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
2019-05-06
母亲酷爱野菜,几近痴迷。
原先,河岸上只住着几户人家,野菜顺着两岸旌纛招摇,铺天铺地。而且,从前的日子常遇断炊,野菜便是穷人家救命的稻草,所以,母亲挖野菜,是她同时代人里的领跑者。
一大早,母亲就开始召唤我的两个小外甥起床,带水,拿衣裳,她要带着大家外出挖野菜。
她拖着疼了一冬天的老寒腿,仍走得飞快,比赶集还匆匆,不时地回头呼这个唤那个,谁都没时间低头系一下散乱的鞋带,或者停住脚步倒一下鞋里的沙子。
步行不足十分钟,我们到了一处稻田的田埂上,春日的流云,散落在湛蓝的天际,它们缱绻成花儿蝶儿,趁某个你不注意的瞬间变幻着身姿,任你盯得流出了泪水,它们却在你眨眼的当儿隐形匿迹,只留那片从未熏染的天空,像海一样碧藍。
她弯下腰,叫我过去,指点着这个叫婆婆丁,那个叫水荠菜,还有那个叫刺儿菜,怎么生吃,怎么熟吃,一派野菜专家使然,而其实,我都认得。
母亲一边挖一边瞄着我以司监督,我笨拙地跟在她后面,讨好地搭讪着:家乡多好啊!能吃到野菜。母亲眼睛笑成了一道缝:那当然了。
挖野菜,使母亲年轻又快乐,沉淀着她岁月积滞的喜怒哀愁,烘焙着她生命里的种种沧桑。
门前的丁香花一日浓似一日,香气弥漫,母亲觉得,这样小打小闹地挖着蘸酱菜吃远不能令她尽意,她开始怂恿我们跟着她去挖白蒿做咘咯,并念叨着:正月茵陈二月蒿,三月割了当柴烧。
章古台早已不是从前的荒无人迹,那些大片的野菜接踵的蒿草地已被现代文明堂而皇之的全部开垦,种植着各种农作物,犁耕过了的青青陌上,向我们宣示着它的超然于原始的巨大价值,也昭然着那些曾经的共有的自然已经段落他人手。所以,我们跑遍了河两岸也所获无几,后来终于在一大片种植樟子松的壕沟里,发现了白蒿,我们惊讶欣喜,满满的挖了两箩筐零一塑料袋,随后赶来的妹妹觉着还不尽意,又从陇边的榆树林里摘了一兜子榆钱。
母亲甚是欢愉,小心地洗净这两种野菜,放上油盐与葱花,再掺拌少许玉米面,分两次上笼屉,各蒸足20分钟,之后揭开锅盖,喷香满屋,是名之为咘咯的美食即成。一家人围桌坐定,垂涎着,赞美着,对着城里人很难吃到的稀罕物,进了饕餮一餐。
母亲边吃边问我们:好吃吧?挺好吃的吧?她把大家挨个问了个遍。看到每个人都直点头说好吃好吃时,她的脸笑成了一朵纵横排布着五线谱的玫瑰花。
次日,母亲兴致骤增,非要再去挖白蒿。而我们觉得,她的腿不再适宜户外长时间劳作,便开始找各种借口阻止她再次外出。
但某日的清晨,母亲又悄悄带了两个外甥出了门,我们遍寻不见。
直到中午时分,母亲才一脸红光,扶着腰,拖着右腿,从外面回来,两个外甥紧随其后,挎着满满两大篮子白蒿。我一时着急:都说了没人吃没人吃了,还非要出去,那些野菜要是真都好吃,那人家不都开始种野菜了吗?还都种那黄瓜西红柿青椒茄子干吗啊?
母亲怔怔地看着我,一时间没转过弯来,我又补充:大家都不爱吃了,你还不顾腿疼的出去挖什么野菜啊?再说了,我们都担心你那条腿,那需要养。野菜,吃个稀罕就行了,还能当饱吃啊?
母亲没有言语,她将目光环向大家,满眼疑问,还间或着些许失落。午饭,咘咯又成,但是大家只顾低着头捡取自己顺口的吃,伸向咘咯的筷子,却稀稀拉拉。我是家里最酷似母亲的人,野菜也是我的最爱,但是这次,我也故意冷落着咘咯。
母亲一脸失望,之后,她便不再张罗去挖野菜了,每天一副淡然并着郁郁寡欢。我们知道,在她的生命里,曾经永久地驻着那些潮湿的苔藓和茵茵的野菜,她所痴迷的,不单单只有野菜,还有她伴着野菜渡过的艰辛的但是却火一样鲜红过了的青春。她且燃且短的生命火烛想要在所有时刻都努力绽放出最耀眼的华光,但是,我们确实担心她的腿疾。
一天,听说村西曹大娘家要将新生的小猫仔送人,我连忙要了一只回来。夸张地描述着猫的美丽和美好,递向母亲。她接过小猫,爱怜地抚摸着,“小可怜儿,小可怜”地叫着,并且从此,她非常专心地喂养起这只小猫来,每天兴致勃勃,无论外出上街或者去哪,都要拿个箩筐挎上这猫儿。我愧疚并纠结了好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眼看归期又近,母亲仍然挎着她心爱的小猫四处外出,我实在不明白每天母亲都有哪里可去,就捉过我那大个小外甥唬问,她吞吐着说:啊,我姥,去那个小猫主人家曹大娘家来的。我说去干啥去了?小外甥朝着母亲的方向望了又望,确定她没注意我们的时候,她把嘴巴凑在我耳朵上:大姨,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不然我姥准揍我。
我鸡鹐米似地点着头说你快说。
她压得更低地双手护嘴俯我耳上:大姨,我姥每天挎小猫出去挖野菜,然后到处送人。刚才就是去村西给曹大娘家送野菜去了。
然后她皱着眉头继续:我姥说她天生不爱养什么猫啊狗的,她就爱挖野菜,她说她知道你特爱吃野菜,偷给你准备了这么大一大袋子呢。她双手画了个圆比划着。
行者的足迹,必将远离,而家乡的陌上,野菜萋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