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家的归宿

安平

当拥有资本力量和创新精神的主流阶层，重新审视公与私的关系，重视构建财富与社会、人之间的平衡，追求潜德、尚仁、致和、达人……一个新的精神传统及它所承载的时代将福泽民生及至后世，影响无远弗届

在中国当代公益发展史上，2004年，应该是一个被记住的年份。

这一年的6月5日，内蒙古阿拉善盟腾格里沙漠月亮湖畔，一个名为阿拉善SEE的公益机构的诞生，令中国公益界和公共舆论大为震惊。其特殊之处在于，这家公益机构的发起人为近百名企业家，包括刘晓光、马蔚华、王石、冯仑、任志强等人，其目标是保护生态。

“作为现代中国的第一代企业家，我们不能将一个经济恶性循环、生态环境破败的中国交给下一代。"茫茫沙漠中，北京首创集团董事长刘晓光宣读《阿拉善宣言》，神情庄重。作为阿拉善SEE的发起者，精神符号，他在腾格里沙漠屈膝跪下手捧黄沙对财富意义的追问，多年来一直定格在阿拉善SEE人的记忆里。

汇聚在月亮湖边的企业家们背景不一，民企国企，本土海外皆有，共掌管着约两万亿元总资产。他们在公共领域的这次集体亮相和发声，被舆论形容为“企业家刮起的一场精神沙尘暴”。

这是改革开放后中国第一代企业家最早獲得的公益启蒙。自此，公众视野里固化的企业家形象被逐渐打破，一种新的文化在这个阶层开始生成。

这一年年底，蒙牛集团创始人牛根生宣布捐出个人在蒙牛所持的全部股份，创立“老牛专项基金”。此举首开民营企业家“裸捐”股份致力于慈善事业的先河，轰动一时，被喻为“前无古人的追梦之路”。

牛根生为此思考了3年。在考虑蒙牛上市时，他即开始规划公司上市后所获巨额财富的支配和使用。他的目标是50岁时实现从企业家到慈善家的转型。改革开放后中国本土第一代企业家如此表述自己的终极归宿在当时并不多见。

老牛基金会的意义还在于，它是一个依托公益信托的家族基金会，公益信托与家族基金会，这两个模式在中国都是首创。

做出这一设计前牛根生到美国进行过考察。成立于2000年的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采用的即是基金会信托与基金会的“双治理”模式。这家基金会旨在促进全球卫生和教育领域的平等，8年后52岁的盖茨离开微软全职投入其中，在世界范围内引发广泛关注。

盖茨退休之前，在美国慈善史上记下浓重一笔的是沃伦·巴菲特向盖茨基金会作出的捐赠。2006年6月26日午间，在美国纽约公共图书馆，面对纽约数百位达官显贵，巴菲特许诺，将向盖茨基金会捐赠310亿美元。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当盖茨、巴菲特为全球带来新一波慈善热潮之时，中国的商业领袖们也站在了前沿，并且越走越远。他们将企业家精神运用于这个领域，在慈善理念、捐赠方式、捐赠数额、运作方式上不断做出突破。

2011年5月，世界玻璃大王曹德旺在北京再次注资成立“河仁慈善基金会”，将曹氏家族持有的3亿股福耀集团的股份捐赠给了该基金会。过户当天，股票价值人民币35.49亿元。

河仁慈善基金会开创了中国基金会资金注入方式、运作模式和管理规则等多项创新，并成为当时中国资产规模最大的公益慈善基金会。

是时，中国的年慈善捐款总额不足千亿。3年后，曹德旺的这个数字被马云打破。

2014年4月25日，马云捐出时值145亿元的阿里股权，在境外注册成立了一支公益信托基金，位列亚洲规模最大的慈善基金行列。“这预示着中国富豪慈善新时代的来临。”有评论称，“10年前，中国每年的慈善捐款不足百亿，而现在马云一人的捐助额就达到了百亿级别。”

当年9月，随着阿里巴巴正式挂牌纽交所，马云以超过200亿美元身价成为中国首富。当中国首富成为中国首善，所显示的迹象和释放的信号令人鼓舞。

在马云那笔公益信托基金成立两年后，马化腾也做了一个大动作。2016年4月，他承诺将捐出市值约139亿元的1亿股腾讯股票，注入正在筹建的个人公益慈善基金，支持以中国内地为主的医疗、教育、环保等公益慈善项目以及全球前沿科技和基础学科的探索。

2016年还有两笔巨捐令人注目。这年夏天，腾讯主要创始人、腾讯公益慈善基金会荣誉理事长陈一丹宣布捐赠 25 亿港元（约合 3.2 亿美元）设立全球最大的教育单项奖 “一丹奖”。10月，浙江物流大王，传化集团创始人，56岁的徐冠巨及其家族捐出总价值30亿元的现金和有价证券注入传化公益慈善基金会。该基金会主要关注精准扶贫、医疗与健康、教育与科技等领域。

越来越密集的巨捐事件的背后，一些改变发生了。中国企业家的慈善行为开始向更具战略性规划的慈善事业演变。这一演变还在持续进行中。

2017年，美的集团何享健家族在酝酿多年后公布了价值60多亿元的慈善捐赠计划。由和的慈善基金会与和的慈善信托构建的双轨模式，让何享健的家族慈善事业渐成体系。

去年秋天，国内规模最大的慈善信托—鲁冠球三农扶志基金慈善信托完成。这一慈善信托的初始信托财产是万向三农集团有限公司全部股权，对应的财产规模超过60亿元。

……

纵观这十余年间，从企业家到慈善家，中国的商业领袖们已然生成了一幅别样的图景。一个阶层的价值重塑得以完成。

内外因共同推动了这一图景的生成。在“个人实现”的价值追求之外，企业家们面临的无法超越的时代命题也推动他们作出了这一选择。

过去30年间，中国经济的腾飞伴随着现代性困境的深陷—经济、社会等领域广泛存在的异化和非理性，导致生态环境恶化，民众价值迷失，利益分化加剧。

一些曾经被广为信奉的真理开始破碎。譬如弗里德曼之“一个公司的社会责任就是谋利”;凯恩斯之“自由本身就是最高的价值”……亚当·斯密的核心思想架构中关于慈善的认知—基于人类共同命运感之上的慈悲是智者德性的顶峰—开始获得重视。

重建商业伦理，将财富用作实现一个繁荣而又公正的社会的工具，纠偏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成为中国主流企业家必然的选择。他们需要投入一场不唯付出财富，更需付出时间、智慧和社会资源进行社会改良的巨大挑战中。

这一选择需要有更深的洞见，更大的勇气，更多的敬畏与谦恭。

当拥有资本力量和创新精神的主流阶层，重新审视公与私的关系，重视构建财富与社会、人之间的平衡，追求潜德、尚仁、致和、达人……一个安全的、正义的社会将得以构建，一个新的精神传统及其所承载的时代将福泽民生及至后世，影响无远弗届。

我们有幸见证了这一改变的发生， 我们亦深深意识到，我们有责任记录这一切。引领和推动这个时代的慈善领袖的人生选择，以及他们从改变世界的实践中所获得的那些独特的美妙感受，坚固而又柔软，是他们的支撑，亦是时代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