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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古台老家

2019-05-06

西部散文选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二姨豆腐母亲

我已经走得太远了,这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

当初的离开,也只是谋生故。

章古台永远是阳光一片,零落散居的人们,可以自由地选择在哪里盖房,也不用打什么院墙,只是用几根凌乱的树枝随便在沙土地上排开的插上,便是标志,证明此处有主。

各家散养着三两只鸡,从不见喂食,也没有听说谁家有鸡饿死过的。那时候鸡下了蛋之后,都是打着鸣欢叫着的,示意着它们是最能干的母鸡,居然下了颗蛋,它们也是最快乐的,自由地在院外的每一片沙丘之间溜达,啄食。唯独有一种叫做鹞子的飞禽,令它们惧怕,尤其母鸡带着它新孵出的儿女们外出溜达时则更加惧惮,鹞子好像偏喜小鸡仔。

那时村里都喜养鸭,因临近河坝故。在芦苇低矮的沙滩,或者浅湾里,谁家都有成群结队的鸭群,也有掺杂一些鹅的,鹅与鸭最大的临界点是:鸭子进了生产队的地,不罚工分,鹅不行,鹅进地会按驴进地价格扣它主人家的工分,而且,鹅会拧人,东院的老王家,因为养了一群鹅,他家女儿好几次哭着不肯去上学。因为怕鹅,我们上学时都是绕道走而不敢进院去找她同行的,所以她上学的路上形只影单,鹅追着拧人,它下口的疼痛程度,不亚于狗。

那样一个荒芜的章古台,几辈人艰辛地挣扎生存的荒漠,很多父辈带着家人远迁以求生存。

斗转星移,时光漫过姥姥的红颜,漫过妈妈的青春,漫到了我的颈项。

因为沙地大面积南移,可能会威胁东北老城沈阳,所以国家下了大力气改造这片蒙古沙漠的东南角。幸运的是,如今,章古台已然苍翠浓郁,并成为国家目前唯一的沙地森林公园。

所以,每次回乡,母亲总想要带我外出,一是炫耀章古台已是遍地荫绿,今非昔比,这样我退休之后就很有可能和理由叶落归根。第二,炫耀我的存在,别说她家女儿是个忘恩者,她会时常回来看望二老的。

赶集,是母亲最喜欢的一件事,走在章古台大街上,互相看着都眼熟,我跟于其后,她走在前面便一路的跟人搭訕。

“你快点走,啥也不拿咋还走那么慢呢。”

母亲在前面吆喝着我,我小跑几步跟上,她手提个菜篮子,向我们路过的一家屋子指了指:这是谁家?记得不?

我没一点印象。

我妈开始唠叨:知道那个潘友不?早年,从大庆回来,抢了你爸女朋友结婚的那个,不记得了?

最不喜欢我妈提老黄历,那时,她还没长大,我爸十九岁了,当然村里的女孩子难免有喜欢我爸的,可我妈提起这事就不开心,就会顺口说着这些女人的各种不是,好像我爸当时没等她长大,就跟村里其他女孩子规划人生是犯了滔天大罪。

可是,当时,十二岁的我妈,还替我爸给村里的大女孩递过纸条的呢,每每说起这,我妈自己也由不住的笑骂自己真傻。

“然后呢?”我接着问我妈。

这家的户门是开着的,风来回的拍打着门板,像是在提醒着主人:速归,关门。

我妈接着说:这潘友老伴儿去世之后,政府给他盖了这新房,可是他哪有福享受哦,哎,这不,也跟着去世了。

我愣怔地看着妈妈。

我妈放慢了些脚步,全无刚才水葱般支棱着的怨气,把我手搭着的褂子拿过去搭在她自己肩上,悲天悯人地叹息:原先,他得的也不是个什么重病,有一点点半身不遂,还能成天的拄个拐杖在村里东家西家串门,讲笑话,后来,不是冬天么,感了一场冒,就躺下起不来了,可是身边没人伺候啊,这不,整个人,就没了。

我说:不对啊,他家好几个小孩呢,那儿女们不管他吗?

我妈说:咋管?人家来接,他不走,又不能住着一直伺候,以为将就几天就好了,他自己跟儿女们说的他没事,叫他们放心去上班的,谁知道,这么着就把个人没了。

我妈一脸悲哀。

流浪者的记忆是陈年沙地里残留的画,经不起风吹,也经不起岁月,即便如何努力的想使沙画存留于生命,存留于记忆,都是枉然。

潘友的事,很快就被我在和母亲数次的谈论过之后,遗忘。

又到了午饭时间,母亲仍给独居的半瘫的邻居董四送过了午饭。董四原本和父亲一个单位,关系也是平常,据我妈说,那年父亲被精简这董四也是举过了手参与了表决的。他原本住在街上,可是前年突然中风之后就半身不遂了,他的女儿们便择了一套简易村居买了给他养老,母亲一向是成熟玉米地里的黑熊,掰了一棒向前走,再掰第二棒的时候便不知觉地弃却了前棒,所以,她毫不记得当初董四如何决然地举起过那只决定过我父后半生坎坷落魄的手。她只看得见现在这双只能拄着拐杖说着半清半混乡音的老董的手。

大家吃了午饭,准备小憩,突然院子里的羊“咩咩”地叫了起来,父亲看着电视眼皮也不抬地跟我妈说:好像来人了。

我妈向院子里张望,果然有人进得院来,母亲家的羊,是有灵性的,自家人进出,绝不出声,一有生人进院,必是大声“咩咩”,直到外人进屋。

进屋来的,是母亲的一位表妹,论辈分我也是该叫二姨的,但其实,她比我小一岁。

她见我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怔在了那儿,低头看着自己满是泥巴但已经风干过了的鞋子,退到门外搓着,我妈笑着喊她进来吧,没事的。她才红了脸,进屋,就在门口忸怩地站着,说我肯定不记得她了,我妈一脸笑容看我:她咋能不记得你了?叫你二姨呢么。为了避免尴尬,我妈给我提着醒。

“二姨”此来,是向我妈借钱。

她走了之后我开始埋怨我妈:你们村还和老年人借钱了?不是古语有云:人生六十,钱不外借的么?咋还借钱给她呢?

我妈打扫着“二姨”刚才站过的地方留下的泥屑,头也不抬:你说的轻巧,满村都是老人了,你叫她去哪里借去?再说了,人家年轻,我们万一有个什么事,人家总会不惜力气的帮我们,不借给她你说得过去?

我哑然。

我妈继续唠叨:你们这些年轻人,总觉得外面天地大,走了就外地扎根不回来了,我们呢,觉得故土难离,再好的地方,在我们心里,也是好不过这村子的。

看着门口的妈妈,从前健硕的身躯已渐佝偻,她扫地的动作,已从从前风卷残云的速度和气势转归于平慢,她不断抬起放下的两只手臂,像爸爸的渔网,在收工之后带着河水和草叶晾晒在晾衣绳上,松软的垂坠着。我突然地感觉到,我所谓的诗与远方,不过是拿我的于故乡的背离所换得的,人生没有赢家,你获得的过程,便是相等的失去的过程。

门外响起吆喝声,由远及近,“豆腐豆腐”地叫着,像一首苍老且悠远的歌谣,好像就在我家大门附近顿住了,几遍的重唱着,母亲笑了:这老腾头每天来咱家门口吆喝,不出去买就一直在那吆喝。她边笑边拿个小铝盆朝外走,大声说:出来了,出来了,别叫了。

我也跟出了门,意思叫我妈少买点,前几天的豆腐还不停地往冰箱里塞呢,想吃新鲜豆腐必须得少买点。

见我出来,老腾头停下了手上递给妈妈的豆腐块,直直地看着我:这是你家老几?

我妈见我跟出來,显然格外的兴奋,觉得显摆一下的机会又一次来临:嗯嗯,我家老大呢,这不大老远的包头家的,老回来看我。

老腾干枯的手在他不见底色的围裙上来回的抹,冲我笑:好闺女好闺女。又冲我妈笑:你有福,你有福。并伸出了一个大拇指跟妈妈比划。

寒暄中的老腾把目光从我妈移向我,又从我望向我妈,来回都是羡慕,满脸的笑意和真诚。卖罢了豆腐,推着他那退了漆的三轮手推车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还一个劲儿的回头望着我和我妈笑,直到笑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我和妈妈回屋,我说:妈你看咱家厨房这豆腐,你还买啥买?再多了,连冰柜也放不下了啊。

我爸听见我埋怨,立刻加入,我爸心里只要是听见埋怨我妈的话,他第一个兴奋并迅速同盟:可不是,说少买点,那老腾头一来她就颠颠的跑去买,我都快被吃成个豆腐老孙了。

我妈说:啥?当初不是你说他家豆腐好吃的?再说了,这老腾头没儿没女的,买他几块豆腐照顾他一下咋了?我妈顿了一下继续:吃不了,喂羊。

见我妈声高起来,我爸跟我咧了一下嘴,摇摇头,自顾自看电视去了。

这老腾头我还是有印象的,小时候全村的年猪都是他给杀的。

我说:妈,我记得老腾头当时有个闺女来着?

我妈说:有,但是后来跟一个南方的来村里收芦苇编织垫子的小贩跑了,再就没回来。他老伴也前几年过世了,他现今就一个人,靠卖豆腐过活。

老腾吆喝的声音逐渐隐没,山村恢复了宁静,宁静的蓝天,宁静的空气,宁静的绿草和白云。傍晚,霞光漫红,像平退着的大型吸雾器,将最后一缕残红从人们的视野里吸去,夜色笼罩。

山村的夜,是乐章的开始,村东的牛声,和着蛙鸣,三长两短,两短三长,戛然而顿的休止间,掺杂最古老物种蟾蜍的低“唔”声,风来时,林叶“沙沙”。

一切都是回不去了的,古老的章古台,留守的故乡,与乡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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