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盲神
2019-04-30吴谁
吴谁
阴暗的房间角落里,坐着一个极其瘦削的女人。她的头上套着白色的布袋,手上握着一个铃铛,不住地摇晃:“叮铃铃……”
“好吵,能不能停一下?”我从床上坐起抱怨。
“铃声不能停。”女人的声音异常轻柔,“还要摇两天。”
“为什么?”
“两天后,你就死了。”
“死了?”
“对,但首先是眼睛。”
女人的头套向两边裂开,露出了没有眼珠的眼眶。
“啊!”我尖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 [一]]
“叮铃铃……”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惊了我一身冷汗。想必我梦中听到的铃声就是这个。周围一片漆黑,我顺着铃声摸到了手机。
“老弟,去深山老林考察的感觉怎么样?”话筒里传来了老姐熟悉的嗓音。
开学后,我代表学校参加了一项社会实践活动,跟着考察队去山区考察,昨晚我们就睡在老乡家里。
“挺好玩的。昨天我祭拜了他们这的春盲神,今天还要进山呢。你让我再睡一会,我手脚挺没力气的,喉咙也不舒服。”我抱怨道。
“还睡?现在太阳已经晒屁股了!”
“怎么会?我这边乌漆嘛黑的。”话刚说完,我心里一冷,缓缓把手机移到面前。液晶屏上没有一丝光线射到我的眼睛里。老姐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春盲神?我可没听说过。”
[二]
昨天我们拜访的村子叫神忙村,处在大山环绕下的一块洼地中。这里的人喜欢种糯米,特产是各式各样的糯米丸子。
现在是春分时节,是农民们比较忙的时候。但我们从山上下到村里,一个人也没有看到。只有几间屋子的烟囱里,不断冒出紫色的烟气。
“他们在祭神,”带队的老师告诉我,“这个村子有个独特的民俗——祭拜春盲神,春分时期正是他们祭拜的时候。”
春盲神?倒过来读,不就是他们村子的名字“神忙村”吗?
“听说春盲神既灵验又凶险。要是不好好祭拜,全家人都会丧命的。”同行的大學生哥哥吓唬我。
怪力乱神,我才不信。
到了借住的村民家,大厅里烟雾弥漫。门正对着灶火,黑压压围着一圈人。听见进门的声音,十几个人一齐抬头看我们。
满脸风霜的老爷爷,胡子拉碴的大叔,稚气未脱的青年男子……他们中间,没有一个女人,也没有一个孩子。
一个人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
“怎么把小孩带过来了?”对方是个两鬓花白的老人,力气出奇的大,“赶紧来祭拜神仙,否则小命难保!”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向屋子深处走去。我想向老师求助,但烟雾太大,一扭头老师就不见了。我们来到一间烧着香烛的小房间,门正对面是被烟火熏黑的木台,供奉着一尊奇异的塑像,看身形是一个女子。她的头上套着白色布袋,看不到面容。
“这就是春盲神。你快好好拜拜,拜完后,再用上这个,就不会得病了。”老人塞给我一个白色的布套和一个铃铛,就匆匆离开了。
这玩意是干什么用的?我纳闷地抬头,仔细端详春盲神的雕像。雕像有一尺来高,像《西游记》里出现的观音娘娘。不一样的是,她左手拿着个铃铛,头上套着白色布袋,看起来和我手上的铃铛、布袋一模一样。
不过,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只有祭台前面的贡品才能引起我的兴趣。那是一叠叠堆成山的白色糯米团子,闻上去很香。
祭拜活动得持续一个小时,完成后才能吃饭。爬了一天山的我实在扛不住饿,上前拿了两个。那团子咬在嘴里,味道香甜,口感软糯,应该是发酵过的。
我刚吞完,就听到祭台上传来一阵轻轻的铃铛声。妈呀,难道真有神仙见我偷吃贡品显灵了?
我吓得赶紧抬头,这才发现祭台后面还有一扇小门。铃铛声是从门后传过来的。
控制不住好奇心,我轻轻推开门。门后是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面坐满了人。这些人全部戴着白色的头套,手里摇着铃铛。
[三]
原来,在祭拜春盲神的活动里,女人和小孩不仅不能出现在现场,还必须戴着头套,留在祭台后面的房间里念经摇铃。否则,就会有人受到惩罚。
大概因为我不是本地人,又怕我捣乱,所以之后我被准许回房休息。一回到房间,我立马就躺下睡着了。结果醒来,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首先是眼睛。”身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然后,两天就死了。”
“啊!”我尖叫一声,“谁?”
“我是主持祭典的人。你不按神的指示戴头套、摇铃铛,所以得罪了神,她诅咒你了。”听声音,来人是个年纪很大的老人。
“什么诅咒?我是无神论者。”眼睛看不见,我有点心虚,“世界上没有什么神仙,也没有什么鬼怪。”
“你是不是手脚无力,觉得自己很累?而且,你发烧了。”一只冰冷的手抚上我的额头,“这都是春盲病的病症。顶多还有两三天,你就会死。”
“发烧得找医生啊。我的同伴呢?”
“他们一早就到山里去了,你也不能喊他们,因为这病会传染。以前这病一发作,一家子人都会死。”
“我不信……如果这么吓人,你怎么不怕?”
“自从几十年前,我一家五口都死于春盲病之后,我什么都不怕了。”老伯的声音悲伤起来,“那天,我在山上砍了一天柴,回来时一家人都已经病倒了。他们先是眼睛看不见,全身无力,然后是发低烧,最后连话也说不出了。三天之内,我的父母、姐姐、两个弟弟,全都没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他们得罪了春盲神吗?”
“不,那时候还没有这神仙。百年来,每年春分时,我们村里总有一两家得上这样的怪病,从来治不好。后来,我一连几晚都做了同一个梦,头上套着白色布袋的女人摇着铃铛站在房间角落里,说她是春盲神,要我们用发酵后的糯米团子祭奠她。
“此后,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举行祭奠仪式。这些糯米团子摆上几天后再煮熟分给大家,算是神的赏赐。果然,此后这病就只偶尔在女人和孩子身上发作,不再出现全家病故的惨事了。”老伯慢慢道。
[四]
“不对,我弟弟的症状,绝对不是传染病!”突然,耳边响起了老姐斩钉截铁的声音。刚才我被老伯转移了注意力,忘记关掉手机通话,现在我和老伯的对话都被姐姐听见了。
“首先,我弟弟昨天才到山里,今天就发病,说明这个病的潜伏期短。其次,从以往的病例来看,发作到死亡只有两天,说明致死率高且快。这不可能是传染病!”
姐姐告诉我,传染病能传染,本质上是病菌的繁殖行为。传染病要么潜伏期长,没有短期症状,病菌能感染更多的人,并且发作起来非常凶险;要么潜伏期短,发作快,但致死率不高,这样才能繁殖更多的病菌。像这种当天失明,两天就死的疾病,不会是传染病。
“胡说!没了春盲神的保佑,可是会死全家的啊!”老伯生气了。
“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深山中,大家聚集而居,多有往来。为什么这病是以家为单位发作的,不会影响到别人家?”姐姐思索着,“几十年前,您的家人得病时,您是如何避过病菌的?几十年后的今天,开始祭拜春盲神后,为什么只出现零星的患者,而且多是妇女或儿童?”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老姐的声音继续传来,同时伴随着电脑的键盘敲击声:“您还记得村里的发病情况吗?”
“这病总是在春天三月份发作,就在春分这几天。”老伯喃喃道。
“春分之后天气开始变暖,各种昆虫也开始活动了。莫非,这是蚊虫叮咬造成的病?”我分析道。
“如果是蚊虫或蜱虫叮咬,得病率最高的应该是常去地里山上劳作的男人。但几十年前,老伯一家人里,只有去山里砍柴的老伯躲过一劫。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小孩很少下地干活,得病率应该最低,但恰恰得病的多是妇女儿童。更何况,蜱虫叮咬常在脚部,症状应该先从下肢麻痹开始,老弟你却先是眼睛失明,不会是虫类叮咬,应该另有原因。”老姐继续问,“这病除了这村子,还在其他地方发作过没有?”
老伯叹气道:“没有,就在我们村子里发作。附近村子都说我们这里风水不好!”
“是吗?”老姐沉吟了一下,转而问我,“老弟,你当时有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五]
我仔细回忆自己进村之后的一举一动。进村之后没多久,我就跟着老师去了祭典现场,后来被人拖到了一个小房间。在那里我被要求戴着布套,摇着铃铛。饿得受不住的我,偷吃了祭奠用的发酵糯米团。
糯米团!我的脑海中亮起一道光。
糯米团是神忙村的时令特产,只有他们会在春分时节做这种食品,这和春盲病发作的规律吻合。
“老伯,你们的糯米团是怎么做的?你们吃这种团子的传统是在春盲神出现之前就有的吗?”
“哎呀,这是我们村的特产!家家的女人都会做,把糯米磨粉做团蒸熟,再放在屋顶上晒半个月发酵。你用手指捏一点尝尝,如果是甜的,那就好了。以前我們拿下来直接就能吃,现在都是蒸一遍再吃。不过等天再热一点就吃不了了,发酵时会变味。”
从老伯的絮絮叨叨中,我和老姐都隐隐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那些祭奠春盲神的团子蒸了没有?”老姐问。
“那就是摆摆,没蒸呢。生的团子都是要献给神的。”
这就是关键。
糯米这样的食物在发酵时,可能会感染病菌。这种病菌毒性特别强,能够破坏神经系统,发作快,容易致命。但人们想消灭它也很简单,只需要高温加热就好了。
老伯家出事那天,家中缺少柴火,他上山砍柴,留在家里的人吃了染上病菌的生糯米团,最终酿成了惨剧。
后来,村子开始祭奠春盲神。糯米团子都是加热后才被食用的,患病人数自然降低。女子做团子时需要尝味道,孩子喜欢偷吃生团子,所以病毒感染常发生在他们的身上。不过在祭拜活动中,他们头戴布套,不停地摇铃铛,不能吃东西,自然也就隔绝了感染病毒的途径。
找出了病因,我赶紧服用了带来的抗菌药,果然病情渐渐好转。而村子里的春盲神的传说终于消散,一切都恢复了和顺平静。
为了感谢老姐,我特意带了一些糯米团子给她尝尝鲜,当然,是煮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