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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如何告诉下一代当下的生活是怎样的?”

2019-05-06程涵发自乌镇

南方周末 2019-05-06
关键词:拉斯水乡乌镇

南方周末记者 程涵 发自乌镇

气味中的故乡记忆

2018年10月,来自北欧的艺术家西塞尔·图拉斯到乌镇转悠了一个多星期,试图用鼻子认识这个中国的水乡古镇——她品尝食物、参观当地各种手工业,闻了各种气味并尽量记住它们。

图拉斯是一位研究气味的艺术家,在柏林拥有一间气味实验室,二十多年间收集了超过7000种气味。应第二届乌镇当代艺术邀请展之邀,她要为乌镇创作一件作品。

2019年3月底,为期三个月的乌镇当代艺术邀请展开幕,来自全球23个国家和地区的60位国内外艺术家的作品汇聚乌镇,分布在北栅丝厂、粮仓和西栅景区。图拉斯的气味艺术作品位于由粮仓改造的展厅一角。

展台上错落地放着30个大小形状各异的多面体,每一个都包含一种与乌镇有关的味道。图拉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18年她从乌镇回到柏林的实验室后,邀请约100名在乌镇生活、工作的人写下他们与气味有关的记忆。她的问题是:在乌镇,哪种气味代表了你是谁、你在做什么?

这些小故事被翻译成英文反馈给她。她从中挑选了一些,根据文字描述和自己的嗅觉记忆,在实验室制造出相应的气味,用纳米技术永久保存在多面体状的器皿中。多面体的形状由构成该气味的分子形状决定,用3D打印机制作而成,受触碰时就会散发出气味。

参观者可以一边闻多面体的味道,一边读当地人讲述的与之对应的小故事。这些故事的讲述者包括乌镇的老街坊以及导游、民宿老板等乌镇景区工作人员。

在乌镇酱园做了十二年黄豆酱的老师傅忘不掉豆酱味;在益大丝号缫丝的女工会回忆起剥开蒸熟蚕茧时浓烈的酸味。一位修船人提及“味道特别重”的桐油——他从小就由父亲带着给渔船上桐油防腐,桐油一年上一次,船身的颜色也一年深比一年。他不想手艺失传,但如今仅有一位徒弟。

景区工作人员捕捉的则是作为旅游景点的乌镇。一位景区导游说自己最熟悉的是防晒霜的味道,做导游前很少擦防晒霜,而如今这种味道成了整个导游部夏天的味道。

也有人提供了随家乡发展建设而消失的气味。一个湖州人的气味记忆是童年时与小伙伴烧“野火饭”:带上家里的咸肉,去林间地头摘蚕豆、挖竹笋,就地砌灶生火,摘桑叶卷成锥形盛饭——她发现乌镇还保留着这一春日习俗。

尽管图拉斯试图如实记录中国水乡的独特气味,但作为西方人,她的理解时而出现迷人的偏差——比如炊烟,惊人的生动而准确;而油菜花、龙船粽等气味则不大像那么回事。图拉斯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目前展出的这些气味相当于她对乌镇气味的阐释。“我接下来要做的,是再次回到这里(乌镇)。”

她计划在当地人的带领下收集他们所描述的实际的气味,再与她在实验室制造的气味进行比较,测量二者的差异程度。她认为气味作品的现阶段也很重要:“这是一次与记忆的特殊对话。”她希望这一作品能永久保存在乌镇,并持续扩展下去,成为讲述乌镇的历史与当下的气味档案。

图拉斯收集到的故事中,有一位乌镇工作人员写道:“我是一位从小在水乡出生的孩子,在我的记忆当中家里的老房子也是类似一些木结构的样子……从小在河里游泳,在河边淘米、洗菜、洗衣,那是多么纯朴的生活。但是随着楼房林立,环境破坏,那种记忆中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但当我来到乌镇工作,感觉又像回到了那个年代,记忆中的水杉树的木头味道又重新出现!”

墙上的留言则给了图拉斯更多真实的回应:“打开了妈妈的衣橱”“泉州一座寺院里,大捧的百合花”“雨湿木头,汽水香精,墙隙青苔”……

“这与我的记忆有关,也与你的记忆有关,还与居于二者之间的集体记忆有关。这是一种讲述生活的新方式——我们如何告诉下一代当下的生活是怎样的?”图拉斯说。

水乡古镇的当下时间

在乌镇这样的水乡完成一场当代艺术展览,一开始就带着梦幻色彩。2016年第一届乌镇当代艺术展时,主策展人冯博一请来创作过“大黄鸭”的荷兰艺术家弗洛伦泰因·霍夫曼,他在西栅水剧场的池塘上造出了一条巨大的粉色鲤鱼。

这次,印度裔艺术家安尼施·卡普尔的作品《双眩》则设置在西栅露天电影广场——两片巨大的不锈钢曲面相对而立,将周遭的建筑、树木和游客吸进层层叠叠、互相映照如哈哈镜般的变形、倒置中,仿佛进入了一个扭曲的时空。往来的人群不明所以,纷纷驻足。冯博一认为,这是自己想要的效果。

艺术家王鲁炎的作品就在《双眩》附近。尽管他最初认为在乌镇进行当代艺术思考和实践并非易事,但后来他打算让“现场”来决定自己做什么。

艺术家宋冬参加了第一届艺术展,在他看来,整个乌镇就像一件艺术作品,不过是作品的体量大了些。

“你在接近乌镇的过程中,一路而来会发现跟江南的乡村差不多,但一进入乌镇则是另一个天地,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冯博一曾在采访中这样形容。

这种反差促使他将第一届主题定为“乌托邦·异托邦”。他在评论艺术家约翰·考美林的机械装置作品《任何方向》时说:“乌镇封闭的景区可以视为乌托邦的一种体验,而之外则是异托邦的一个现实。”

现实中,艺术展分布在西栅和北栅,二者被镇区的隆源路隔开,步行只需五分钟。为了看展在两点间穿梭的人们或许会产生错觉:几分钟前还在丝厂与艺术作品交流,几分钟之后就走进饭馆、旅舍遍布的隆源路去吃一份盖浇饭。

两届展览都由文化乌镇股份有限公司主办,耗资均在千万以上。公司董事长、土生土长的乌镇人陈向宏回忆道:童年时的乌镇丝厂是这个老镇上最大的国有企业,街上长得俊俏的姐姐哥哥都在这个厂子上班。丝厂工人每天都可以在工厂澡堂泡澡,让幼年的他羡慕不已,发誓长大后也要进丝厂当工人。

1990年代末他回到乌镇时,丝厂和整个镇子都颓败了。没人觉得丝厂旧厂房有什么价值,他却坚持买下厂区、保留厂房。直到乌镇要办艺术展,丝厂刚好派上了用场。

“我不敢肯定对北栅丝厂、对乌镇,这是不是一次涅槃,但这是我们的乌托邦,我们的异托邦。”他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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