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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欲望,从来不只是你的欲望

2019-04-29廖伟棠

中国新闻周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诗人

廖伟棠

我年轻的时候,一度很渴望跳过即将来临的中年,直接进入老年。青春披挂的虚荣和欲望,在年轻时尚能以一股少年心气掩饰过去,到了中年则尽显其丑陋峥嵘,而分外招人厌恶。老年因为寡欲,反而有一种赤条条无牵挂的率真——当然,前提是你需要先拥有智慧。

在中国古代有两句简单直接的格言提到欲望:“无欲则刚”和“从心所欲不逾矩”。两句都出自《论语》,前者来自《公冶长》第五,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连申枨这样的人都被欲望左右,哪里能刚正——后来林则徐推进一步,写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善则善矣,却未免有点收窄了孔子的意义。有欲焉能得刚,并不等于无欲就必定刚了,敝国多少无欲者不过是趋避利害的犬儒而已。

无欲,意味着没有把柄,没有被人利用的可能性,的确是一个人进一步拒绝接受无名力量操控的前提。刚者,不弯不折,便面临着断裂的可能,正如古谣说的“直如弦,死道边”,怎么办?孔夫子又提出新的解决办法,把“欲”正常化,便是说他自己“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

欲望不是万能的,但即使在七十岁已经寡欲之高龄,依然需要引导,先从之后规矩之,最后欲望与规矩已经融为一体,逾和不逾都没有分别。读到这你必须感叹一句圣人也,我等凡夫俗子焉能做到!

做不到吧?孔子其实还是在提醒我们欲望如洪水猛兽,他还说就算在公共场合把持得住,我们还要“慎独”——越是旁人无法监察的时候、你独对自己的时候,你越应该克制欲望,时刻想着还有天上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与你同在呢。如此,灭人欲,成为敝国君子们毕生的事业。

人欲压住了,别的欲望却横行乃至无孔不入。有一部电影的名字说得很到位:欲望的隐晦目的——欲望本身不隐晦,但其目的隐晦。人之欲发展到权力欲、掌控欲,那就成为了国之欲、时代之欲,如洪水滔滔。

过去的2018年有很多新闻和这些非人欲的欲望相关,小至学生会、家长群里面的权力关系,大至名宿的妄言、国师之指点。但最可圈可点的是那些在欲望的隐晦目的操控下肆无忌惮的兽师,比如说第一个被Me Too的沈姓老师。

人是欲望动物,固然高校教师、“高级”知识分子也莫能外,老师的身份带来两重可能性:一是权力膨胀,以性操控作为其中一个出口;一是自觉身份特殊,如履薄冰,不越雷池半步,这样才对得起为人师表四个字。沈老师们不假思索选择了前者,大家不妨问问为什么,是什么让他觉得自己可以肆无忌惮?是什么让他觉得自己的欲望是高人一等的欲望,可以在规矩中有豁免权?

我想起一部关于欲望的新文学的名著,郁达夫的《沉沦》。《沉沦》写于1921年,讲一个在日中国留学生的性压抑、性释放和自杀。郁达夫在《自序》中夫子自道:“《沉沦》是描写着一个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说是青年忧郁病Hypochondria 的解剖,里边也带叙着现代人的苦闷——便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

可以说,从正视性欲望的表现来看,《沉沦》非常前卫大胆,但小说最后有点怪异的是,主角明明因为自卑和性压抑而自杀,却非赖到祖国身上去(走了一会,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泪便同骤雨似的落下来了。他觉得四边的景物,都模糊起来。把眼泪揩了一下,立住了脚,长叹了一声,他便断断续续地说:

“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

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因此有人认为郁达夫完美地表现了政治与欲望的混杂。郁达夫与他书中的主角一定觉得一个爱国者的欲望也是高人一等的。从他们的勇敢宣言看来,他们不是无欲则刚,而是有欲便刚,自备“威而刚”的。

欲望的隐晦目的太可怕,我们还是回到欲望的最基本点来。性欲或情欲本身,是无罪的,21世纪的今天,我们要为我们的欲望发明一个更健康美妙的样子,逃脱各种寄生的龌龊。我从摄影和诗里发现了一些更适合欲望表现的未来形式。

比如说,荒木经惟这样的摄影师教了我们什么?

貌似色老头的荒木经惟,他拍摄的情色照片始终直面人体的脆弱或强韧、欲望里的悲欢,他是从人学的角度去接触和呈现他的拍摄对象。虽然他极度强调情欲的一面让观者或爱或恨,但毫无疑问,每一个认真观看他照片的人,思考的都不只是美或者性感的问题,而是会想及生与死的悸动。大多数的人体摄影与荒木经惟的人体摄影之间的区别是——前者的人体是“体”,后者的人体是“人”。

与生气勃勃的荒木老头相比,日本青年的性依赖更加隐秘,常常被抽象成为美学;这一代人的爱更加植物化,甚至抽离着欲望,成为纯粹自我的事——有时看整本新生代的摄影集,照片里几乎没有结伴的人,都是孤独释放着人生的潮湿之气的个体。

诗人,则大多数是欲望强盛者,即使最孤独的诗人也是。我们说很多诗人哀乐过于人,就是他的敏感和他的经历有关,他经历了比一般人更多的东西,是因为他比一般人渴求得更多,所以满足和失落也更多。你都不知道你遭遇的什么东西会成为你的营养,但是你可以做的是打开自己,永远保持开放性。一个真正好的诗人是完全开放的,任何东西都会想体验一下,有着这种欲望在身体里面的人。

我曾经遭遇一个关于欲望的最有诗意的词,叫“欲醉瓶”。到底是解釋为“想要把自己喝醉的瓶子”“想要借此瓶中物以一醉”还是“让人晕晕欲醉的瓶子”。三个解释,似乎都成立,而真正的释义是“让欲望于其中迷醉的瓶子”——藏语里对乳房的称谓。藏族以乳房圆浑微垂、乳头上翘为美,恰像一个灌满了美酒的陶瓶。唐卡里,女神的乳头是会比人类的乳头画高半分的,这半分,就是神俗的距离。

我看见这个美丽的词是在一本《藏汉大辞典》上,邻近的一页上还有一个美丽的词条:“四欲”——“互拥欲、执手欲、含笑欲、凝视欲”,欲望竟然如此痴情无邪。虽然宗教也是谴责的,但从命名看来,更多的是同理同情的一种温柔宽容在。这样的欲望据说存在于修行未深的修行者身上,的确与我们混迹红尘里那些欲望有天壤之别。

红尘里的欲望无处不在,即使没有权力欲,没有性欲,我们身边还有最强大的一种欲望,天天通过“购物车”来操控我们,那就是20世纪以来拜物教最大的胜利:物欲,我们还为它发明了种种节庆,双十一、双十二等等,唯恐对它膜拜不够。

因此我特别佩服我那些双十一在朋友圈发“没什么好买”的人,他们应该有一部分是反消费主义者或者极简主义生活家,他们不是因为买无可买,而是觉得自己的用品已经足够。比如说他们的衣柜里是最多三套全黑色的衣服鞋袜,这样出门不用考虑穿什么;他们的书架上只有一本书,看完了和朋友交换或者参加“漂书节”;至于各种食材更无必要,因为他们的厨房最多用来下面条;奢侈品?我想至多是墙上挂的一幅画。他们甚至不是断舍离主义者,因为断舍离的前提是之前买买买太多。

他们不为地球制造垃圾(就算你不扔东西,你也会扔包装袋吧),更不消耗交通能源、为地球减碳,无论他们的生活是性冷淡风还是装逼,他们起码是环保了。我去年看的一本好书:泰松的《在西伯利亚森林中》就讲述了一个比他们还极端的生活计划。法国作家泰松在贝加尔湖畔的一间小木屋生活了半年,期间只到城市里补充过一次物资,他吃的鱼都自己凿冰洞钓来,燃料靠砍伐林木,电是用太阳能。

他推崇隐居、不消费的生活,是有理念在里面的:“隐居者并不对人类社会构成威胁,他仅仅体现了对后者的批判而已。流浪汉会偷窃,职业反抗者则在电视上陈词。无政府主义者梦想着摧毁社会,但他自身也早已融入其中。今日的黑客在房间里策动挑唆,引发虚拟城堡的崩塌。前者在小酒馆里自制炸弹,后者通过电脑用程序武装自己。”换言之,隐居者是真正的革命者,其他人不过是吃饭砸锅而已。无欲则刚,原来如此。

我们生活在21世纪,不购物是不可能的,但把从前为了生存需要的购物演变成一场狂欢节,让人人都沦为消费的依赖症患者,甚至产生不买点什么就亏了的心理,不得不说是一种“异化”,不是我们需要物质,而是我们彻底成为被商家操纵的物质了。

在21世纪,这种虚拟的欲望(我们渐渐地不再出自需要而购物,而是出于“想要”和“应该要吧”这种被广告诱导的欲望而买买买)战胜了本质的欲望(食色性也)和深层的欲望——比如说人之为人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对超越死亡限制的渴望,对穿越时空的奢望等等。

正所谓“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欲望之反义词:虚无,其实也是它的同义词。对于沉迷于欲望的人,我特别推荐两部电影,最为醍醐灌顶。那就是大岛渚的《感官世界》和帕索里尼的《索多玛120天》。

前者看起来好点,只局限于两人,而且是有爱的两人,欲念也只横流于狭窄和室与庭园。但它的虚无比索多玛的地狱更甚,过度的欲望反对爱情、消磨一切,爱变成了占有、殖民、剥削,最后就只能戕害,阿部定只能割下情人的器官,因为除此之外她和他一无所有。《索多玛120天》把欲放大到每个角落、层面,挖到了它的本质:权力和政治,在权力和政治的碾压之中焉能谈论爱情?高潮时脑子只能一片空白。

你的欲望,从来不只是你的欲望;你的虚无,也从来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虚无。即将来临的猪年,其形象一直由《西游记》里最具欲望的猪八戒所代表,他只要一动欲念,大家都会遭殃;还有一个联想是宫崎骏《千与千寻》里因为贪吃而变成了猪的爸爸妈妈,这是典型的“异化”——越认可资本主义世界制造的游戏规则,越容易被规则吞噬。

诗人,则大多数是欲望强盛者,即使最孤独的诗人也是。我们说很多诗人哀乐过于人,就是他的敏感和他的经历有关,他经历了比一般人更多的东西,是因为他比一般人渴求得更多,所以满足和失落也更多。

俗语说“笼鸡有食汤刀近,野鹤无粮天地宽。”其实是低层次的欲望和高层次的欲望之分,对自由的欲望会令你轻减掉许多其他的欲望,这一点,都不用断舍离主义者教我们。

也正因为有着这种最高层次的欲望,我们的人欲才有了解放的可能。AI元年,那些粗陋的虚拟性爱不过是另一种充气娃娃,我想象的真正人机之爱如果出现,必定不会以人类熟悉的形式。也许是电影《她》里面那种同时与六百个人在网络上自由平等恋爱的形式,也可能是《攻壳机动队》里的两个人工智能的爱那样更为宏大和豁达的——

记得素子同傀儡师融合后,面對整个尚属人类的城市,说了一句:The net is vast and infinite。这是反欲望之网,也是新的欲望自己畅泳的世界,现在就让我们锻炼身体、清洁精神,做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准备吧。

(作者系诗人、作家、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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