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公园
2019-05-03汪文忠
汪文忠
一
以前我家住在塑料厂后面的一栋楼里,翻过围墙就是幸福公园。小时候放学回家,我们经常翻墙进入公园。
常来我家翻墙头的那拨发小里,方大磨跟我关系最好。当地方言,“磨”是胡吹大气的意思,顾名思义,顶着这么个绰号,方大磨的人品自然欠些火候。可我们交朋友不凭这个,凭的是放学之后换香烟壳子或者考试的时候相互能打个小抄。方大磨家和我们家离得不远,说起来,都是厂里同时起的楼,可他们家是3号楼,我们家是16号楼。两栋楼之间有一百米距离,这就不一样了。他们家临街,而我们家冲着幸福公园,各有各的好处。比如翻墙头,我家明显便利得多。因自家有个避人耳目的小院,踩着咸菜缸都能翻过去。再说方大磨家,住临街二楼。他们家买点心,可以不用下楼,伸头喊一嗓子,从窗口吊个包浆油亮的竹篮下去,钱搁里面,楼下卖点心的自找了零钱,和热乎点心一起吊上来。这手段在下雪的日子里最管用,甭管是豆浆油条还是烧饼小笼包,只管躲被窝里趁热吃,想起来都美得慌。
这个夏天方大磨和我打得火热,和贼辣辣的天气一样那么热。他贴上来问我,昨晚的《天龙八部》看了吗?段誉的六脉神剑练成没有?我们都看厂里的闭路电视,他家的电视机屏幕上满是雪花点,叫他爸捶了两下之后彻底熄了火。往常不是这样的,往常捶两下能清晰好多。他跟我叨叨半天,我也没理他。我知道他那意思是今晚想上我家來看电视,可这事我哪能决定得了,不说我爸我妈了,就是我姐,她能答应?我姐看不上方大磨,觉得他满嘴跑火车,一个能吹成十个,所以人品也只有别人的十分之一。我懊恼地说你别跟我腻歪了,你找朱建军他们去,他们家兄弟两个,好说话。不像我姐,她不喜欢外人到我们家串门,尤其是夏天。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为什么不喜欢外人去你们家串门,尤其是夏天?
我给方大磨问住了,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只能翻白眼。有时候就是这样,明摆着的事,解释起来却费劲儿。我要给他说“不方便”这三字,估计他还会问我为什么不方便。我怕扛不住接下来的十万个为什么,就直接轰他,去去去,你找朱建军他们去吧。
方大磨挺委屈,觉得凭我俩的关系,不能够把他推到朱建军那边去。我说我没推你,我就是建议你,你觉得这个建议怎么样?他说这个建议不怎么样,首先呢,我和他们兄弟交情不是太好;然后呢,我和你这么好的交情你却推我,我觉得挺受伤的。
朱建军和朱建国是双胞胎,朱建军比朱建国早五分钟落地,是老大。但我们都说朱建国才是老大,因为国比军大。朱建军就说你们懂个屁,枪杆子里出政权,先有人民的军队,才有人民的国家,所以他大。遗憾的是,朱建国明显比他块头大,若有外人在,兄弟俩尚能联手一致对外,如果俩兄弟之间为两毛钱的冰棍大打出手,朱建军往往败在下风。他们的爹朱长华,是给我们塑料总厂的厂长开小车的,人机灵,长得也帅气,可惜婆娘死得早,一个人带俩倒霉孩子,日子颇有些捉襟见肘。倒不是开销上紧张,他给总厂的厂长开小车,待遇不比分厂的厂长差,不过没个女人浆洗缝补,里外都埋汰。他本人形象还可以,俩孩子就有点拖后腿了,常常是一身衣裳穿个把月,鼻涕拉瞎灰头土脸的。
我们厂职工多,小孩也多,俩鼻涕拉瞎灰头土脸的小孩扔进去也不怎么显眼,加上朱长华疏于管教,因而朱建军和朱建国有点自生自灭的意思。他们俩一人一只黄军挎,一律都是胃下垂似的耷拉在屁股后头,走起路来颠吧颠吧,感觉直打脚后跟。黄军挎里有香烟纸、洋画片、弹簧刀、链条锁,应有尽有,就是课本常落下,上课的时候不是作业没带就是书没带。我们子弟小学的老师都是女的,都会兰花指,两只手各捏着黄军挎的一只角,哗啦哗啦往下倒。每掉下一样,大家就嗷一声:
嗷——《倚天屠龙记》!嗷——《七剑下天山》!嗷——《多情剑客无情剑》!
朱建军站在墙角,一脸狡猾地笑,小声朝人堆儿里叨叨,剑(贱)——客无敌。女老师怒目回身,凌空虚踢一脚,是够贱的你,给我站好了!转身四十五度,一指禅直逼另一边墙角的朱建国,还有你!朱建国觉得挺委屈,轴着脖子嘀咕,我又没说什么。众人哄堂大笑,一节班会课往往上得“笑”果奇佳。
方大磨嫌我把他推给了朱家兄弟,小心眼儿地三天没搭理我。这三天也不知他上哪儿看的闭路电视,反正等他爸把电视机修好了,他又开始跟我黏糊。他还指着我翻墙头,上幸福公园去玩儿呢,当然不肯跟我绝交。这天他趁我爸我妈没回来,又上我家翻墙头,骑在后墙上,两条大长腿荡荡悠悠地,十分惬意。初夏的风吹着他肥大的裤腿,鼓胀起五月的葳蕤,他就这么骑在墙头上,惬意地跟我聊起了天儿。背后,粗大的枇杷树叶罩下一头阴凉,廓着他的一张倒三角脸,斑斑驳驳的,我发现那上面除了惬意,似乎还写满了得意。果然,他告诉我一个惊天的大秘密。
朱建军跟你说的?我一时间有些疑惑,盯着他问。
不光是朱建军,朱建国也承认了。他还骑在墙头上晃荡,没来得及摘的枇杷在他背后风干成一个个灰黄色的小球,有点像紧缩的阴囊,看起来十分滑稽。
你小姨才刚刚二十吧?方大磨掰着指头算起来,朱建军他爸,比她大十好几岁呢。
关你屁事。我没好气地推他一下。他嗷一声,从墙头上掉下去。
二
关于我小姨的前程,我妈是跟我姥姥打过包票的。
我小姨赵芙蓉,是我妈的幺妹。我妈这一支,兄弟姊妹六个,中间四个都是光头,做长姐的,就特别疼老幺。我妈常说,芙蓉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疼她谁疼她?我妈疼我小姨的方式也很特别,就是包揽了她全部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打小儿,我妈到哪儿都带着我小姨,和我爸结婚后,也把我小姨弄到了身边。她是这么跟我姥姥说的:芙蓉跟我走,到城里上个技校,毕业就能分到我们厂去。到时候叫老石给她找个中意的小伙儿,夫妻俩双职工,多排场!老石是我爸,当时是二分厂最年轻的工段长,不久后又升任了车间主任,我妈对我爸充满崇拜之情,我爸对我妈则言听计从,是厂里公认的模范夫妻。
我姥姥特别信我妈。老太太眼明心亮着呢,知道家里这个大丫头,不仅主意多,本事还大,光是把自己嫁到城里去这件事,就不能不让赵庄的人刮目相看。有她拉帮着,赵芙蓉的前途不会差。就让她姐俩当凤凰去吧,光是给家里的四头货娶媳妇,就要把整个家掏空了,老太太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这样,初中毕业的赵芙蓉按照姐姐的意思填报了志愿,考进了包分配的职业技术学校。接下来是顺风顺水的三年,赵芙蓉每周会去姐姐家度过一个轻松愉快的周末。姐姐把她换下的脏衣服收走,再往包里塞进洗好的散发着柠檬味洗衣粉味道的干净衣裳。临回宿舍的时候,还有大包小包的吃食,赵芙蓉都拎不动,得姐夫用自行车驮着去学校。
日月如梭,赵芙蓉从技校毕业了,也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当时毕业分配,去学校要人的厂子不少,选择也蛮多的,按我妈的意思,来塑料厂最好,好歹有自家人照顾。赵芙蓉偏不。她说她要有自己的生活,姐俩儿的感情好归好,到底不能跟着姐姐过一辈子。我妈愣了一下,想想也对,就算是自己的亲闺女,也还有嫁出去的时候。好在市里的工厂区都集中在这一片,铝厂、纺织厂、化工厂、高压开关厂什么的,抬抬脚都到了,不论赵芙蓉分到哪个厂,姐俩儿都隔不远。照我妈的意思,女孩子进缫丝厂或是纺织厂这些轻工单位都不错。可赵芙蓉又不。她说轻工厂里女工多,反倒不占便宜,不如去重工企业。就这样,分到了钢厂,成了厂里的一枝花。附近的工人文化宫,是小青年都爱去的聚会场所,我们有时候也去玩儿,经常从那些青工口中听到我小姨的消息,说是钢厂三分厂的赵芙蓉,条儿顺,盘儿靓,能唱莺歌,会跳燕舞,既有妩媚之姿,又不失飒爽之风,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总之都是流着口水的溢美之词。
小姨赵芙蓉是我姐的偶像。工作以后,小姨住在钢厂宿舍,也还常来我家。每回来家,都给我姐带几本《大众电影》《故事会》什么的,我姐爱得不行。我要看,我姐还不让,说我爪子脏,怕弄脏了杂志。我嗤之以鼻,什么宝贝,值得这样藏在枕头下面?我就和小姨说,下回你把杂志给我,看她还叽歪。我姐跳起来,指着我大叫,滚,那是小姨给我带的!我毫不客气地回敬她,凭什么只给你带?
我俩刀光剑影地斗起嘴来,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我妈正擀着面,抄着擀面杖就过来了,横眉立目,棍扫一片——我看谁还咋呼!
都没声了。那顿吃的三鲜馅饺子。饺子端上来的时候,我和我姐还别扭着,桌上气氛很不和谐。我妈敲着碗边说,闹什么呢,你们自己的书读好了没有?跟这儿乱七八糟地瞎闹。我俩都不吭声,相互瞪一眼,气鼓鼓地拨拉自己碗里的饺子。
后来还是小姨提出了和平解决方案,她说每人可以选一本杂志,要是想看另外一本,姐弟倆就协商交换。我姐咬牙选了《大众电影》,我则愉快地拿走了《故事会》。
晚上小姨带我们去工人文化宫溜冰。一进旱冰馆,场子里就沸腾了,打招呼的、吹口哨的男青年不断,四下里还有流里流气的怪声。他们都向我小姨示好。我小姨只是微微地笑,既不矫情,也不骚情,牵着我和我姐,缓缓地往前滑去,宛如春风吹过湖面,皱了一池春水。
我和我姐都不大会溜冰,跌跌撞撞地有些像鸭子。小姨手把手教得很耐心,讨厌的是,老是有男青年过来,在我们面前炫技似的晃悠。他们一晃悠,我们就眼花、心烦,然后啪一下跌个狗啃屎或屁蹾儿。一会儿手掌就肿了,膝盖那儿也隐隐作痛,我嚷嚷着不滑了,不滑了。我姐也愁眉苦脸,不大愿意再待下去。有个男青年过来,和颜悦色地说小弟弟你这个姿势不对,要这样,哎,对,对,就这样,是不是好多了?旁邊又有个人拉走了我姐,说小妹妹你看你的腿要弯下去,双手要摆开,自然一些,对,就是这样,滑得很好哇!稀里糊涂地,我们和小姨就分开了。等我们再抬起头的时候,我小姨赵芙蓉已经伴着溜冰馆大功率喇叭里播放出的强劲乐音,在场上飞旋成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她时而顺着滑,时而逆着滑,时而和许多年轻人横身牵成一条线,时而又一人搭着一人的肩膀排成一条长龙,在打过蜡的强化木地板上呼啸而过。那些青春勃发的身影一团团、一簇簇地舞动着,膨胀着,燃烧着,像是不竭地发散出光和热的恒星,照亮了整条岁月的长河。
许多年后,我还记得那样的场景,一群花衬衫、牛仔裤的年轻人,在劲爆的迪斯科乐声中轻盈地划过强化木地板铺就的光滑地面,无论男女,一律笑容明媚,长发飞扬。他们围绕四方的场地疯狂转圈,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划出漂亮的弧线。有一段木地板是起伏的,他们滑下去,又滑上来,瞬间跌入波谷,又登上波峰。我小姨赵芙蓉当仁不让地成为他们当中最为亮丽的一道风景。她光彩照人地踩着滚轮滑翔在地板的上空,眉眼、口唇、手势和身段,没有一处不灼灼放光,就连头发丝都镀着一层金边。按照现在流行的话说,那时候的赵芙蓉,简直是所有男青工心目中的女神。若是把这些小青年比作花花草草,赵芙蓉所到之处,可说是花无颜色,寸草不生——花都黯然失色,草则膜拜着倒伏一片。我不觉得这样的赵芙蓉和老鳏夫朱长华能扯上关系。朱长华年轻时候固然长得不赖,但这会儿都有些谢顶了,皮脂堆在略已松弛的腹部,生长赶不上代谢的速度。而美丽的赵芙蓉,她正热烈地生长着,周身散发出不可逼视的青春的活力,每个男青工都为她神魂颠倒。所以方大磨跟我说赵芙蓉和朱长华在幸福公园谈恋爱这事,我压根儿不信。
三
幸福公园,全市青年男女谈恋爱的最佳蹓跶地,刚刚好坐落在我家的后门。那会儿我经常在人前大言不惭地说幸福公园就是我家的后花园。我一踩我家的酱菜缸子,就能翻进幸福公园那片茂密的树林子。土地柔软湿润,散发着草木清芬,即便摔下去,也摔得心旷神怡。方大磨从我家墙头上摔下去的时候,就发出了这样畅快的号叫。他嗷了一下,然后就听墙后传来咕咚一声,想必他的屁股和萋萋芳草地亲了个嘴。
信不信由你!方大磨拍着屁股嘟囔,你小姨和朱建军他爸,好多人都看见了。
我踩着酱菜缸子,从墙上探出半个头,俯视着方大磨的狼狈样,逼问他,好多人是谁?谁还看见了?
姜大牙,我这两天就是在他家看的电视。
姜大牙这大嘴巴子,和你有一拼,他说的能信?
这么说是不信我喽。你俩一个大磨,一个大牙,信个鬼!
你等着,我给你找证据去。方大磨捂着屁股走远了,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这也很奇怪,他没有踩着墙根儿的枇杷树枝求我,从我家的墙头翻回来。这样他就得穿过大半个幸福公园,去西门或者北门的出入口,绕道回来。我扒着墙头喊他,哎,你书包还在我床上呢!搁着呗,反正也不想写作业。他摇着手,远远地,倒像是轰我走。
我只好回屋自己写作业,度过这漫长的下午。
那时候的时间好像总是很漫长,像枇杷树的影子,慢慢地爬,爬了好半天,抬头看日头,还没爬到一半。我在枇杷树下把方大磨掀翻墙头之后,好一阵子都拢不回神来,握着铅笔从窗口望出去,枇杷树的影子长了一些,但还不够长。我心里有些着急,又不知道急什么。方大磨临走时丢下一句“找证据”的话,简直生出了十七八只爪子,在我胸口直扒拉。
直到天黑,方大磨都没来我家取书包。我扯了个谎,跟我妈说方大磨在学校拉肚子,就把书包存在我这儿了,我等他不着,先回了家。这会儿我得给他送书包去。我姐说你就扯吧,裤子扯破了可没对色的布。我白她一眼说,缝你的裤子吧,嘴巴跟吃了死孩子似的。我这是影射她抹口红时候的样子,那种血呼啦的颜色,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她还净在那儿臭美。我姐听我语气充满了揭发检举的欲望,赶紧息事宁人地到厨房去帮我妈择菜了。
我在3号楼和16号楼之间撞上了方大磨,他正低着头往前走,一路行色匆匆的样子。呔!我叫住他。他一抬头,说,正好,我弄了一下午,给你。说着往我怀里塞了一个亮闪闪的小东西。这是什么?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方大磨就跟我耐心地解释这是个嘛玩意儿,还说这是我小姨落在朱建军他爸那儿的。我热血上头地质问他,凭什么说是我小姨的?方大磨一副不爱跟我废话的表情,吧嗒着嘴说你回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方大磨塞给我的是一只女人用的彩色有机玻璃发卡。确实眼熟,应该是有一对儿,曾经分别卡在我小姨两鬓如云的青丝上。但这会儿我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承认。再说了,我小姨不过是丢了一只发卡,这能说明什么?
你一下午干什么去了?我问方大磨。
套近乎呗。方大磨朝我眨眨眼,说他买了两毛钱的腌海带丝请朱家兄弟吃,他们才肯把“证据”拿给他。我觉得方大磨的居心相当叵测,不过他倒也没跟我追讨那两毛钱的海带丝钱。发卡是朱建军从他爸的上衣口袋里偷的。蝴蝶结造型的有机玻璃面上有颗水钻掉了,朱长华大概是想带回来用万能胶粘好了再还给赵芙蓉。當然这是方大磨的无聊猜测,有可能朱长华捡了赵芙蓉的一只发夹,顺手放兜里了。但方大磨坚持认为这不合逻辑,因为朱长华家里没有女人,他要一只发卡做什么呢?
照方大磨打探得来的消息,朱长华和赵芙蓉在一起应该有两个来月了。这两个月里他们在解放电影院看过夜场电影,还在幸福公园的雨花塘划过船。我有些吃惊,他说的那几次都是周末,我小姨确实借口加班没来我家。这下坚信赵芙蓉无辜的我难免不疑窦丛生了。我想朱长华那老男人也许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才诱使我小姨误入歧途。这想法随后为我们全家人所共享,尤其是我妈,提起朱长华就咬牙切齿,说他是一头千年老狐狸,也不知道给我小姨灌了什么迷魂汤。我爸也说朱长华这人不简单,他给三任厂长开过车,若是凭资历,在厂里足可以横着走,但他走路偏又规规矩矩,人前人后都找不出半点错儿。这就是道行。
我呸!他道行再深,也不能昧了我妹子!欺负我们赵家没人了。我妈啐一口,接着又拉上我爸,他欺负赵家人,就是欺负你们老石家。
也不能这么说。我爸慢条斯理地端着车间主任的架子,这事吧,跟赵家,跟石家,都没关系。主要是他们俩人搞对象嘛。
这是正经搞对象吗?我看他就是玩弄年轻女性!我妈严重不同意我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认为赵芙蓉瞒着她跟朱长华来往这件事本身就很值得怀疑,至少朱长华不够光明磊落。他不想让赵芙蓉的社会关系知道这事,以免掉不了爪子。他就是一老流氓。
我爸沉吟了一会儿,觉得不好下定论。他和朱长华也就是点头之交,朱长华本质上是个规矩人还是老流氓,还真不好说。这些年倒没听说朱长华有什么绯闻,不过是工会主席给介绍过几个老姑娘或是离过婚的女人,但都没成。细想起来,这都是明面上的事,反而不招人疑惑,朱长华和我小姨子私底下来往,算怎么回事呢?
我妈到底沉不住气,逮住我小姨就直捣黄龙地问到了问题的本质。
你和朱长华来真的?我妈忧心忡忡。什么真的假的?我小姨装糊涂。
你周末不来家,说是加班,结果和朱长华去看电影、轧马路,这事你怎么想的?
嗐,您说这个呀。我小姨哧哧地笑,我和朱长华是在谈对象。这不还在考验期嘛,就没往外说。考验期?我怕你还没考倒他,他先把你给烤糊了。我妈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潜台词都写在脸上:到底是年轻,真不让人省心。
我小姨又笑起来,伸出胳膊搂着我妈的脖子,一副娇憨模样。
四
我妈本来担心朱长华玩弄年轻女性,可当她听说朱长华要和我小姨结婚的时候,大惊失色。
啥?你俩结婚!我妈站在赵芙蓉对面的条桌前,挓挲着手,一团湿面塌在桌上。
赵芙蓉伸头看看面,又调皮地朝我妈眨眨眼,是啊,姐,今天吃面条哇!
我妈赶紧在围裙上擦擦手,把赵芙蓉拉到沙发上坐下,急吼吼地问,你给姐说说你和朱长华,这就真要结婚了?
真要结婚了。这不扯嘛,他比你大十好几岁呢,还带着俩孩子。
赵芙蓉又哧哧笑起来,可不,那俩孩子不好对付,我俩谈的时候,就尽给我俩捣乱。鬼精着呢,不论我俩去哪儿,小东西总能摸得着地方。见着了,就缠着要这要那;不给,就不放朱长华跟我走。你说好笑不好笑?
亏你笑得出来!我妈欲哭无泪。这就给人当后妈去呀?你想过没有,今后的日子咋过?要是再生个孩子,你顾得过来吗?我可是听说好多小孩虐待弟弟妹妹,尤其不是一个妈生的。
想太多了吧?赵芙蓉还是那么一副没心没肺地笑。接下来是绕不过去的俗套,做姐姐的从各种世俗角度劝妹妹不要自投罗网。妹妹呢,说自己看重的是这个夫婿,不在乎做后妈。姐姐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妹妹则不为所动坚持自我。最后我妈发了火,指头点着我小姨的额头说,你就作吧,怎么油盐不进呢,你问问咱妈答不答应!
姐!我小姨干脆扑上来,搂住我妈的脖子。您别生气嘛,路是我自己走的,好歹都不怨别人。咱妈什么都听你的,你答应了,咱妈就答应了。
我妈为难地僵在沙发上,好半天都没想起来,条桌上还醒着一坨面。
我姐听说了我小姨的决定,第一个跳出来支持。我犹豫了一下,也表示了支持。我犹豫是因为我未来的小姨父会是朱建军和朱建国的爹,感觉上比较别扭。方大磨和姜大牙都知道这事,难免有那么点招人看笑话的意思。我爸大概也怀着同样的心情,他的同事都知道他屋里花骨朵般的小姨子要嫁给朱长华这老鳏夫,打招呼的时候都笑得态度暧昧表情混沌。我妈一边埋头叠被套,一边拍拍打打地叹气,随她去吧,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到时候可晚喽,一个姑娘,哪经得起在婚姻大事上折腾哟!
我妈把赵芙蓉下嫁朱长华这事定义为折腾,我爸也不大看好这段婚姻,毕竟俩人悬殊太大,所谓长相厮守,是要有夫妻相的,他俩简直是父女相了。不过这些都是他们大人的看法,他们不相信情深如许的婚姻,只相信看起来般配的婚姻,这也很难解释。我懒得理他们,想着我小姨一结婚,我就有糖吃,有席面儿吃,挺好的。
我姐那时候已经开始看琼瑶小说,对我小姨的事蛮上心的。琼瑶写什么她都信,我小姨说什么她也都信。她们女生之间的交流颇为奇特,哭的时候是因为喜欢,笑的时候则饱含嫉妒。具体细节我不清楚,反正钢厂一枝花赵芙蓉和老鳏夫朱长华走到一起是因为真爱。尽管世俗不那么看。
照我不成熟的看法,世俗的压力反倒激起了赵芙蓉的好胜之心。那只掉了钻的有机玻璃发卡,有可能是重要的爱情道具,相识相遇相知相爱都着落在它身上,所以朱长华一直贴身揣着它。没想到家贼难防,只为两毛钱的腌海带丝,他就被自己儿子出卖了。老朱有一阵子找它找得发疯,后来我小姨从我手里赎回它的时候,老朱眼里分明闪烁着泪花。他给我买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还送了一套高级化妆品给我妈。我妈拦着拦着没拦住,这就开始正式在我家登堂入室了。他还给我爸送了什么,不得而知,反正他来那天,我爸给开的门。老朱一进门,老石就握住了老朱的双手,犹如两位领导人在根据地胜利会师。我妈怎么使眼色,老石都当没看见,还对我妈说,稀客,稀客,沏茶,沏茶。
就冲这一点,不得不说,老朱是个道行很深的老狐狸。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脑子里都有这么一个挥之不去的意象——戴着一顶狐皮帽的老狐狸,扛了支娇艳欲滴的芙蓉花在肩上,摇摇摆摆地走在道上。要是有人朝他指指点点,他就摘下他的狐皮帽子,朝他们颔首鞠躬,微微地笑。这成为我童年末期最喜欢的一部童话。
很快我就从塑料厂的子弟小学毕业了。这一年也巧,塑料厂开始走下坡路。也不独独是塑料厂,周围的厂子都开始出现关停并转的局面。塑料二厂本来是生产塑料拖鞋的,鼎盛时期专供出口,外汇赚得盆满钵满,总厂的人没有不羡慕的。就是我们小孩子在学校遇上了,说是二厂的,也有些顾盼自雄的意思。这会儿总厂却首先下达了撤销二厂的决定,让一帮老职工愤愤不平。我去市里上中学,路过市政府的时候,常看见二厂的人老僧入定似的坐在那儿,也不哭,也不喊,就在头上拉条横幅,写上: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都是熟面孔,车间的居多,还有教我们数学的老师(子弟小学也撤并了)。他们年纪都大了,不好找工作,找不到工作就只好找政府,在政府门前追忆似水年华光辉岁月。
我爸还好,撤销二厂的时候,他已经官居分厂的副厂长。总厂说要调他过去,他没顺竿儿爬,而是拿了一笔遣散费,自立门户。我妈先前还担心,说商海里风大浪大,万一淹死了怎么办?总归还是吊在国家的膀子上,好歹有安全感。我爸鼻子里哼一声,妇人之见!我妈就闭嘴了。再过几年,看我爸稳稳地以小资本家自居了,我妈这才阿弥陀佛地说,幸亏,幸亏,看来做大事的人是要当机立断。
我家搬到新区的凯旋门去了。新小区的建筑群比较奇特,既有纤巧繁琐的洛可可风格,又有平面严谨的藻井飞檐,也不知设计师出于什么角度刁钻的审美考量。小区里栽的草木也洋气,有荷兰郁金香,有日本晚樱,还有新西兰松红梅,总之是距离那个种着辣椒茄子西红柿还摞着两尊酱缸的小院很遥远了。我常常怀念翻个墙头就能上幸福公园玩个痛快的好日子,可惜,现在进公园都不要门票了。没人再翻墙头,好没意思。
我小姨和老朱结婚后,朱建军和朱建国老和她捣蛋。这也是做后妈这门学问的题中之义,我妈早就提醒过她,我小姨自然不会到我们家来扯这些既打脸又无用的闲话。包括她因为被朱建军扔进被窝里的一只蛤蟆吓得小产这件事,也都是我妈听别人说了,才有机会以娘家人的身份出头,找老朱兴师问罪。老朱态度倒很端正,先是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接着便撸起袖子要打孩子。我妈说你别演了,演给我看有什么用呢?我一朵花似的妹子给糟蹋成这样,我只有心疼的份儿。你要是有良心,待她好一些;若是没良心的,也罢了。我们如今是外人,你们两口子关上门才是一家,我说话可值钱?不过是干着急,盼着老天有眼吧。说得老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磕头作揖。我小姨在床上躺着,看起来轻飘飘的,一阵风就能吹走。她支棱着身子朝我妈直摆手,算了,孩子淘气,出了事也吓得不轻。我妈叹口气,眼睛不看我小姨,只盯着老朱,我说什么来着,如今我是外人,你们的家事,插不上一句嘴。我这傻妹子,吃了亏还替你们家说话呢,倒显得我狗拿耗子。老朱把我妈送出门,甩了一把冷汗。
五
塑料厂好比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老朱这三朝元老也终于混不下去了。他一个开小车的司机,在总厂里还有几分面子,出来却只能当车夫。客车货车都开过,挣钱还可以,只是没以前逍遥。我小姨也从钢厂下来了,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我,我姐,朱建军和朱建国,都长成了开花结果的样子。工厂区那片儿,早拆了重建,如今是清一色的花园洋房。幸福公园倒还在,不温不火的,每年春夏,芳草萋萋,枇杷成阴。
今年夏天,朱建军来找我,说攒了个局,请厂里子弟小学的发小一起吃顿饭,问我和我姐有没有空儿。我姐还那副臭脾气,清高,自命不凡,只愿意和她的研究生同学来往,我就自己去了。在席上见着了方大磨和姜大牙,都挺好,除了模样变得沧桑些,也还是小时候的脾气,爱吹,满嘴跑火车,但沒坏心眼。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可是倒回去看,你能想到当年气哭女老师,还往赵芙蓉被窝里扔蛤蟆的朱建军,居然当上了青少年全脑开发培训机构的校长么?
方大磨捶了朱建军一膀子,我可听说了,网上有好多右脑开发的骗局,一个孩子收四五万,你亏心不亏心?
朱建军正色道,我这是讲良心的生意,爱因斯坦说,我思考问题时不是用语言进行思考,而是用活动的、跳跃的形象进行思考。只要坚持运用右脑思维和记忆,没有学不好的学生。我们那会儿只知道死记硬背,多坑人的教育传统啊。我们没赶上好时代不要紧,还能让孩子在这么好的时代输在起跑线上?
大家听了都嗷嗷地叫,感觉回到了塑料厂子弟小学的课堂上。
厂里的地皮拆迁还建,朱建军花钱给老朱和赵芙蓉买了一套洋房。朱建国补充说,就在幸福公园边上,你们家老16号楼的位置。我笑起来,这样巧。不是巧,朱建国甩个眼色,我家老大可是挑了最好的户型,最好的位置。老头推窗就能看到雨花塘,高兴坏了。这不是当年老头和赵姨谈恋爱的地方么。
没错,我小姨赵芙蓉在她最好的时候,在那里遇上了老狐狸朱长华。别人都以为他们到不了头儿,这一晃,一辈子也都快走下来了。最初偶遇的细节已不可复原,那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风景,一个在春天里欢唱的姑娘,遇上了一个在秋天里低吟的男人,于是谱写了一个火热的夏天。那年夏天可真热,我把方大磨从墙头上推了下去,方大磨用两毛钱的腌海带丝买通了朱建军,朱建军偷了他爸贴身衣兜里的定情发卡……我仿佛听见了那个夏天枇杷树上的蝉鸣,看到了握着铅笔在窗口发呆的迷迷糊糊的童年,那个男孩捧着书,却读不进去一个字,想着课本上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到底是什么道理,窗外的树影子爬得那样慢,半天还在时间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