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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在大山里的情怀

2019-05-06

西部散文选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围屋阿爸阿妈

高中毕业的第二年,我不顾母亲的反对,执意离开家乡南下广东,年轻的心比天大,总以为梦想在远方。几经辗转,我找了一家深圳的电子公司上班。在那里,我结识了一个斯斯文文的青年,他来山自广东梅州的大山里。从此,我的生命和大山有了割舍不断的情怀。

人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初识先生,是一九九五年中秋前。依稀记得,他说中秋回趟家,家在山里,是穷山僻壤的地方。当时我想,这人挺谦虚的。后来,第一次去先生老家,我算是开了“眼界”。一九九七年的春节,我坐大巴到了山路口,一下车,望着高大的山脉、蜿蜒崎岖的山路,我心中不免生起了几分怯意。路为石沙路,狭窄逼仄,坑坑洼洼。山里人来去骑摩托车,哥哥要用摩托车载我们回去,胆小的我不敢坐摩托车,路旁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沟令我望而生畏。我执意步行回去,无奈先生只好陪我一起走。山路弯弯曲曲,峰回路转,七弯八拐,转了一个又一个弯,家依然在“云深不知处”。漫漫长路,何处是归途,我有一种被“骗”的感觉,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懊恼。

快到村口,顺着弯曲的山路往里走,路两旁边依山而建的是住户,村边的房子有些稀落,有的在半山腰,有的在山脚下,非常陈旧。山村人家的房前屋后,鸡鸭成群,几只小狗见了陌生的我便“汪汪汪”地叫起来,吓得我止步不前。

终于到家了,家里人热情地招待我这个未来的外地媳妇,我依先生的口气喊公公婆婆“阿爸”“阿妈”,公公婆婆非常开心。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客家人家,看到周围的房屋,我第一感觉时光像是倒退了三百年。这个遥远偏僻的小村庄——三佳村,村庄的房屋都有了一定的年代,看上去陈旧不堪,房子大多依山而建。村子有两条弯曲的道路,一条沿山势通向村尾并向山里延伸,另一条路经祠堂问口、我们的屋前,一直通向里边的几家住户。我们的一层平房在路口,在祠堂的斜对面,应该算是在村子中心,来往的人都要经过。整个村子住户并不多,我们房子周围住户比较集中,另一条路旁的人家有些零散,东一家西一家,有的房屋在半坡上,在我看来晚上会有些惧怕。

客家人一个家族有一个围屋,围屋是一间间房子连在一起的,这是个方形围屋,房子在四周,一间连着一间,围屋以天井分为上、下堂,上堂比下堂高一台阶,左右有厢房,漆黑的瓦楞角挂着残破的蜘蛛网。左厢房廊角有一大石磨,用来磨豆腐。围屋中间是祠堂,祠堂的大厅是祭先祖的地方,正中挂有一幅先人的遗像。祠堂前有个四方天井,太阳可以照射进去,雨水可以淋到。听说祠堂之前住着整个家族的人,后来各家建了平房,房子就用来放东西。我大概数了一下,围屋有近二十间房子,我想,以前大家一起住在围屋里,一定无比热闹,这里是孩子们玩乐的天堂。祠堂门口是一块平整宽阔的空地,空地前是一条流淌不息的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流水潺潺,水草浮动,我与小河一见钟情。

南方人不像北方人住一个屋檐下,而是分开住。阿爸住在祠堂旁的一间老屋里,不远处与阿爸的房子相对的是厨房,厨房隔壁是哥嫂住的一间平房,中间隔一条小路,是我们和阿妈的房子,阿妈住在我们隔壁。我们的房子非常狭小,放一张床,一个茶几,四把沙发椅,窗边放一张摆放物品的台子。房子内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人说,入乡随俗,随遇而安,我自己本身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所以对山里的一切,还是安然地接受了。且此后成了山里媳妇,这是我从前做梦都没想到的事。

我这个外地媳妇的到来,对于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来说,似乎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邻里的热情让我印象深刻。家里人更不用说了,看得出来,阿爸阿妈对我十分满意,哥嫂对我很客气,侄子侄女们更是每天围在我身边,一种莫名的感动涌上我心头。阿爸阿妈忙里忙外,尽力做适合我口味的饭菜,邻里们不断有人去房间闲聊,更多的是想看看我这个讲普通话的外地媳妇。山村的孩子热情而略带羞涩,个个见了我亲切地喊“娘娘”,让我一下子有些适应不过来。

客家话实在难懂,第一次听客家话,像是在听天书,半句都听不懂,感觉自己成了哑巴。每当有邻里去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续茶水,那杯子实在太小,一口就见底,续茶水的动作我重复了无数次,或许是为了缓解当时的尴尬。

小小的山村,过年比我想象中要热闹。

年前家家户户忙着准备各种食物,酿豆腐、酿黄粄,阿爸在楼顶晒了许多腊肉,有鸡肉、鸭肉、猪肉等。山村人的热情超乎我的想象,无论我走到哪儿,邻里们都热情地邀我进屋喝茶,让我感受到的是暖暖的真诚的情意。每当堂嫂他们围坐在一起烤火,总会叫上我这个言语不通的外地媳妇,听着他们谈笑,尽管一知半解,却也开心。柴火旺旺的,如他们的热情,融化了我一颗孤独思乡的心。

我人生中第一次在异乡过春节,便是在这个遥远的小山村。少了母亲离去的凄凉,多了份家庭的温暖。虽然居室简陋,但我并不觉得寒酸。阿爸阿妈得知我不爱吃米饭,每天专门为我煮一碗热气腾腾的瘦肉米粉,青青的芹菜、葱花飘在上面,香喷喷的。阿妈亲自给我端到房间去,让我很感动,一碗普通的米粉,带给我无限感动与温情。阿妈,一个特别瘦小的老人家,头发斑白,满脸慈爱,时常去房间和我说话,虽然言语不通,我们难以交流,但即使阿妈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我也能感受到老人家满心的欢喜。

几天的山村生活,带给我满满的感动,让我心中暖意融融。离开时,阿妈送我们到村口,满眼不舍,拉着她儿子的手直流眼泪,我当时很感动,觉得先生好幸福。回深圳的路上,先生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永远忘不了,他说:“你要是不嫁给我,我以后就没脸回去了。”听了他的话,我很感动。多年以后,我成了山里媳妇,也许就是为了不辜负那句恳切而真诚的话语。

我的母亲去世三周年后,我和先生在西安老家领了结婚证,小请了一下亲朋好友,没有回山里办酒席,没有仪式,糊里糊涂地就成了真正的山里媳妇。儿子出生前,阿爸阿妈从山里来到深圳,伺候我坐月子。我们在外面租了三室兩厅的大房子,从此我们成了同一屋檐下的人。在那之前,先生想让我回山里养胎,说山里空气好,爸妈可以更好地照顾我,想到山里的诸多不便,我不肯回去。阿爸阿妈从家里带来了两大桶黄酒,我以为是醋,问先生说:“爸妈带那么多醋干什么?”“那是家里酿的黄酒,专门给你坐月子吃。”先生回答道。我那时才知道南方人坐月子要喝酒,心生几分好奇。儿子出生前,阿爸阿妈啥也不让我干,一切家务活阿妈全包了,我每天只负责吃,有时我想活动活动就帮阿妈扡一下地。语言不通也没多大关系,我们相处得很融洽。

儿子出生后,阿爸阿妈更忙碌了,阿爸每天去菜市场买菜,阿妈全身心的照顾我和儿子。有一次,阿爸从菜市场买回一碗云吞让我吃,说是饺子,我当时很感动,阿爸一个南方人,分不清云吞和饺子,我感受到的是阿爸对我的疼爱。月子里自己像个少奶奶,儿子每天睡的时间特别长,我也是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阿爸每天买只鸡回来,给我做酒煮鸡,先把鸡肉炒一下,再用黄酒煮,这是产妇的专利。一开始我有些吃不惯,但听说吃这个奶水好,入乡随俗,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吃,谁知到后来,我竟吃上瘾了,在月子的四五十天里,天天吃酒煮鸡,直到吃完了竟有些不习惯没有酒的日子。虽然阿爸阿妈对我照顾得很周到,但我时常还是会想到家乡的亲人,想到已故的父母。若嫁到家乡,坐月子会有很多亲人去看望,而我身处异乡,见不到亲人的身影,不禁暗自伤感,有些凄凉。

在深圳,阿妈给我们带了七年的孩子,这期间我也回去过山里。夏天回去,许多东西都要自己带上,如同一次小型搬家,因为出一次山很不方便。山里白天很热,晚上比较凉爽。我们住的房子,从早上到下午一直被阳光照着,白天房内像蒸笼一样,坐在里边直流汗,有时感觉难以忍受。每次回到山里,我时常和先生开玩笑说:“这地方有钱都花不出去。”想吃水果得出山在镇上买,先生不会骑摩托车,所以我们每次回去就老老实实地窝在山里了,好在我是个不喜欢热闹不爱逛街的人,否则待十天八是活受罪。

我钟爱的,是屋子旁边的那条小河。流水潺潺,夜夜伴我入眠。在小河里洗衣服,是一件无比惬意的事。每次回家,阿爸的衣服我会全部清洗一下。河水并不深,水清清的,缓缓的,河道两旁的水草格外茂盛,水底的沙石亮晶晶的,光着脚站在水里,冰凉凉的。在河边洗衣,感觉自己成了传说中的浣纱女,我喜欢那种纯粹的山村味。人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村的山泉水也让我深深地眷恋,山里人吃的是山泉水,水管从山上一直通过厨房里,用水非常方便,山泉水甜甜的,冬天微温,夏季冰凉。

春节回去,山里过年有着浓郁的地方特色。客家人过年一定要吃黄粄,黄粄是用一种介于糯米和粘米之间的米制作而成,黄色是用一种山上的小果子染制而成,几个堂嫂轮流抡起长长的杵锤,你一下我一下地在石臼里敲打,里面的米团金灿灿的,有很强的黏性,客家人有“不打黄粄不过年”的说法。看着嫂子们费力地捶着,我也好奇去试试,自己根本没力气,逗得她们直笑。家里没有电视机,每年看春晚都在对面堂嫂家,堂嫂热情地招待我们,对我这个喜欢看春晚的人来说,有电视看是十分开心的事。

不大的山村里,除夕挺热闹,尤其接近零点时刻,迎春鞭炮噼里啪啦地从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阿妈在时,我像是个回去度假的学生,阿妈不让我做切家务,我早晚领着儿子在村子两头看风景。阿妈脸上总是露着笑容,勤劳善良的她没有文化,没有甜蜜的话语,但她用平凡的母爱疼我这个外地媳妇。失去父母亲的我,同样把阿妈当成自己的母亲。阿妈随时会给我们供应开水,提着热水瓶慢慢悠悠地从厨房登到我们房间,有时我们叫阿妈和我们一起聊天,阿妈像个害羞的孩子一样坐在一边,听不懂我们说话,却也是一种十分开心与满足的表情。有阿妈在,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山里长大的孩子,是山里的女儿,并不像是山里的媳妇,我深切体会到了母爱的味道。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虽然双亲早早地离开,上苍却为我安排了一对疼爱我的公婆,这是上苍对我的垂怜。

每次回到山里,离开时都有一种淡淡的不舍。我们每天吃的食物清淡,却很新鲜,吃的是地地道道的农家菜,热情的婶婶们、嫂子们总把自家的蔬菜拿给我们,总让我满怀感激。儿子上小学前,回到山里的时间并不多,每次回去,儿子玩得特别开心,四岁时暑假回去竟不肯回来,家里侄子侄女特别疼爱儿子,带儿子去山上提山泉水,带儿子在山村捉迷藏,儿子尽情地享受着老家的快乐时光。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这个山里媳妇,回山里的时间并不多,儿子五岁时上丁(男孩出生上族谱),我因工作忙碌,正月十三上丁都未能回去。婆婆在儿子上小学后要回山里,老人家闲不住,儿子去上学了,阿妈觉得闲时太多,任我们怎样劝说,阿妈还是执意回到山里,我们只有寒暑假得空回去。后来阿妈卧床养病,在妹妹家过了三年时光,每当想起来,总觉得心中有愧,陪阿妈的时间太少。阿爸自己生活在山里,老人家也在深圳生活不习惯,语言不通,白天我们都去上班了,连个说话的人没有。所以,我们也没有勉强留阿爸在深圳住,山村里空气好,随时有人说话,更适合养老。

每次回到山里,儿子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先生每天像个孩子般欢快,随时找邻里聊天。陪我最多的是儿子,每天早饭前,我和儿子去村头村尾散步,山村里幽静极了,山路弯弯曲曲,路两边长满各种植物,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我们沿着山路慢行,溪水涟涟,鸟儿鸣啾啾。不知从何时起,慢慢地,我发现自己从心底喜欢上了那个偏僻宁静的小山村——三佳村。阿妈走了,回到山里再也看不到阿妈忙里忙外瘦小的身影,我心里总有些失落。回家的路,要经过阿妈的墓地,总让我思绪万千。

我们居住的屋子,二十多年了一直未曾修缮,邻里们依然会热情地去屋里小坐,姐妹们来时,我们那狭小而局促的屋子成了人气最高的接待室。我也曾抱怨,客人一去,便没了自己的空间,其实也只是嘴上说说。这几年,寒暑假回山里看望已步入耄耋之年的阿爸,最让我感动的是,每次回去,阿爸忙里忙外,杀鸡、酿豆腐、做卤肉,阿爸以自己的方式表达满心的欢喜。前些年,围屋已经修缮,洁白的墙面,设计独特的屋形,围屋成了村子中央一道古朴的风景。门前的空地打成了水泥地面,曾经的沙路已建成了水泥路,村子也建了不少新房。可以说,山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是令人欣喜的。

曾经,我的父母在世时,母亲曾说过:“以后咋着都不要把娃给山里头。”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无论怎样都不要嫁到山里。而如今,我感觉自己逆了父母的意思,偏偏成了山里媳妇,我不知九泉之下的父母是否会怪罪于我。之前,我总怕别人知道自己是山里媳妇,我怕别人知道山里的窘况。如今,我释然了,做山里媳妇,并不丢人。

那個遥远的粤东小山村——三佳村,虽不是我的故乡,我在那儿也没有长久地居住过,但我却悄悄地爱上了她,我爱她青山绿水的秀丽模样,爱那儿热情的人们,爱那蜿蜒的山路,爱那缓缓流淌的溪流,爱我们那简陋的屋子,爱那地地道道的客家味,爱那清甜的山泉水……

秦岭山脚下的我,在故乡生活了二十多个年头,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深深地镌刻在我心灵深处。多年以后,故乡却成了我回不去的远方。

如今,三佳村依然成了我心中的第二故乡。无论她多么贫瘠,我依然恋着她,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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