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松
2019-05-06
章古台曾是一片沙海,在我的记忆里,出门即沙,外出回家后必先在门外脱鞋倒沙方可进屋。那时候我们姊妹四个,一般都很少穿袜子。尤其夏季。
因沙多的缘故,也因家境贫寒。
那时候的父亲,很懒惰,干活都是被动的,也不会打理钱财,很少和家人聊天,也不关心我们,每天一脸阴郁,像一片从早到晚都没有太阳出来的天空,阴云密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下雨打雷,也不知这片天空每天都想着什么,唯能让你察觉到的,只是这天空还会进食和说话。如果偶然父亲跟我的哪个弟妹或者跟妈妈开句玩笑,家人们就会兴奋好几天。
父亲本不是章古台人家的孩子,他来自河北一座小县城,据说母亲五岁那一年,父亲因喝粥时碗里的咸菜比弟弟少了两根,非常不快地质问他的父亲:我每天拔猪草还放鹅,他啥都不会干就吃饭,你怎么还不给我吃?结果被痛打了一顿,然后他就独自一人且哭且行且讨饭,到了我姥姥家门外,饿昏在栅栏边上。于是我姥姥收留了他。那年他十二岁。
没几天我姥姥给父亲看好了学校,叫他去念书,没想到我父亲摇着头说:不能去,我去念书岂不成了白吃闲饭的人了?抱着放羊鞭死活不撒手,一定要去给姥姥家放羊。
多桀的童年养成了父亲的孤僻与固执,也使母亲对他处处谦让,退让不了就打电话问我们:咋办,你说?
有一年回家,父亲坐炕沿边上,沏了一大碗红茶哧喽哧喽地喝着,满脸笑容和我说:丫头,你别一直看书了,我和你说个事。他回身从炕毡下面摸出了助听器带上,说:我要买个电动汽车。这事我早听我妈说过,我认为行,父亲七十岁的人了,喜欢啥就给他买一个呗。但母亲反对,她认为父亲岁数太大了,又耳背,还经常喝点小酒,开那个不安全。
父亲接着说:你就说行还是不行,不要给我理由,我只要个结果。
父亲心里有底,因为以前,我对父亲的任何要求都持同意态度的。
见我迟迟不回答,他警觉起来,看了地上蹲着摘豆角准备做饭的我妈一眼,又回头看我。慢慢收回了笑容,严肃而且皱眉,重复:你就说行还是不行?
看到他这样追问,我笑了:有钱你就买呗,有用你就买。
父亲开始生气:我有钱,我也有用,我每天上山给羊割草,风吹日晒的开个三轮车,我就不能享受享受吗?我开个电动汽车我就不怕风吹雨打了不是?你们还这样拦着我!
生气的结果是,父亲再于饭前端起他的小酒壶的时候看都不看我一眼了,也不喊我外甥:去给你大姨拿一个杯来,把我前年泡的人参酒给你大姨倒一杯。每次回來,我其实忍着苦辣,每餐之前,必陪我的老父亲喝一杯,回飨他用极其懒惰的谋生方式,却又被动地辛劳着不得不把我们养大之恩德。
每次回来,虽不和父亲唠家常,却总在临走之前,把我多年漂泊而留给家庭的背叛和牵挂用留钱的方式表达。而父亲,看到母亲满脸笑意,虽然有些推拒地说着:“这哪能呢每次回来都把钱留得光光的才走”而伸手接钱的时候,总会叹息着极力阻止:你要那钱干嘛用啊?
章古台人家家户户培育樟子松,我妹也在家培育了很多。有一年,来了个陕西老客,要买三年生的,我家虽是两年生,但是外表看不明显,于是那老客下了定金,眼看要起苗子准备装车了,不知咋的我爸抽着烟,喝着茶,就知道了这事,两只手叉着腰对我妈跺脚:你这不是坑人么?人家外地人来了不知道你自己家还不知道?向外摆着手:赶紧给人家退了去。我妈本就怕我爸的,一手拄着铁锹,小声嘀咕着磨蹭:大小一样一样的,你又不懂树苗。最后还是退了,那人激动得就差给我父亲下跪了。后来我妈逢人就骂我爸:贱骨头,老僵棒子。只是背后骂一骂。
住了几天,钓鱼岛事件发酵,家里人慢慢因这国际大事,暂时放弃了我爸准备买车而起的纷争。
有天早晨,我早起了些,见父亲磨刀,就蹭过去搭讪:爸,割草去啊?因为阻止他买车,他已经把我看透了,开始选择性耳背的不和我说话。他磨了磨,拿大拇指甲部分试了试锋刃,嘀咕着说:不行。继续磨。磨到满意了,拿块布左三层右三层的包好,放在水缸和墙的缝隙间。又找来一把,继续磨。磨了一把镰刀,一把杀猪刀,一把长把镰刀。
那晚看电视,新闻又在播钓鱼岛事件,我妈在旁边接茬:这小日本,该天杀的,怎么就不能过几天安稳日子呢。我爸接过去说:你懂啥,那小日本就是欠揍,我磨好刀了,这次他们要是敢来,我非整治他几个不可。笑死我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以为是我爷爷那会儿呢?用砍刀杀日本人?
几天前,母亲打来电话,询问春节回家之事,同时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不知道吧,人家你爸养的那些羊又卖了六千多呢。把六千这两字说得重重的。我说:那趁机叫我爸都卖了呗,那么大岁数还养啥羊啊?本来就不愿意干活,还非得从小干到老,真不明白。
我妈接过去说:你懂啥,他这辈子谁都不想亏欠,连他父母都不欠,还指望他欠你们的啊。
我妈一辈子,都护着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