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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 枝

2019-05-05屈彦民

骏马 2019年3期
关键词:金枝奶奶

屈彦民

此篇写于1986年8月,初中毕业的暑假,今日扫除,偶然发现已经发霉的手稿,原文录入,以作纪念,祭奠青春。

——题记

1

枣强——河北南部的一座古老而贫困的县城。小说《平原枪声》讲述的就是发生在这里的故事。枣强县的西面就是冀县,冀县城的历史更加悠久,东汉末年,袁绍掌管的冀州就是现在的冀县。在这两县交界处,有一个不足40户人家的小村庄——梁家屯儿。

这里的人,祖祖辈辈在这片黄土地上刨食繁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代代至今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清晨,雾气笼罩着大地。村里人起得都很早,各自去自家的地里忙活儿。前几年,公社的时候,老支书把老槐树上吊着的那口破钟敲得直响,日头升得老高,人们才打着哈欠,懒洋洋地下地干活。现在,不用敲钟,人们就早早地下地了。

井台上传来牲口的叫声,胡同里不时地有扁担的“吱嘎”声。金枝爹一手提着水桶,一手牵着一头瘦驴,从井台上走回来。驴身上长着长长的灰毛,脊背像刀刃儿,肋条一根根地凸出来,走路都打晃儿,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跟着主人走进了牲口棚。

金枝娘在饭棚子里,拉着风箱,往灶膛里填着棉花柴。棚子里充满了滚滚的浓烟。柴禾潮湿,在灶膛里光冒烟,不起火。风箱“呼哒……呼哒……”地响,金枝娘也垂着头,跟着一声连一声地咳。一口一口的黄痰,黏黏糊糊地吐在灶前……

金枝背着一大筐草走进院子。筐很大,草很湿,像一座山压在她的背上。裤腿挽到膝盖上,鞋子被露水打湿了,随着脚步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补着补丁的蓝花褂子也被汗水湿透了,贴在她的身上,刘海儿一绺儿一绺儿地粘在额前。

金枝把草背进牲口棚,然后到瓮边舀了半瓢凉水喝了下去。随后走进了饭棚子。

“娘,俺哥和兄弟呢?”

“去村儿西里拾粪去了,咳、咳、咳……”

“娘,俺来做饭,你进屋歇一会儿去吧。”说完,金枝扶起娘,自己坐在了灶前。

雾散了,大亮背着一筐粪,走进大门。大亮今年22岁,念了几天书就不念了,因为先天有些呆傻,不爱说话,倒是能帮家里干些地里活儿。脸黑黢黢的,个头儿很高。像个篮球运动员,可是,眼神儿发呆,面无表情。

二亮扛着一把铁锨跟着走进了院子。二亮今年12岁,瘦骨嶙峋的,只穿着一个破烂的裤衩儿,小胳膊儿像麻杆儿,肋条和家里那头瘦驴一模一样,头却显得很大,一副活生生的非洲儿童模样。

金枝掀开锅,给爹娘和兄弟俩各盛了一碗棒子面儿粥,各拿了一个白面馍送过去。

金枝爹左手捏着馍,右手端着碗,上大门外吃去了。这是当地村民们的一种习惯,总是爱几个人端着饭碗凑在一起,边吃边聊,既有凑热闹的意思,也不乏比饭菜的嫌疑。

金枝娘躺在东里屋的炕上,喘着,闭着双眼,饭碗和馍搁在窗台上没吃。

大亮、二亮哥俩各自蹲在门台儿旁,“唏溜……唏溜……”地喝着粥,馍馍早已不见了踪影。

金枝一个人躲在饭棚子里,坐在灶前,静静地喝着粥,啃着棒子面饼子。她今年18岁,小学念了四年就不念了,帮着爹娘操持家务。这几年,多亏了有金枝料理家务,家里地里样样都干,人人都夸金枝,人又好看,活又能干,俗话说的好:“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2

吃过了饭,金枝爹鉆进牲口棚,只顾用那把铁刷子,刷那头瘦驴身上的毛,瘦驴只顾低头吃着槽里的草,没一点儿精神头儿……

说起这头瘦驴来,还真有一段故事哩。三年前,开始承包地了,按照人口,金枝家承包了15亩地。种地没有牲口不行,金枝鼓动爹去牲口市上买头牛来,又能犁地,又能拉车。金枝爹带着家里的全部积蓄——465块5角5分,去了城里的牲口市。在牲口群里转了大半天儿,也没敢掏出钱来,就连最劣等的牛也要价600多块,还了半天价儿,最后压到480块,可是,钱还是不够。金枝爹饿着肚子,只好往回溜达。出了城,在半路上,碰见一个矮个子老汉,正牵着一头草驴往牲口市上赶。驴瘦瘦的,走路都没劲儿,可是,肚子却是鼓鼓的,一打听,说是去市上卖的。两个人讨价还价,最后,终于以465块成交了。卖驴的老汉拿着钱不住地叹息:“唉,赔了,赔了,连肚子里的算上,两头驴才卖了这点儿钱,赔了,赔了!”

金枝爹想,买不成牛,买头驴也好啊,回家这头驴再下个崽儿,不就两头驴吗!划得来。可是,回家养了半年,驴肚子渐渐地瘦下去,又不见长肉。金枝爹才醒悟过来,原来是头得了涨肚病的驴。病慢慢地好了。养了三年,也不知道让邻居家的公驴配了多少次,可就是再也没见驴肚子鼓起来。卖了吧,又不值钱,干活吧,又拉不动车,只好这么白白地养着……

3

日头烤得人火辣辣的,地里的棒子苗刚一筷子高,就耷拉着脑袋不愿长了,狗尾草却长得很旺。金枝弯着腰在地里锄着草,汗水浸透了衬衣的后背,脸上的汗珠滑到了下巴,又无声无息地落到地里。金枝顾不上擦一把,只是默默地锄着地。

“金枝儿,歇歇吧,别累着身子,嘻嘻。”不知什么时候,二狗背着个破筐站在了金枝的背后,嬉皮笑脸地说。

二狗是个穷光棍儿,家里一贫如洗,三十了也娶不上个媳妇,因为地主成分,武斗那年,爹娘被折磨死了,生活无助,打小就好吃懒做。如今,承包了3亩多责任田,荒得像种了草。他倒也时常背着个破筐去地里转转,也不知道是拾粪还是拔草,反正筐里是来也空空,去也空空。

二狗把自家的田地从不挂在心上,整天却总想着村里的女人。谁家的媳妇奶子大,谁家的媳妇屁股圆,哪一个长着黑痣,哪一个长着雀斑,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一清二楚。

二狗只穿着一件油黑瓦亮的破裤衩子,也从没见过他换过样儿。脚上的鞋却不一般,左脚穿一只条绒黑色懒汉鞋,前面破了个洞,两个脚趾头像两只老鼠一样,在洞口露着头儿,一动一动的。右脚蹬一只绿色解放鞋,前面好好的,后跟儿却开了个大口子,鞋帮儿和鞋底儿已经分了家。

“二狗,你快去自家的地里拔草吧,荒得厉害哩!”

“嘿嘿,不要紧的,反正草没庄稼长得高,秋后收点儿够吃就算了,嘻嘻,金枝儿,你家的地真壮,苗长得真好,我天天来你家地里拔草,真的,你不信,问问别人去!上一回,我憋了泡屎,还特意跑到你家地里拉了呢,你不信,问问别人去……”

金枝心里恶心透了,又不好说什么,只顾弯腰锄草。

二狗跑到金枝的前面,面对着金枝站着,金枝的锄头就要锄到二狗的脚上了。

“二狗,闪开点儿,要锄到你的脚哩!”

“没事儿……没事儿,嘻嘻……”

二狗不情愿地躲在一旁。

没说上几句话,又跑到了锄头前面,二狗的话真多,二狗的话真废。

其实,他那对老鼠眼睛始终盯着一个目标,并寻找着最佳角度。那就是透过金枝那敞开的领口儿,偷看那对隐隐约约,而随着锄地的动作有节奏地颤抖的奶子。二狗的眼神发直,呼吸急促,脸色发红,就像一条饿狗盯着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

金枝直起腰来擦汗,忽然明白了什么,顿时脸色发红,赶紧扣上领口儿的扣子。

“二狗,你赶紧滚,真是狗娘养的!真讨厌!”说着,金枝举起了锄头。

“嘿嘿,金枝儿,可不能这么说,是我给你家地里拔了草,是我给你家地里上了粪,不识好人心,我走……我走……”二狗知道再缠下去也没有看的了,也就依依不舍地走了。

金枝感到委屈,又有些恼怒,用锄头狠狠地刨着地,不留神,把两棵苗刨了下来,她索性放下锄头,坐在地上想着心事。

金枝心里早就有了人,那就是村里的郭勋。郭勋和金枝打小一块儿长大,又一块儿上学,金枝小学没念完就干活了。郭勋念完了初中,也在家里干活了,俩人在一块儿都很快活,彼此偷偷地喜欢着对方,也偶尔在晚上乘凉的时候,凑到一块儿说说话。此时此刻,金枝真盼望郭勋能走到她身旁。

4

郭勋家住在村南头,郭勋今年20岁,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妹妹秀秀17岁,在城里念初中,家里虽说不富裕,倒也能供得起一个学生。

郭勋爹最疼爱秀秀,这似乎不太合乎情理,农村的封建宗法思想较重,普遍重男轻女,闺女是外姓人,疼也白疼,出了阁就是人家的人。

郭勋爹块五十了,有点儿文化,人也精明,年轻那阵子,在公社信贷社里做事。郭勋娘也四十多了,整天收拾得浑身上下利利索索,雖然徐娘半老了,但风韵犹存,年轻的时候,也是很俏的主儿。老两口儿,感情不是很好。郭勋娘却更疼爱郭勋,这其中的缘由还有一段故事。

那是郭勋娘刚过门儿不久,在家里侍奉公婆,郭勋爹照常去公社上班,隔三差五地回来住一宿。郭勋娘人俏,嘴又甜,自然招引了不少男人的青睐,尤其是村干部,自然也就传出了一些风流闲话。

不久,郭勋爹听说了几句闲话,说是村支书常在夜里去他们家,他就接连几夜跑回家,想捉到证据,可是总也没碰见。郭勋娘问他为啥总半夜回来,他说,这几天公社大院儿被盗了,他怕自己家招了贼,就回来看看。等有了郭勋,郭勋爹左看右瞧,总觉得不像自己,可又说不出怎么个不像法儿,到现在,郭勋爹也没忘记这一桩事儿。

后来,信贷社解散了,郭勋爹回到了村里,又当了几年队长,得罪了不少人。至今地里的庄稼还时常被人割倒,糟蹋了。老汉也无可奈何,郭勋娘也时常骂老汉做坏事太多,遭报应。

5

金枝娘在炕上给二亮补着一件旧褂子,不时地咳几声,憋得脸色发紫,脖子上青筋突出。金枝娘快四十了,说起来也命苦,她本是外乡人,在那难忘的岁月,农民不种地,却发疯似地“大炼钢铁”。结果,一场饥饿的危机降临了,十几岁的金枝娘,是家里唯一的幸存者,一路逃荒,最后流落到这个村子,是金枝的爷爷收养了她,后来便做了金枝爹的媳妇儿。

金枝爹年轻的时候,好吃懒做,不学无术,一直不心疼老婆,总觉得她是捡来的叫花子,理所当然要侍候他,到老了也没疼过老婆。尽管金枝娘病成了这个样子,他也没说过一句暖心的话,总对孩子说:“你娘是过力了,歇歇会好的!”

金枝在西里间屋,纳着一双鞋底儿,一针一线,纳得密密实实,把自己的心也纳了进去……

手里纳着鞋底儿,心里却想着那天晌午和郭勋在村南高粱地里的约会。金枝和郭勋怕人碰见,便在大热天儿的晌午,人们都在歇晌的时候,各背上筐,以拔草为名,钻进高粱地约会。

金枝坐在垄背儿上,俩手捏着辫梢儿,眼睛看着地,不好意思看郭勋的脸。

郭勋蹲在旁边,手里捏着一片高粱叶儿,在嘴里撕咬着,眼睛爱恋地看着金枝那浓密的黑发。

“金枝,你娘的病好些不?”

“还不见好,常常咳哩,爹说歇歇会好哩。”金枝低着头说。

“你就帮你娘多干点儿活儿,地里活,我起个早,贪个晚,帮你干点儿,你甭着急。”

“嗯,俺会多做活的,呀,郭勋哥,你的鞋子张嘴啦!”

……

“哎呦”金枝禁不住叫了一声,是针扎着了手指,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儿了,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涩的笑容。

6

金枝娘的病还不见好,村里黄四奶奶悄悄地告诉金枝爹:“金枝娘的病怕是犯了邪哩,你家这些年一直不顺当,不用喜事冲一冲,怕是好不了哩!”

黄四奶奶是个六十多岁的孤老婆子。年轻那阵子,也是个精明风流主儿,老了老了,也不知怎么就会看邪病了。用她的话说就是,火神娘娘在夜里送给她一粒丹药,让她吃了,后来她就能降住邪物了。

开始,人们是不信的,有一次,村里有个叫大宝的壮小伙子,半夜从城里骑自行车回家,到家里就不行了,小伙子又喊又叫,浑身出虚汗,几个人都按不住他。

三更半夜没办法,只好把黄四奶奶请来瞧瞧。黄四奶奶说,是让邪物扑着了。说着便让人拿来锥子和菜刀,黄四奶奶一手握锥子,一手举菜刀,冲着大宝大骂一通:“你这王八羔子操的,快滚!凭啥来折腾俺孩子,我非砍了你不行,扎死你不可!”

菜刀架在大宝的脖子上,锥子尖儿对着大宝的心窝儿。

“我走,我走……别砍我……别扎我……”大宝面露慌恐地喊叫。

折腾了好一阵子,大宝才安静下来,渐渐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大宝起来了,和平常人一样。问起大宝前一夜的事,他竟然什么也不记得了,只是觉得浑身又乏又累。

从此,黄四奶奶会治邪病的事,也就传开了。说来也怪,有的人病了,医院用各种仪器查不出病来,黄四奶奶却给治好了。

金枝爹听了黄四奶奶的话,也就当了真,这也是当地农村有过的习俗,有的人家老人病了,总不见好,下辈儿人娶一次媳妇儿,也就能把家里人的病“冲”走。

金枝爹思量,让大亮娶媳妇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大亮半傻半呆的样子,村里人谁都清楚,有谁家闺女愿意跟他?再说,家里穷得这个样子,哪里有彩礼钱?金枝爹开始犯愁了。最后,还是黄四奶奶给想了个主意,说是让金枝给大亮换个媳妇儿。“换亲”,在河北农村也并不新鲜。可是,哪有这么个巧户呢?难寻啊!金枝爹又犯起愁来。

啥事儿还得说黄四奶奶,正巧黄四奶奶的娘家,十里外的杨家庄有这么一户,兄妹俩过活,哥哥黑牛今年三十六了,还没娶上媳妇儿,因为那些年家里穷。这几年,黑牛出去跑买卖挣了钱,可是,岁数又过了坡儿,还是找不上媳妇。妹妹黑妞,腿有点儿瘸,虽说年方二十,也没寻到婆家。经黄四奶奶牵线儿,黑牛特别愿意,立即塞给黄四奶奶三张“大团结”,说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黑妞虽说不太愿意,可是,思量一下自己的腿,又想想自小哥哥拉扯自己也不易。自己给哥哥换个媳妇儿,也总算对哥哥有所报答了,也就默许了这件事。

这桩“换亲”的关键也就看金枝的态度了。大亮傻乎乎的,当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7

吃过晚饭,金枝爹把家里的其他人支出去,便来到金枝的屋里,坐在凳子上抽着闷烟儿,想说什么,又一直没开口,金枝已经把那双鞋做好了,正坐在炕上缝一双鞋垫儿,看到爹那样子,心里知道,爹有话要说给她听的。

“爹,您心里有事哩?”

“金枝呀,爹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你哥又那样子,二亮又小,你娘又病着不见好,这几年,里里外外全亏了你啊!”金枝爹是第一次对金枝说这种话的。

“爹,俺累点儿,倒不咋,只是娘的病一直不见好,俺心里放不下哩!”

“金枝,你娘這一辈子也没享了福,现在,又病成这样,黄四奶奶说了……”

金枝爹便把黄四奶奶的主意说给了金枝。

金枝听了,啥也没说,趴在枕头上,呜呜地哭个不止,金枝爹怎么也劝不动,她就是不说话。

“金枝,爹知道你的心思,这么办是委屈了你,爹也没办法,可是,不这样,你娘这病就……嗐,这都是老天爷不长眼啊!”

金枝爹唉声叹气地走出去。

金枝一夜也没睡着,眼睛哭肿了,枕巾湿透了,她心里难受,怎么办呢?很为难!爹的苦衷她理解,哥哥这个样子,如果不换亲,家里又这么穷,哪年月才能娶个媳妇儿?娘自小就是个苦命人,本想让她享个“老来福”的,可是,又病成这个样子。黄四奶奶的话怕是真的呢!她替爹难受,更替自己难受。娘命苦,自己的命更苦!本打算自己跟郭勋,俩人好上一辈子,好好过日子,可是现在……

一头是自己的幸福,一头是这个家的幸福。万一娘有个好歹,哥哥、兄弟和爹……这个家不就完了吗!金枝心里像一团乱麻,她几次想冲进东里间屋,告诉爹,自己不干。可是,几次坐起身来,几次又躺下了,怎么办呢?只有不尽的泪水能回答,只有蒙着头的抽泣声能解释……

第二天早上,金枝没有起来,饭也不吃,水也不喝。

金枝爹愁得满屋转来转去,长吁短叹。一会儿,去西里间屋看看金枝,一会儿,去东里间屋瞧瞧金枝娘。

金枝娘也下不了炕了,喘得难受,咳得剧烈,脸色土灰,眼窝深陷。金枝爹看着金枝娘这个样子,大半辈子的良心也似乎发现了,心里也知道难受了。

金枝写了个纸条,让二亮偷着给郭勋送去。中午,金枝起来了,脸上木木的,不言不语地做熟了饭,自己没吃,就背起筐出去了……

8

金枝和郭勋又在老地方相会了,看到金枝的表情异常,郭勋惊奇地问:“金枝,你咋了?你说话啊!”

金枝低着头,目光呆滞,一句话也不说。

郭勋着急了,上前双手搬住金枝的肩,摇晃着。

“金枝,金枝,你说话呀!”

“郭勋哥!”金枝终于喊出了声,同时扑在郭勋的怀里痛哭起来。

郭勋紧紧地搂住金枝。

金枝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郭勋。郭勋听完,顿时长吁短叹:“都是命啊,咱俩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郭勋哥,这都是咱俩的缘分不够啊!”金枝抬起头来,一双泪眼,注视着郭勋的脸,丝毫没有了羞涩之情。

“郭勋哥,俺也没法子,为了俺娘,为了俺这个家,我只好听爹的了。好哥哥,俺就是心里放不下你啊!”金枝把脸紧紧地贴在了郭勋的胸膛上……

郭勋两眼湿润,又无可奈何,只有紧紧地抱紧金枝,抱紧自己心爱的人……

9

黄四奶奶往返杨家庄跑了几趟,终于把娶亲的日子定在了七天之后。两家同时迎娶新人。可是,按照习俗,两家的迎亲队伍是不能相碰的。于是,便约定杨家庄的迎亲队伍从东面进村,梁家屯的迎亲队伍从西面出村。

街坊四邻都来帮忙,金枝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用白纸裱糊了四壁,窗户上贴了双喜字,这间屋子就做了大亮和黑妞的洞房。

一转眼,第二天就到了娶亲的日子,金枝还是没心思打扮自己,就像是别人出嫁一样,任凭别人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晚上,金枝和郭勋又在村南的高粱地里约会了。一见面,俩人谁也不说话,还能说什么呢?只有坐在一起,紧紧地抱成一团。金枝不住地抽泣,郭勋不住地叹息……

金枝忽然仰起脸,抱住郭勋的头,像疯了一样亲着郭勋的脸,郭勋浑身在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西斜了,秋虫不叫了,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了。临别,郭勋只留给金枝一句话:“金枝,我等你一辈子!”

像郭勋这样一个青年农民,面对农村的旧习俗,面对着残酷的现实,又能怎样呢?心上的人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明天就是迎娶的日子,他能亲眼看着在吹吹打打的锣鼓声中,自己的心上人被别人娶走吗?他又能做些什么呢?天也无语,地也无声。

10

早晨,杨家庄的迎亲队伍先进了村,新郎官儿黑牛,人高马大,膀阔腰圆,新理了发,刮了脸,胸前挂着红花,先进屋给岳父岳母磕了头,叫了“爹娘”,然后,又去西里间屋按习俗,请了新娘,这才在新郎的引导下,娘家人簇拥着披红挂绿的金枝走出来。

迎亲的队伍在前,吹吹打打,送亲的队伍在后,放着鞭炮。一辆手扶拖拉机吼叫着,顶着一股蓝烟,把金枝拉走了……

就在此时此刻,郭勋家也热闹起来,郭勋爹和郭勋娘急得满屋转。

原来,一大早就不见了郭勋,郭勋爹让秀秀去了好几家,也没找到郭勋。

“你这该死的老头子,还不快上地里、井里找找!这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也不活喽,天哪……”郭勋娘一边喊一边哭,像疯了一样在郭勋屋里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东西扔了一地,就像是儿子藏在柜子里一样。

最后,在郭勋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张纸条:“爹娘:我带着家里的200元钱走了,去外面找点儿事做,不要惦记我。”

“俺那该死的儿呦,就这么走了哟……”郭勋娘一屁股坐在炕上,双手拍着大腿又哭又叫。

“哭个球,家里人还没死光那,不要个脸!”郭勋爹发了怒。

快中午了,梁家屯的迎亲队伍也回来了,同样一片锣鼓喧天,同样一台手扶拖拉机。

车停在大门外,新郎官大亮穿着一身新,真像个样儿。在司仪的指教下,大亮傻乎乎、乐呵呵地把黑妞从车上抱进大门。

午时已到,金枝爹扶着金枝娘端坐在堂屋正中,大亮和黑妞双双跪在堂前。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司仪的声音像太监一般,尖声尖气地喊着。

大亮和黑妞不住地磕着头。

11

黄四奶奶的主意且不用说灵与不灵,反正收下了黑牛的一大把钞票。金枝娘的病反而一天比一天加重了。没过几天,金枝家里又热闹了起来。大清早,天刚发亮,金枝家就传出一片哀号,大亮在号,二亮在号,黑妞也在号。她哭的是婆婆的“命苦”?还是哭自己的“苦命”?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金枝和黑牛也回来了,见了棺材,金枝哭个死去活来:“娘啊,俺那苦命的娘。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哟?俺本想这回,你会病好的哩,这一下可全完了哟!娘啊,娘,你的命苦,俺的命比你还苦哟……”

金枝一边哭喊,一边拍打着棺材盖。不一会儿,嗓子哭哑了,身子瘫软在地上不省人事,街坊四邻,又是捶胸又是拍背,半天才把金枝叫醒。一睁眼,看见棺材,又是一通哭嚎。

“可怜的金枝哟!”旁边的女人们也陪着落泪。

当天夜里,人们帮着糊了纸车纸马,由孝子们护送着出了村口,在十字路上一把火点燃了,送到了“那边”去,车上拉走的是金枝娘的魂儿。

第三天,到了出殡的日子,又是那台手扶拖拉机,又是那伙迎亲的人们,又是一片吹吹打打声。长长的队伍,缓缓地跟着灵车向坟地移动。大亮披麻戴孝,手持招魂幡儿,在前引着灵车。金枝和黑妞也一身重孝,分坐在灵车的两侧,护送着棺材,又是一片哀嚎。

墓穴像一只恶魔的大口张开着。吞下了金枝娘的棺材,正待人们填土的时候,金枝出人意料地一头扎进墓穴,扑倒在棺材上。

“娘哟,俺的亲娘,让俺和你一块儿去吧,娘哟,娘。”

金枝的哭声突然停止了,她又昏厥过去,人们又是一通慌乱。

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残忍地降临在这样一户普普通通的农民家里,纯朴善良的金枝,在这种多重的痛苦中挣扎着。金枝的精神受到了残酷的摧残。

死去的,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出走的,去了天涯海角;留下的,还得在痛苦与悲哀中活下去,尽管没有了希望之光……

12

一堆黄土淹没了苦命的金枝娘。坟,圆完了(圆坟是一种仪式);孝,谢了(谢孝也是一种仪式)。金枝家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和凄凉。家里没有了金枝,就像添了许多活儿一样。黑妞接替了金枝娘,每天一瘸一拐地在家里忙活,低矮的饭棚子又“呼哒呼哒”地想起了風箱的声音。灶前却变成了黑妞。

大亮照常早起拾粪担水,二亮也学会了起早拔草,喂养和他一样瘦弱的那头老驴。

地里的草,眼看着见长,从年轻就好吃懒做的金枝爹,老了老了却也被逼得学起了田里的农活,每天孤来独往,愁眉不展。时常去金枝娘的坟前坐坐,一辈子也没心疼过这土里的苦命女人,现在才觉得自己孤独无伴了,金枝娘的好处,他也都想起来了。

二狗再也不到金枝家的地里拔草了,再也不到金枝家的地里拉屎了,但是,自家的地里扔像是种了草。二狗有些嫉恨大亮,一个傻小子也竟然能娶上媳妇,简直是和他过不去,见了大亮,话就多了起来。

“大亮,你那黑妞的屁股白不白?奶子大不大?”

“嘿嘿,嘿嘿,俺不知道哩。”大亮傻笑着说。

“你真他娘的是头傻驴!你没钻过她的被窝?”

“嘿嘿,嘿嘿,俺自己有被窝哩!”

二狗气得哭笑不得。指着大亮的裤裆说:“白长了你这玩意儿,也不会用。骡子养的!俺告诉你,你媳妇身上藏着值钱的好东西哩,是从娘家带来的,你不去要,俺可要去偷啦!”

“谁说的,俺咋不知道?俺这就回去找她要去。”说完,大亮真的回家了,找黑妞要那值钱的好东西去了。

13

郭勋出走后,音信皆无,郭勋爹和郭勋娘又气又急。家里地里积攒了许多活儿。

老两口儿一商量,也没钱供秀秀上学了,也就定下来,让秀秀回家干活了。秀秀尽管哭了一夜,最终还是离开了学校。

金枝在婆家也活得苦苦的,尽管吃穿不愁。

听到郭勋出走的信儿,金枝更加难过,她知道郭勋是因为她才出走的。夜里常常梦见郭勋在城里让车撞了,她大叫一声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黑牛常常天亮才回家。

金枝只是知道黑牛在外面跑买卖,不知道具体跑啥买卖,她也懒得细问。其实,黑牛是个赌徒,和村里的二流子整宿整宿地赌。夜里金枝虽然有些害怕,黑牛不在倒也轻松,她忘不了洞房里的情景,忘不了黑牛对她的折磨,那些夜里,黑牛像头发疯的公牛,变着法地折磨她。眼泪、抽泣时常伴随着金枝度过一个个漫长的黑夜。这些日子,夜里虽说有些恐惧,倒也少了折磨。

金枝怀孕了,她有了一线希望,盼着孩子早日出生。夜里,常在灯下穿针引线,做小衣服。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幸福的光泽,因为她心里明白这孩子的父亲是谁。这个小生命就是她生活的精神支柱。

14

几个月后的一天上午,金枝正腆着肚子在地里锄地。

“嗷——嗷——”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伴随着一辆警车开进杨家庄,不一会儿,又拖着一股黄尘飞驰而去。

“金枝,金枝,快回去,你家出事了!”邻居家的媳妇儿跑到地里来喊她。

金枝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家里坐满了乡里、村里的干部,院子里挤满了人。

“出了啥事儿?支书,快告诉俺。”

老支书唉声叹气地说:“可怜的黑牛媳妇儿,都是黑牛不争气啊!”

原来,一年前冀县辛庄乡储蓄所被盗,失窃10万元,两名职工被害一案,经过公安部门的侦查,终于捕获了以黑牛为首的盗窃团伙。

金枝又是一场大哭。

“娘啊,俺的亲娘,俺的命咋这么苦哟,早知道有今天,俺还不如和你一塊儿走了呢……”

忽然小肚子一阵剧痛,金枝昏倒在地上。

又是那辆迎娶金枝的手扶拖拉机,顶着一股蓝烟,拖着一股黄尘,把金枝送进了城里医院。

城外荒地上,一声清脆的枪声,倒下了黑牛罪恶的躯体,这是黑牛的最终归宿,是老天的报应。

金枝怀里抱着的男娃五官清秀,隐隐是郭勋的模样……

15

清晨的太阳从城市高楼的后面歪出身子,暖暖的阳光照在郭勋脸上。他把手搭在额头上,看着眼前的城市从晨光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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