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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跟他对话吗

2019-04-30孙鹏飞

辽河 2019年4期
关键词:李医生小护士护士长

孙鹏飞,生于一九九一年,山东寿光人,在《清明》《青年作家》《解放军文艺》《莽原》《青春》《滇池》《青岛文学》《山东文学》《作品》《雪莲》《都市》《黄河文学》《湖南文学》《四川文学》《萌芽》《文艺报》《解放军报》《当代小说》《厦门文学》《鹿鸣》《百花园》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山东省作协会员,获第二届冯梦龙优秀作品奖,第六届长征文艺奖,二零一八年度莽原短篇小說奖。

是叫做李天富吧,或者李友尽。距离太远了。隔着几百号人看一张座席卡是有难度。他不算高,尽管坐着,但我知道他不高。他穿着黑色的夹克衫,里面是土得掉渣的毛衣。他一坐下眼睛就闪烁个不停,像打弹球。他坐得很端正,既是尊重这个场合,但更多是配合拍照和宣传。他坐下之后说,在座的每一位,穿的衣服都很土。

语出惊人是他的目的,也确实达到目的了。伴随着高高低低的交头接耳和冷眼旁观,他接着说,我昨晚看九十年代的联欢晚会。

“我昨晚看九十年代的联欢晚会,里面的主持人土得掉渣。”这是在他的新阳光诊所,他惬意地仰躺在一汪阳光铺照着的办公椅上说的。

对面坐着隔壁医院的护士长,护士长说李医生我儿子十九了,可是一天到晚没羞没臊的。说完捅了儿子的爸爸儿科主任一肘子,主任站起来描述,都一米八五的大个子了,比我高一头,没羞没臊的。护士长接着说,洗完澡光着身子就出来了。主任说,还一个劲儿问电视里演啥。

“那是你们家没有女人。”

俩人一愣,护士长抖着手指,点着远处的蹋鼻子的虚点说,“李医生你说话可是要负责的呀。”

李天富唇线宛若扁担,两头向下微妙地弯曲着。他哼了一鼻子,自己也没注意,不稀不稠的鼻涕正蹿到阳光下,映射出一道转瞬即逝的七彩虹。

“我不是女人吗?”护士长的手指转而冲着自己的鼻子。

“只能算母亲。”

“母亲不是女人?”

李天富抹了把鼻涕站起来背着手看窗外,“你们家请个女保姆吧。”

外面阳光和煦,窗口的无花果枝叶绿油油,远处是泛着些微黄点的歪脖子香椿,又矮又胖的冬青,高瘦、矜持的松柏,绿意盎然的深秋植被从马路两边一直延伸到绿茸茸、万籁俱寂的山顶。

“能行吗?”男人的声音有些弱,明显是质疑,“他能改了?”

“不管今天怎么穿,二十年后的人也会觉得我们土。”李天富叹息。

儿科主任一脸窘迫,谢过,走了。护士长等了会儿才汇报,最近医院的几个护士老让病人家属打,很邪乎,李医生,你到现场看看吧。

李天富随便挑了一间病房,进去架好了摄像机。他还特意把手伸出窗外,感受了下阳光滴淌到皮肤上的声音。阳光和风声同样清脆,闻起来味道是碰洒的一杯柠檬水。护士长垂手站在旁边,问李医生是不是风水不好。李天富没回答,低头看自己反光的皮鞋,提起一只脚蹭了蹭裤脚。这时进来个一脸雀斑的护士。

李天富端详了会儿亮堂堂的鞋面,又看向护士的脸,还有些微的淤青。他径自坐到病床上,盯住护士的小腿和脚踝。因为擅自坐在床上,小护士吼了他一嗓子。

“从你的习惯用语,我能知道你的出身。”说完笑笑。我能想到他的笑不是出于友好,而是基于一种学术上的优越感。

他辗转另一间病房,护士长瞥了眼小护士,又寸步不离跟上,“李医生,搞什么名堂?”

李天富重新架好摄像机,开机后脱了鞋子盘腿坐到床上。

“你别坐床,主任看见会罚我们的。”护士长说。

“你们的护士不会说‘请,你也不会。”

他总结道,医院几千号医务人员,挨打的就那几个护士,问题当然出在了护士身上。李天富喜欢数据和职称。隔天他在我们工厂组织的抚慰失业人员的座谈会上,重新讲了一遍护士挨打的事。回忆起来说是副院长请他去的,他录了一百次视频,用一百多个护士做的试验。只有三五个护士知道说‘请,其余都是对病人家属下命令,活该挨打。

坐我旁边的愣头青站起来问他,我过去抽你一个嘴巴子,你是活该吗?

大家先是一愣,随即哄堂大笑,李天富也跟着笑,笑完说,我知道你为啥失业了。几只鸟绕着窗台飞来飞去,像是在擦干净这片玻璃。李天富或者李友尽跟愣头青说,只要三句话,我能知道你在单位混得怎么样,过去几十年的处境,以及将来怎么样。

李天富坐进了儿科主任办公室,门开着,一双双白鞋从门口走过。脚踝宽大的护士,一眼就能判断出谁没受过高等教育。父辈都是庄稼人,打小在庄户地摸爬滚打生就的粗犷脚踝。这样的女孩没法子惹人怜爱,弄不好也一路伺候人直到人老珠黄。李天富悲悯着,没法子改变庄户人的宿命。

护士长拿一个小护士的资料给李天富看,护士长认定这个护士最邪乎,因为腰疼打了主任。小护士九五年生人,双眸清澈,肤白貌美。和大多数夜班摧残过的一脸雀斑又带着职业病的护士很不一样。李天富只扫了一眼,便信心满满跷起二郎腿吸溜了口茶。他说,茶叶是云南的,茶杯是景德镇的,自来水是新疆天山的,这就叫讲究。弄得护士长不知道怎么接话。不小心嘬到茶叶子,又呸回了杯子里。

“我们邢主任给她捏了一次腰,让她回家休养。”护士长没来由笑了起来,不知笑李天富还是笑小护士,笑完说,“哪知道没几天,她冲进来打了老邢一顿。”

护士长终于把说的这位小护士推到李天富跟前,走时轻轻捎带上了门。

“你谁啊?”小护士扶了扶眼镜。

“只要三句话,我能知道你在单位混得怎么样,过去几十年的处境,以及将来怎么样。”

“算命的?”

“你们单位怎么样?”

“不怎么样。”小护士细腰长腿,就连说话也不安分地扭来扭去。至于后面的两个问题,小护士回答时,也统一加上了“他妈的”。

李天富留下了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笑容,把茶倒进一次性纸杯,示意小护士坐下喝。小护士腿长,胸也不小。坐下后一比较,小腿倒要比李天富长出一节。

这样的女孩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医院。今早上班等红灯时,司机跟他说,你看那个少妇开兰博基尼呢。他按下车窗,老老实实看了一阵。少妇持镜子补妆,胸前挤了道深沟。他咂咂嘴兀自回味着,少妇涂完了口红,一根带着长指甲的纤纤玉指插进了鼻孔。

李天富掩住眼睛说,素质真低。

司机笑笑说,床上可不见得。

面前的小护士该出现在兰博基尼里才是。小护士说她叫张婕,李天富再一次示意张婕喝口茶。他说了兰博基尼的事,他说,少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车上的大叔是一个面向全国开讲的知名心理医生。

张婕坐正了,一只手按着腰问李天富,你有事没事?问及为什么打人,张婕说自己的腰错位了,找邢主任看,说是小孩儿哪有腰啊,给耽误了。张婕从白大褂里掏出了一把瓜子,问李医生嗑不嗑。

李天富站起来,绕着嗑瓜子的张婕走来走去。道理都是现成的,只需要找个切入点讲出来。

张婕说自从腰错位之后,免疫力特别差。风尘过敏,身上起了好多小疙瘩。张婕往下扯衣领,挠了起来。裸露出白大褂里的一抹胸,好似揣着两只水球,鼓鼓囊囊。

李天富不眨眼睛看着,暮色像一只巨大的蟾蜍蹲伏在窗外。

车子在大学门口停下,三三两两的大学生,裹着灯光洗过的夜色涌出门口。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牵着娇小可爱、蹦蹦跳跳宛若一只鹦鹉的小女生,从车子跟前走过。张婕隔着车窗指着男生说,那就是董文超,我们好了还不到一年。分手是因为他想要我,我呢,就想领了证再给他。然后他就爱别人了。

李天富鼓起两个腮帮微笑着冲张婕点点头。他就知道,张婕打人的原因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通过董文超这个名字,不光知道他家长水平不高,我还知道他家世代都是种地的。”李天富说完看向栅栏处干瘪的法国油桐,探出黑压压的憔悴枝芽,掀起的墨黑一角披在了愁容满面的月亮身上,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铺了下来。他从新阳光诊所的窗口往外看,植被葱绿,世界是春天。到了这里,一下子成了秋天。

“他性格像个小孩子。跟我说留着也没用,不给他,也要给别人。”

李天富跟张婕下车,高大的男生和走路蹦蹦跳跳的小女孩都走远了。俩人之后踩着暗黄的油桐叶子铺成的路走了一段,遇到个在轿车身上摆满了鞋子的体面商贩。张婕从车顶挑了双拖鞋,就地扶着李天富肩膀,脱了皮鞋换上了。付了钱,张婕拿着皮鞋一路摇晃走在前,李天富背手跟着。遇上露天烧烤摊子,张婕驻步等了会儿,李天富才跟上。张婕说自己是职业病,从早到晚转病房,一天是要走几万步的。你跟不上正常。李天富感慨自己老了,可早两年这样的小姑娘都在哪里呢。张婕说要请李天富吃烧烤。李天富撇撇嘴,又跟在张婕后面走了一段路,才说,露天烧烤最脏了。

“那请我吃西餐吧?”

“吃什么无所谓,无非骗骗肚子。人一天只食一餐足矣。之所以三餐,纯粹是习惯使然。”

李天富眼睁睁看着张婕进了西餐厅旋转门,里面塑料榕树让她以为这是外面,跟着门转了一圈又出来了。俩人面对面笑个不停。落座后,张婕把菜单交给服务员,冲着柜台上一瓶红酒比划着说,“我很难受,又想打人了。给我一瓶伏特加。我总感觉他适合谈恋爱,也就谈恋爱。分手也没啥可惜的,可我他妈就是难受。”

“因为你笨。”

“心理大师都是这样安慰人的?”张婕愣了会儿,“回去找他,还来得及吗?”

“那他就真的得手了。”

“不让他得手,凭什么让他得手。”

李天富叫的一杯牛奶一份熟牛排到了,他把餐巾铺到腿上,把牛排切好,配着牛奶边吃边喝。只是偶尔看一眼顾自生气的伊人,胸口膨胀的两抹白也像牛奶。

他一直用学术区分四类人,一种是外圆内方,一种是外圆内圆,一种是外方内方,一种是外方内圆。张婕属于外方内方的人,棱角尚在,既扎别人也扎自己。

“只是找他谈谈,感觉还需要谈谈。另外,那个走路一跳一跳的,我非撕烂她。”张婕把高脚杯用力在桌子上一顿,杯脚断了,红酒洒了。溅起的金镞银箭,勾出一张流了血的世界地图。

每个国度绘制的世界地图都不一样,都在突出自我。不难理解,毕竟每个人心中的世界也不一样。井底蛙才难理解。困在井底,怎么出来?知道自己是坐井观天的那一刻,就已经出来了。李天富普及了“世界地图论”“坐井观天论”之后,招手叫来服务员,又分别要了热水、温水,示范讲解了“相较论”。

张婕说我懂你的意思,冷暖是对比得出来的。李天富说不是对比,是大脑。不然没有知觉,不会感到冷暖。角落一直有个卷发老外抱着孤单的萨克斯,吹出星星点点蓝色的声音。这個时候声音停了,张婕指给他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头,在李天富身后站得笔直。

李天富调脸看这个老头,你认识我?

老人狠狠地看着李天富,上前一把捏住李天富的手说,幸会李医生。

关于李医生与这个老头的故事,是几天后李医生在抚慰失业人员的座谈上说的。曾经有个老头来找李天富,老头觉得气闷,一定要让自己的儿子跟儿媳离婚。原因是儿媳没有素质。具体说是一个月不换一次牙刷,泡脚不用硫磺皂,当天穿的衣服当天不洗,最受不了的是老头一家三代人喝牛奶都是倒进杯子喝,只有儿媳妇一个人捧着牛奶袋喝。

尽管李天富也是捧着牛奶袋喝,可他还是顺应着老头说儿媳妇没素质,最后一通打气、言不由衷,活生生把别人的婚姻拆散了。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我只是一位心理医生。我的存在只是解决人的心理困惑。”他这样说。

关于两个人合不合适,李天富有自己的一套说法。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所以李天富敢说比老公更了解媳妇,也比媳妇更了解老公。比张婕更了解董文超,也比董文超更了解张婕。李天富说自己是外方内圆的人,他知道人们想听什么。但是他必须保持高调的姿态,把人们爱听的话讲出来。不然他的名字不该叫李天富,该叫李友尽。

李天富那天是这样解围的。他望了一眼能当镜子用的落地窗,里面的男人挂着两个厚实的眼袋。他揉了揉,尽量让自己松弛下来。他指着镜子跟老头说,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样子,照镜子也只是看到一个片面投影。人活一世,却只有自己不能知道自己什么样子。老头板着脸,比之前更严肃。

要不是张婕哭出声,哭着离座,李天富定会详解一下他的“投影论”,然后再留下老头一人深思。

“今晚过不下去了。”在车上,张婕拽住李天富的领带,把净湿的脸埋进了李天富怀里。她手机屏幕亮了,嗡嗡振动。

李天富捏捏张婕的脸蛋,她的脸光滑细腻,而他的脸坑坑洼洼,黯淡无华,仅仅剩下防腐剂过了期的一张皮。车厢昏暗,司机在车上用过餐,油腻味道顶撞着鼻腔黏膜。碍于司机时不时吸溜着鼻涕瞥一眼后视镜,尽管下面升了旗,李天富还是表现得中规中矩。

“以前也有病人说过同样的话,我说那你怎么不去死。我要她试着去死,她没有勇气。还不是好好活着。”路口处,李天富望着渐渐熄灭的红灯总结。“说来说去悲伤是不存在的,是你大脑制造的。”

车子按张婕要求在大学门口停下,三三两两的大学生裹着夜色涌出门口。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停在车子跟前。

“我就跟他谈谈,马上回来。”张婕下了车说。

好看的男生好看的女生多少是有些虚荣的,自尊心又格外强。但凡有选择,谁都不会爱得死心塌地,也注定不会在一起。李天富留下一个看透一切后鱼死网破的笑容。

“没钱付你诊费了。”张婕没有急着走,目光透着温存和留恋。

“我找医院要。”

她晃晃手机跟李天富说,加个好友。加了好友之后她才调脸问男生,有什么话你快说。

董文超只说了句对不起,说完也哭了,哭着抱住变得美滋滋的张婕。车子还没走,俩人已经在夜色里亲昵起来。董文超的手落到张婕牛仔裤上时,路口的黄灯成了文火煮沸的一锅汤。

司机开了音响说我给你找歌吧。封闭的车厢响彻粗糙的网络歌曲:为了你我变成狼人模样。为了你,染上了疯狂。李天富摆摆手,叫他别多事。叫司机换一首歌,司机说年轻人都爱这个。

张婕的皮鞋落在车上了,李天富摸了摸抱在怀里。司机看了眼后视镜说,“坐这么好的车还怕没有大学生跟你?”

李天富的眉毛皱在一起,胶水黏住了一样。

往回走,闹市一条街两边是卖围巾、光盘、小音箱、宠物狗的摊子,另一半是水花翻滚的小吃摊,缓慢行驶的车灯把路口照耀成了一幅拼图。广告牌下透着光线暧昧的洗头房,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突然出现,胸口贴到了车玻璃上,跟司机讨价还价。

李天富舔舔嘴唇,又回头看那几个姑娘流露出的失望表情。姑娘的高跟鞋、短裙、抹胸短袖,让人以为世界是夏天。

“这边有家有名的酒吧,来玩的都是伤心姑娘,咱等会儿……”司机不是征求李天富的意见,而是自己做主了。车子刚在酒吧门前停稳当,手机响,家里婆娘打来的,李天富没接,让司机快点回去。

“喝多的,走不动道儿的,咱捡尸。”司机瞅着门口说。

语言像不像沸水?脸应该是热的,烫的,当然这种感觉是不存在的,是大脑在欺骗他。

司机是他的小侄子。座谈会后李天富跟我说,忘了小侄子怎么一点点变成这个样子了。只记得有一年下着雨他回乡下老家,他说,你知道吗,别看云彩下面下雨,云彩的上面可是晴空。

小侄子笑话他,说二叔你读书脑子读坏了。

他解释,真的孩子,叔叔坐飞机时看到的。飞机降落,艳阳高照的下午,哪知道云彩下面大雨滂沱啊。

到了楼下,小侄子一臉不快说,你上去睡觉吧,我可要杀回去了。

李天富叹口气,不知道为自己叹气的多,还是为侄子。茫茫黑夜,腹中伊人,失去体温的鞋子,头悬戴着搪瓷帽子的孤灯,楼上叫骂,旧的目光,声音,笑容,身影,屋里婆娘,都是炼他的炉火。

他喷出的气泛着白雾。婆娘跟着他步入了中老年,枯黄、稀少的头发和异常臃肿的身材,乍一看活像直立行走的猪。问他吃饭没有,他说吃过了。婆娘剔着牙说又饿了。婆娘下了面条,卧了俩鸡蛋,倒了一点香油进去。伸长舌头舔了舔香油瓶。

李天富深坐进沙发里,又叹气。婆娘掀起油腻的围裙坐在另一张长沙发上,挽了挽垂下耳根的头发,恰好头发飘进碗里,吹吹,吸溜着吃起了面条。

他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手机响,瞄了一眼,是张婕发来的视频。身材高大的男朋友正在一个露天广场上走T台,旁边貌似是粉丝,举着的荧光棒汇成了波澜不惊的银河。影像的最后,张婕露出白皙的笑脸跟李天富打招呼,嘟嘟嘴要亲亲。

婆娘吃完了面条,打了个长长的饱嗝。

他揽过婆娘,摸了婆娘的腰、肚子,闭上眼睛,顺着往上摸。摸到晒瘪的气球时停下了。他试着紧了紧婆娘的内衣带子,把松散的脂肪聚拢,一松手,又成了一盘散沙。

李天富睡一觉醒来,捧着手机看张婕朋友圈到凌晨四点,才又倒头睡去。试着留下张婕的样子,影像是一口烟,一触即散。只好深呼吸,慢慢地把升腾的烟围起来,一点点缩小范围。最后洁白的牙齿,咖啡碟般溜圆、瓷实的胸,细腰长腿,都成了脑子里的浮雕。

醒来日上三竿,手机里一条未读消息。

又是一条视频。张婕穿着内衣,下巴挂着口罩盘腿坐在地板上逗一个小孩。“李医生我快气死了,风尘土过敏,起了一脸疙瘩。”

他打电话过去。

“老李?”

“我想了一晚上,他得手……你和你男朋友。”

“你请我吃饭吧?”

李天富下了床,洗漱完,用牙刷刮了几次舌苔,仍含了一大口漱口液。司机在楼下按喇叭时,他看着太阳有点大,吃过早餐,去打打网球也好。李天富跟我说,他下楼忽然想到心理学也是幌子,思考哪是用心,该叫大脑学。

细细地翻了一遍张婕留给他的信息,面上已经接受他了。他跟我说,这样也好,也不好。年轻女孩有年轻女孩的好,也有年轻女孩的不好。爱的恐怕不是他的人,是他的钱吧。

也爱他的名誉和地位。

用钱维持安全感。得到安全感之后,一切感情才会萌芽。这样也好。

下楼时李天富还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儿子的老师打来的。老师说李医生,你儿子已经一周没到学校了。

李医生跟老师解释。“我能够看穿大多数人的心思,唯独读不懂自己的儿子。这样的情况也正常。通常当老师的,能抓好一个班级,却管不好自己孩子的家庭作业。”

“有学生反映你儿子带着女同学在网吧呢。”

“孩子的教育是大事。我和教育局局长探讨过这个话题。我是这么问局长的,你让叛逆期的孩子写作业他会写吗,你说说看——”

“——李医生改天听您讲课。”

“要换一种方式,比如孩子放学回家,让他扛着锹下地,只要他不傻,就选择写作业。”

实际上这通电话并没说完,司机小侄子提醒李天富,下午要给失业青年做心理疏导。

李天富说上午有更重要的事。他给小侄子钱,让小侄子自己找地儿玩。

小侄子骨碌了一圈眼珠说,“二叔,我还不知道你?”

“你比我更了解我,我也比你更了解你。当局者迷。”他又加了几张人民币。

打车近两个钟头才找到张婕家所在的村子。农村没什么好描述的,村子该有的模样张婕家的村子都有。规划好的屋村,墙角挣扎着乱石垃圾的水沟子,墙壁、屋顶是简单的红砖红瓦,刷有白色粗框的墙檐及屋檐,远近邻里之声,鸡犬相闻。在一处生锈的健身器材区域下了车,他挑了个秋千,铺了报纸坐上去边荡边等。不远处的小孩子穿得像个炮仗,走近了看,戴着棉猴儿,踩着棉鞋。他抬高了脚看自己反光的皮鞋,交叉着蹭了蹭裤脚。张婕从一间土屋出来,扑上来抱他,问他去哪玩。

“衣服盖住的部分,别人是不可以碰的。”

“李医生你处男呀?”

“年轻人不要放纵。”话没说完,手机响了,李天富掏出手机胡乱解释着最近有几十个讲座,推都推不掉。人有了名气也不是好事。

“是我手机。”张婕看了一眼,“董文超约我。”

一只品种迥异的鸟,叼着光滑如缎的蠕虫,慌慌张张落上了圣诞树一样的小松树上,像是圣诞树上闪闪发光的礼物。

“昨晚他又要,我说这是女人最重要的东西。转眼他就跟别的女孩走了。”张婕咬牙切齿说,“我是不会原谅他的。”

“那为什么不给他?”

“腰疼得厉害。”

出了村口,上了柏油路,张婕挥挥手说,“李医生,我看看他找我什么事。”

李天富打量着张婕一身纯白的羽绒服,嘟哝着时尚、前卫土得掉渣,简约才永不过时。一张嘴,吞吐出一串白雾。这个世界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

张婕叫车走了。张婕说她很快回来,走前问他借钱,说好了会还他。李天富劝她不要去了,之后留給她一个千帆过尽的笑容。张婕走后,他又回去荡了会儿秋千,直到小胖孩过来给他推,他严肃制止,才想到要走。和司机去学校的路上,张婕打给他,问他能不能陪她。他把时间定在了晚上。

见了老师,带着李天富去网吧找,没找到儿子。

李天富说,换个方式思考,没钱了他就回家。不用找。

下午的讲座很顺利,工厂的半封闭式管理,接触的信息总是滞后的。因此,李天富很快就煽唬住了他们。问及单位怎么样,我旁边的愣头青说,世界一流的单位。

“领导怎么样?”

“执政为民。”

“你的同事怎么样?”

“他们也想抽你。”同事说话,故意跟他较着劲儿。

讲座之后李天富准备和几个厂领导吃晚饭,这中间有领导给他题了幅字。题完字我们合影。他安排司机去裱字时,张婕在电话里哭着说,李医生我又打人了。

“你在哪里?”

“你说我是不是精神失控?”

李天富好像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李天富在知道我是厂里的医生,以及心理学硕士之后,他和我说,他能通过简单的几句话,推算他人一生的命运。这是上天赐给他的财富。本该叫李天富,但是他父亲给他起的名字是,李友尽。一语成谶,能一语道破别人命运的人,通常都友尽了。

“他得手了。”张婕说。

去吃饭的路上,李友尽问我心理学是怎么回事。我说心理是心理,心理学是心理学。不一样的。他问我心理是怎么回事。他从事心理研究二十二年,却这样问我,医生,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我觉得没有。

他捂住心口:那我这是怎么了?

我们两个许久没话,车子快到饭店时,护士长打来电话说,“李医生你真是神了,我们家请了女保姆之后,儿子再也不光屁股看电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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