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货江湖
2019-04-29黄靖芳
黄靖芳
凌晨5点15分,循着手电筒的光便能扫览一座海珠桥上的营生。
这天是4月2日。距离老薛开始营业已经过去两小时了,他的摊位在桥面的下坡处。这座漂亮大桥的人行道在这里摆了个长尾,一直蜿蜒到骑楼边上。
他喜欢这个位置,因为正上方对着的是婚纱店外彻夜通明的大功率灯泡,货物能被照亮。
在广州,人们喜欢把这里的生意叫作“天光墟”,天亮就会散场的集市。但他不关心这些称呼,他关心的是:捡来的货能不能被看见?今天是不是雨天?收摊结的账能填饱肚子吗?
老薛很勤奋,他所贩卖的东西毫无疑问是最多的,占满了人行道上两边的空间。因此也收获了不少老顾客。
“He is NO.1 here!”一位哥伦比亚顾客激动地说道。
4月出头的日子里,凌晨6点的广州已经渐渐有了天光。“最后60分钟了,要钱不要货!”老薛开始更用力地吆喝。
流浪汉
在上海的流浪大师火了,不过沈巍只有一个。
长期在相同位置摆卖,偶尔会有经过的途人认得老薛,这是对他仅有的关注。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因符合某种世人难以揣摩的趣味走红,但肯定不是当下。
在他面前,每块红白蓝布袋和薄垫子上都铺着一类商品,而来源都是一个:从他处捡来的。
比如脚边一排摆开的碗碟,有看着大气的椭圆碟子,有圆盘,还有精致的小杯子。那是不久前他在宝岗大道上的垃圾桶看到的,他装了重重的一筐和一布袋,用自行车牵着拉着,拖了回来。美中不足的是碟子上面都带着泥屑和刚下完雨的水迹,这格外明显地印记了其身份,所以卖相不佳。而它们的售价,一元起步。
有经过的老人停了下来,询问了那只她感兴趣的杯子价格,只要一元,她立马还价说,“一元两只吧”,便仔细开始挑选。
听到报价的另一位阿姨倒没有这样的耐性,不耐烦地抱怨道,“怎么这么脏,也不学会清理好再拿出来卖,一元钱,你怎么这样也要。”
前者听罢,不再停留,悻悻地离开了。
海珠桥上的生意是从约莫凌晨三点开始热闹起来的。据说集市形成的雏形,是清末民初有大批古玩流出市道,商贩为规避耳目,而选凌晨在街头摆卖。
世道流转多年,坊间流传现在在天光墟上的门道,分别有—“宝贝不问来路;非买勿问价,看破不说破;拿住就不要放下,放下就等于放弃”等等。
不过此番规则在老薛这里大多不成立,他其实欢迎询价,更喜欢光亮,有光的时候能吸引更多人。这天他穿着一件二手的工厂制服外套,还有一双黄黑色的洞洞鞋。很多摊主都会安静地坐在摊位前,不发一言,也有的坐在破旧的沙滩椅上,还有人半躺着摆出晒太阳的姿势等待顾客。
而老薛不一样,东西太多,他几乎没有闲得坐下来的时候,常常在货物和感兴趣的客人面前游走。不时,还会挑选一些看得上的自用。
“这包不赖,还是真皮的,有牌子”,他在自己都数不清的货堆前,像是重新发现了一件珍品,“适合我本人”,他欢喜地说道。
至于什么样的人会光顾天光墟,有部分的确是只能付得起这样低廉价格的人群,也有慕名来看热闹的。到了后半夜,不再需要摸黑的时候,半夜寂寥空旷的氛围终于被打破,晨起锻炼的老人也来捡便宜了。
这其中,95后武楷斯显得很特别。他常年穿着一件两元钱的纯白背心、天蓝色的短裤和趿拉着一双与裤子同色的拖鞋,杂乱的头发半扎在耳后。
武楷斯肚子上挂着的腰包时常放着两样东西,一是零钱,因为二手买卖基本是现金交易,另一种则是很小的零部件。
每逢周二和周六的凌晨,他都习惯走一遍海珠桥的天光墟,“从垃圾中发现宝贝”,他这样形容。
他称老薛是“薛大哥”,这天看到武楷斯的到来,老薛赶紧给他展示自己喜欢的纸巾盒两件套,“看起来像黑水晶”,老薛推销说,不过对方并不感兴趣,最终这笔交易没有成功。
老薛其实是河南驻马店人,40多了,九年前又或是十年前来的广州,“这里冬天暖和”。他回忆过去不说详细的年份和数字,只是说个大概,“我也不记(哪一)年了,过得没有价值,不想年不年了”。
但是说话依然习惯调皮,即使留着很短的寸头,他还是会从随身斜挎的袋子里拿出浅黄色的梳子捋一捋头发,“主要是辟邪”,他说。
两种破烂
在逛完海珠桥的集市后,武楷斯还会打车去到文昌北,那同样是以售卖类似货物闻名的天光墟。区别是,前者为“杂物墟”,后者则是“古玩墟”。
武楷斯也笑称自己是“收废品的”,所以对旧货特别上心。
一周前,他刚完成一趟“拆迁”,是在经过拆迁队一轮清场后的废置房子里,他和朋友去再度“收拾”,看看还剩下什么“宝物”。
通常是一些普通人不会多看一眼的东西。在小洲村,一个以古村寨闻名、被外地游客当作旅游景点的村落里,他甚至有自己的仓库。
仓库有两处,一处是他租下一栋自建房的家里一楼。摆满了二手的衣柜、书桌,空调外壳等,从入口进去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另一处是在一间民房,客厅里放着他最喜欢的两张朱红色床板,接近两米高,豎着靠在墙壁上。他喜欢上面的包浆,“摸起来很舒服,很顺滑”。
里面存放的多是木制品,因为那是连真正收废品的都不会回收的东西,铜、铁最值钱,木头则是没有价值的。
“正常人走路是往前看的,而收旧物的人眼睛是往左右看的”,在经过一处垃圾桶的时候,他就盯上了扣在上面的粉红色洗手盆,这让他回忆起刚也捡了一个类似的,“那是绿色的”。
而武楷斯肚子上挂着的腰包时常放着两样东西,一是零钱,因为二手买卖基本是现金交易,另一种则是很小的零部件。
“你看,收获不少”,那是他从民居里捡到的灯座,上面印着塑料四社的字样,“上面再放个钨丝灯泡,多漂亮”。
旧货不旧,那是因为人们再次为其添加了属性。尽管经常光顾天光墟,但武楷斯说,“我跟他们还是不一样的,我有情怀在里面”,他已经打算开发旧物改造、旧物旅行等内容,他还有一座旧物仓的门店,成为不少人慕名前去的小洲村景点。
不过对于驻扎在海珠桥上的老薛来说,收破烂其实也非南下广州的第一选择。
刚来广州的时候,他和很多人一样在工厂打工,都是一些念得出名字的代工厂,转折发生在一次外出吃饭的时候,背包被偷。身份证、工卡、银行卡都在里面,一怒之下,他把认为没有尽到看管义务的饭店老板骂了一顿。
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他只能开始捡破烂,再转手卖到废品收购站。直到有天有人提醒他,可以放到深夜卖,赚得还多一点,他才开始在桥附近“定居”下来。
刚开始的生意很不错,在江边,一天能赚三四百元,他经常回忆起那时候的满足。但是城市的规矩没有允许他继续这样做下去,再后来其他墟市的摊位也被取消,同一处地方竞争者变多,碰上天气不好,一晚上可能都没收成,“没生意,我就火呀”,喝着啤酒的他大嗓门地说道。
如今破烂对他来说就是全部的生计,是衣食住行的直接来源。本來也有过更好的选择,在广州工作的亲戚曾给他介绍一份稳定的保安工作,薪资算是体面,但是他处处念及自己的暴脾气,没敢应承。“我脾气不好,要是跟人吵架、打架了,给(帮我)介绍的人多不好看。”
天亮了
踏入六点后,天亮得越来越快。清脆的鸟鸣声响起,桥下晨跑的人多了起来,连穿着制服的外卖员都开着电动车送货了。没有戴手表、不习惯看手机的老薛询问旁人时间的频率也变高了。
七点,是这些桥上营业者和执法人员心照不宣地约定时间。其他人卷一铺盖就能迅速“撤离”,老薛却得慢慢收拾,这个腾挪的过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他将一个个铺盖慢慢围着四角卷起,像是收拾巨大的包袱,逐一放到临街店铺的外墙下。边收拾他也不忘进行最后的营销,“赶快赶快,动作要快”。
老薛的口头禅都像是久经思虑的对联,还有一句是,“给钱就卖,给钱就卖”,但实际情况是,他却不是真的都卖。很多时候他其实都不卖。
七点快到了,已经有工作人员开始上岗,他们并不厉声呵斥,只是客气地提醒了一声。摊主都识趣地散场。
哥伦比亚人lulu是一个强壮、高大的外国人,每次到香港办理签证的时候都会途经广州,光顾老薛。他说自己是长沙一名收入微薄的外教,从衣着上来看,他和老薛的分别的确不大。
这天他看上了在地上堆成一团的口琴,那是老薛在进水的仓库里找到的存货。前者希望能买上150个,带回去给学生做礼物。
这笔交易最后以30元成交,老薛开心地和lulu碰了碰拳头,像是两个获得胜利的团队成员。
当我把lulu购买口琴的意图转述给老薛时,他却仍然保持着一贯的孤傲,“老外都是鬼话,也不能全信呢。”
但是他仍然乐意卖给这位外国人,因为是“诚心想买的”,出的都是合理价格。即使语言不通,手指比划,他觉得自己是交了个朋友。
他遇到过让人气愤的老外,对方看上了他的皮箱,他开价80元,结果竟然被还价到五元。他气愤极了,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滚吧”,他当时这样回应道。来买东西的人中,几乎没有不还价的,但有时候他会因对方计较许久的一元、两元变得暴躁,“我给个公道价格,你还给压死,这生意我就不做了,我不就讨生活的嘛?”
天光墟也叫鬼市,晚上漆黑,人也迷信,所以这个说法不言而喻。在老薛看来,的确有人也有“鬼”。
即使是成本低廉的生意,也有小偷。他曾经敏锐地察觉出一瓶包装不同的化妆品丢了,于是直接掀开了购买他物的人的袋子,发现果然在里面,当对方提出以相等的价格购买补偿后,他坚决不卖。
尽管桥上只有这处地方是短暂地属于自己,他仍然觉得有“做主”的权利,“我的货是我的货……那是我的事,我自己的东西我自己做主。”
七点快到了,已经有工作人员开始上岗,他们并不厉声呵斥,只是客气地提醒了一声。摊主都识趣地散场。
“啪”,“啪”,“啪”,这一天的买卖结束了。那是老薛在最后时刻,砸碎自己的瓷器。
清洁工人在看着,路人在围观,他知道这些易碎品带不走、不好保存,只能这样处理掉。那个在凌晨5点时他曾经夸赞过的红色缸瓦,也一同碎身其中。
每个清晨都需要舍弃。“没办法,我也来气”,过后他回忆说,“它们真的一分钱不值吗?可是没人买。”
还有一些坚硬的容器,他要多砸两遍,才能敲烂。
处理完这一切后,他就到马路对面的沙县小吃,痛快地要一碟鸡蛋炒面和两瓶啤酒作为早餐。一天的界限是以凌晨3点为划分的,昨晚他睡在一条狭长巷子里的楼梯上,今晚住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