得不收回澳门。因澳门形势险要且迫近广东省垣,实一军事重镇也。且葡人包庇土匪窝藏盗贼,非将其收回,绥靖地方无法实现。”[注]乃涛:《为最近中葡交涉想到收回澳门》,《燕京月刊》1932年第9卷第2期。大量文章提及澳门的战略地位,以及收回澳门对于中国的意义。不得不说,教材的这些变化显然与舆论界的呼吁有密切关系。
地理教科书不仅仅是传授地理知识,更重要的是要培养现代意义上的“公民”,从课标到教材本身均遵循这一目标。作为“租借地”的澳门,不仅承载了屈辱的历史,也经历着残酷的现实,正是一个具有教育意义的例子。
四、结语
本文先后分析了民国时期中学历史和地理教科书中的澳门叙述,试图借此来讨论澳门在民国教育体系中的意义,又因为教科书所传授的乃是获得较大范围认可并且被认为是可以被普通百姓接受的知识,因而在某种程度上,教科书中的澳门形象可以代表澳门在受过教育的人们心中之形象。之所以要结合史地教材,除了从“现代眼光”出发认为这样做可以更好地将时间和空间放在一起讨论外,也和时人对“史地关系”的论述相关。正如前文所言,现代学科体系建立后,地理从历史中分离出来,但是民国仍有相当多的史地学者认为二者不可分离,至少在教育层面上,应当联合在一起。如葛绥成就在《地理教学法》中明言:
“地理和历史:地理和历史的关系,甚为密切,两者之中,若缺其一,便不能完全理解。这一句话,虽则过于抽象,但实际上,两者都是担任社会的研究,一个是着重时间的关系;一个是着重位置的关系。一个比较研究不同时代的人类,一个比较研究不同地方的人类。现在使两科学可以发生相互关系的方法,举例于次:A历史的事项,可采用为地理功课中明晰时间问题的例子。像哥伦布发见航海的故事,可以启发地球上大区分的功课,增进关于世界交通贸易的知识。B历史的问题,可以采用作地理区域研究的发端。如南美大陆中西葡两国语的分布,便可由历史的事实解释之。C现在地理的状态,多数可以对照历史发达的途径来解释。如上海为我国的经济中心地之理由是。”[注]葛绥成:《地理教学法》,上海中华书局,1934年,第75-76页。
而包括历史教材、课标、教学法在内的历史教育文献也基本上都会提及地理在历史教学中的重要地位。史地教育在民国时期联系密切,有不少人专门撰文讨论史地科教育的问题。因此,回到当时的语境,会发现史地教材的联合讨论也颇符合一些民国教育界人士的主张。
通过考察“澳门史”在具有“普遍”意义的中国史中的位置,我们可以初步了解作为“边缘地区”的澳门是如何逐渐被纳入代表“国家意志”的“官方知识”中的;通过考察澳门在地理教科书中被“书写”的方式,我们可以了解在中华民国的版图内,具有明显异质性的澳门究竟具有怎样的形象和地位。在史地教科书的联合叙述中,时间坐标和空间坐标是纠缠在一起的,地理教科书借助历史来介绍现实,历史教科书则因为现实而介绍历史。一方面,地理教科书不断地重复强调澳门的“失地”属性;另一方面,其被割占的历史又被编织进一套“普遍意义”上的历史叙事。现实的刺痛和历史的反思在此合流。同时,作为叙述对象的澳门,更多的是作为一种“符号”出现在教科书中。因现实原因,澳门并非国人可以轻易前往的地方,故而这种“史地想象”和“实际现实”之间的撕裂感更进一步强化了澳门对近代中国的“符号”意义。
末了,也许我们可以套用魏斐德在《大门口的陌生人》导言中的一句话作为结尾:“澳门发生的事情编织进了中国,中国发生了变化。”[注]原文为:“中国村民向一个英国人投石头,巴麦尊在伦敦白厅发怒,白厅向北京施压,广东省一个农民被斩首。各个地区发生的事情编织进了世界历史,中国发生了变化。”魏斐德:《大门口的陌生人》,王小荷译,新星出版社,2014年,第6页。英文原文为:“Chinese villagers stone an Englishman,and Palmerston rages in London. Whitehall pressures Peking, and a peasant is beheaded in Kwangtung. World history weaves in and out of local happenings, and China is Changed.”Frederic Wakeman Jr.,Strangers at the Gate: Social Disorder in South China 1839-1861,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pp.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