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身后的“揭老底战斗队”
2019-05-06李长声
李长声
常听说写作是孤独的。如果夫妇二人都写作,那就不孤独吧。这样的夫妇也不少,例如藤田宜永和小池真理子同为推理小说家,妻领先于夫获得直木奖。吉村昭和津村节子也是夫妻档作家,当年津村获得芥川奖,吉村误以为自己得奖,匆匆赶去登场,闹了个乌龙。吉村入围了四次,终于没得到芥川奖,但津村说:虽然他没得,但死了以后书也远比我畅销。不过,大多数作家的妻子不写作,充当贤或不贤的内助,为丈夫的文学做贡献。也有些夫人在作家去世后提笔写作,写的是丈夫。这类回忆有助于了解和研究作家及其作品,甚至有文学史价值。对于一般读者来说,作家活着的日子,待他死了之后才读到,也许不无明日黄花之感,只当作八卦读读罢了。
远藤周作说过:写东西的人死了,遗属应该谦虚谨慎地度日,不要谈他生前那些事。1996年远藤周作病故,一年有半,妻子远藤顺子就写了回忆,而且叫《丈夫留的作业》。说她丈夫写了《海和毒药》,还得了奖,一家三口总算可以靠一支笔吃饭了。远藤周作认为纯文学为自己而作,“狐狸庵闲话”则是为读者服务,这个题目是关西方言“哎呀,不行啊”的谐音,汉字用得妙。
川端康成1972年自杀,比他小八岁的秀子夫人继续活了三十年,1983年出版《和川端康成在一起》。吉行淳之介至少有两个情人,死后女演员宫城真理子写《淳之介那些事》,陪酒女郎大冢英子写《暗室》,木已拱矣,年高八十的正室吉行文枝突然出版了《淳之介的后背》。坂口安吾的短篇小说《洗青鬼兜裆布的女人》以三千代为模特,发表后二人结婚。丈夫猝死,夫人在银座开了一家文坛吧(作家、编辑常光顾的酒吧),狮子文六名之为“酷啦酷啦”。三千代写了和坂口从相遇到死别的回忆《酷啦酷啦日记》。坂口服用兴奋剂、安眠药和酒,抑郁而暴躁,系一条兜裆布出门,甚至一丝不挂地站在路上,被路人抡棒子追打。“盛夏的太阳闪闪发光,赤条条伫立在发白的柏油路上,怒视周围,这个大汉就是我永远尊敬的丈夫。”吃了药迷迷糊糊,叫三千代订一百份咖喱饭,她真就照办,一百份咖喱饭摆满廊下。当然,死无对证,更可能当时已惘然,妻子的追忆也不可全信。
这类书的卖点在于作家,但事有例外,例如太宰治,最终和情人捆在了一起投河而死,三十年后夫人津岛美知子出版《回想太宰治》,或许人们也想从中了解她怎么跟那样的丈夫过日子。夏目漱石的夫人镜子素有“恶妻”之称,丈夫去世十三年后出版《回想漱石》(中译本改题为《我的先生夏目漱石》),读者可能也想知道她怎么“恶”。恶女,就是坏女人,老婆坏叫作恶妻。漱石的儿子夏目伸六在《父亲夏目漱石》一书中写到母亲:“恐怕大半读者都已经知道,像我母亲那样被哄传为天下恶妻的女人也实属罕见。尤其是闹腾这种恶妻论的大部分人里,除了小宫丰隆,几乎净是些没见过我母亲的人,他们凭什么老是中伤我母亲呢?必定是因为父亲的日记或书信里到处写着母亲的坏话,还有读小宫丰隆写的书,认定漱石一定受这个夫人折磨,痛苦不堪。但要说事实,恐怕第一个那样认定的就是这个小宫丰隆,其他人都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
小宫是漱石的门生,漱石训斥他:“你的信好像情妇写给情夫的,成何体统。”告诫小宫不要一一向他报告跟谁喝酒,跟谁招妓,但小宫满不在乎。夏目伸六说:这种“天真烂漫”却使小宫深受漱石宠爱,凌驾于众门生之上。镜子记述,小宫的叔父当年在伦敦,怕漱石把回国的旅费都买了书,特意帮他先买好了船票——“那时候头脑还有点不对劲儿吧”。这个交情让小宫走进夏目家。漱石忌日,门生们聚集在夏目家纪念,也就是喝酒,小宫对铃木三重吉和森田草坪,这两位被称作漱石门下的双璧,说:“先生要是娶一个更好的夫人,那会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呢……”小宫曾出版厚厚的夏目漱石传,大搞崇拜夏目漱石的造神运动,被揶揄为漱石神社的神官。
文豪,豪在文上,脾气甚至人品未必好,况且特立独行是文豪的条件。似乎太宰治、夏目漱石之类文人的性格是双重的,一面是谦谦君子,另一面,太宰搞二奶小三儿,漱石在家里好似暴君。新婚燕尔,漱石就宣布:“我是学者,必须用功,可不能管你,这一点你的要明白。”为漱石开脱,有人说当时的社会是男尊女卑,小说《我是猫》通篇蔑视女性,也有人说这是他追求西方的个人主义。芥川龙之介也曾在情书中明言:我这个人不能全盘考虑像世人那样的结婚和生活上的种种便利。镜子的父亲跟漱石的哥哥是同僚,为他们提亲,照片是修整的,漱石脸上不见了麻子。双方见了一面就定下,漱石的态度是:那个女人牙长得不齐,一口脏兮兮的牙,却一点也不想掩饰,这是我中意的地方。镜子是贵族院书记官长的千金,下嫁到远离东京的熊本,失落也可想而知。婚礼只有五六人参加,包括女佣和车夫。交杯酒少喝了一杯,日后说起来漱石大笑:怪不得我们夫妇总吵架。漱石声称:“夫妇以亲近为原则,以不亲近为常态。”他原则地生下七个孩子(头胎流产,五女夭折)。还抱怨:女人一个劲儿怀孕,真叫人无奈。友人怼了他一句:那也怪你呀。旧书商作家出久根达郎由此看出夏目家夫妇是合和的,一反常态。
漱石和镜子都具有强烈的个性。镜子为人马虎,又心直口快,经常刺激漱石那谨严的数学性神经。她嫌旅馆脏,不跟漱石去旅游。有早起头痛的毛病,漱石早上饿着肚子去上课也是常事。漱石叱责她,这是姨太太做派。坏话记在日记里,写在书信中,白纸黑字,广为流传,自己把老婆塑造成恶妻。这种事也只有文豪做得来。漱石曾强迫离婚,镜子不答应,她觉得“漱石要是生病,除了我没有人能支撑他”。小宫丰隆主张,夏目漱石与我执搏斗,最后达到了“则天去私”的崇高境界,而夏目漱石研究家江藤淳反驳:“则天去私”不是人生论,而是文学论问题,意思是没有“则天去私”的眼光写不来小说。镜子的人生对于漱石以及夏目家来说倒像是“则天去私”的。
镜子小漱石十岁。结婚第三年生长女,漱石写俳句:平平安安,生个孩子像海鼠(海参)。一年后镜子又怀上次女,漱石被公派留学。当英语教师,月薪一百元,停职后每月只支给二十五元补助;周作人留学日本时每月拿官费三十元。两年后漱石回国,看见家里的惨状愕然失色。到伦敦没几天,漱石给友人寄明信片,写道:受不了伦敦的坏天气,孑然一人很寂寞。学校的课太没有意思。英语也很难提高。因为没有钱,伦敦的事情完全不明白。漱石在寂寞中频频写信,但镜子不是文人,从来不动笔,半年里只给漱石写了两封信,焉能不教他恼火。
作家写给妻子的信被当作文学或者资料公开,而妻子写给作家的信很少见天日。谷崎润一郎的第三任夫人松子爱动笔,青鸟殷勤,三百五十一封信结集出版(其中也有谷崎和小姨子的通信)。出久根达郎见过夏目镜子的字迹,惊叹那粗笔大字,简直像出自漱石之手。连行文和腔调也相似,显然是跟丈夫学来的。漱石的墓在小说《心》里写到的杂司谷灵园,墓碑像厚重的沙发座椅,让人悬想他像我们的鲁迅一样高踞其上,但漱石生前是坐在榻榻米上写作的。碑上镌刻了两行戒名:文献院古道漱石居士,圆明院清操净镜大姉,原来建墓时镜子也刻上了自己的戒名。日本女性寿命长,镜子活到八十六岁。
谷崎润一郎把身边的女人连女佣都用作小说模特,似乎芥川龙之介觉得妻不懂艺术,不能刺激他的创作,颇有点失望,而漱石从未指望镜子为他的文学也做出贡献。《回想漱石》是镜子口述,女婿松冈让笔录,松冈是作家、漱石鉴定家,写过《漱石先生》等。漱石的粉丝们对镜子这本书很是反感。永井荷风也曾在日记中写下:读此文甚感不快,纵然是事实,其人死后十余年,未亡人如今又公布丈夫幸而不为人知的秘密,何其轻率。事关丈夫的名誉,哪怕是事实,妻也要舍命包藏,这才是女人之道。永井还庆幸自己无一妻一妾(早年有过两次短暂的婚姻),不用担心身后有“揭老底战斗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