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珰曜鵔鸃
——看战国至汉羊纹金饰的一个新视角
2019-04-29文图/左骏
文 图/左 骏
故孝惠时,郎、侍中皆冠鵔鸃、贝带、傅脂粉。”
——《史记·佞幸传》
司 马迁与班固均将西汉时期的佞幸宠臣别为一传,特意指出在汉惠帝时期,因受闳孺、籍孺两人的影响,宫中郎官和侍中人人都头戴“鵔鸃”冠,腰上系着“贝带”,甚至还要涂脂抹粉,这显然是一种不合汉初节俭风尚的奢靡之风。其中提及的“贝带”,简而言之即是用特殊的带头所引领的缝缀贝壳的衣带,在汉代考古中屡有所见,形态与组合方式也因学者的研究而逐步清晰;而“鵔鸃”冠,学者也有很多探讨和观点,但实物却迟迟未现。
1968 年在满城汉中山王墓的考古发掘中,发现过一类形制、工艺特殊的金质饰片,因其形状类似杏仁,又上部锤揲羊首为纹,一般称之为“杏仁形金叶”或“羊纹金饰片”。1983 年,在广州南越王墓考古中又发现有此类器物。金饰片纹样内涵体现出的浓郁草原文化特征,当时引起诸多学者们的关注。
近年来,从2001 年山东莒县茅胡墓、2004 年江苏扬州刘毋智墓、2009 年盱眙大云山江都王墓等新材料的发现和披露,这类金饰片又重新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就发现的使用者身份情况来看,“羊纹”金饰使用等级颇高,对其使用与命名均莫衷一致。2009—2012 年,在大云山江都王墓发掘过程中,有幸发现金饰片均附着于纱冠残迹上。基于这个重要现象,笔者从汉代冠饰组合的视角予以新观察,认为这些金饰片很有可能是屡见于文献中的“鵔鸃”冠的组成构件。
考古发现
经笔者的初步梳理,这类装饰羊首纹样的金饰片,最早可以追溯到战国晚期的一些考古发现,河北易县燕下都辛庄头30 号墓(属燕国)和邯郸钢铁厂西区墓葬(属赵国)都有出土。西汉时期发现羊纹金饰的最早地点是徐州狮子山楚王墓,最晚是汉武帝元鼎四年(公元前113 年)左右下葬的满城中山靖王刘胜墓。现按时代早晚介绍如下。
战国晚期
辛庄头30 号墓战国羊纹金饰片与构件(《燕下都》)
燕下都辛庄头30 号燕国贵族墓(XZHM30)虽然被盗掘严重,但82 件金器因埋藏在棺椁之间,东部又被坍塌的沙土掩盖而得以部分存留。清理出土的20 件金饰片(考古报告称为“金箔”)可分为几类,如平面呈椭圆形羊纹,下部饰垂首相向的双卷角羊首纹样,上端两侧及下部两侧均各有一缝缀的圆穿。另有较小的羊纹金饰片若干。金饰片附近还发现金质的盖形缨座1 件和金泡饰,从结构上看,这些金饰可能就是与羊纹金饰片组合使用的冠帽装饰物。邯钢西区赵国贵族墓葬所见金饰,一组7 件,数量及构件形态已经比辛庄头简略,或体现了时代上略有前后之别。
西汉早期
狮子山西汉楚王墓的2 件羊纹金饰片出自西三耳室(W3)中,制式与邯钢西区赵国贵族墓葬的正视羊首纹金片完全相同。因狮子山楚王墓西三耳室被盗扰严重,发掘者只能根据耳室中残留有铜镜、铁甲片等推测之前是储藏兵器和戎装衣冠器具的耳室。
邯郸钢铁厂西区战国墓金饰(《邯郸文物精华》)
狮子山楚王墓西汉早期羊纹金饰片(《古彭遗珍》)
刘毋智墓羊纹金饰片(正、反)(《广陵遗珍》)
茅胡墓羊纹金饰片与构件(《莒县博物馆》)
扬州刘毋智墓发现时被盗毁,后追缴回残留的金饰片1 件,考古发掘者推测出自椁内,金片为对角羊纹锤揲金饰。从墓中所见一枚“刘毋智”白文玉印,墓主可能不仅是西汉早期吴国高级宗室,还可能是吴王刘濞近身侍从。
山东莒县茅胡墓金饰片出土于脚部棺外,其中有羊纹金饰4 件,与金饰同组的半球形金扣4件,器内凹处有一横钮。从该墓戟、剑等兵器及双面印看,茅胡为西汉早(中)期城阳国的显贵武官。
西汉中期
大云山江都王墓金饰(《长毋相忘》)
南越王墓羊纹金饰(《西汉南越王墓》)
刘胜墓金饰(《大汉绝唱》《满城汉墓发掘报告》)
近年汉代考古的重大发现之一,就是被确定为江都易王刘非墓的江苏盱眙大云山汉墓,下葬于汉武帝元光六年(公元前129 年)前后。在墓室前室的盗坑底部附近,清理出一组羊纹金饰片和构件,共计25 件,其中羊纹金片16 件。尤其重要的是,这批金饰出土时均附着在褐色漆纱冠残片之上,并有成片的朱砂附着,虽然原位置已遭扰乱,却为研究金饰片的功用提供了不可替代的细节线索。
广州南越王墓中的羊纹金饰出土自主室棺内头部,共计8片。因出土时金饰被判断为缝缀织物上并套于玉衣的头部,之前被认为是逝者覆盖瞑目上的装饰物。
临潼代王镇出土羊纹金饰片(《金辉玉德》)
元鼎四年(公元前113 年)左右下葬的中山靖王刘胜墓中,前室随葬品中发现羊纹金饰片5 件;西安临潼代王镇出土羊纹金饰片2 件,具体信息缺失,不过从风格与造型来看,至少应是西汉中期的制品。
战国晚期的辛庄头30 号墓诸多金饰的造型和装饰风格,更加接近战国晚期鄂尔多斯艺术。诸如同墓中所见的长方形牌饰、兽首鸟喙纹样饰件、镶嵌宝石的耳坠等,皆被认为与内蒙古等地发现的可能属于早期匈奴的遗存关系密切。
从发现地域上来看,战国时期所见2 处分别位于中原偏北部的燕下都(今河北易县)与赵邯郸城(今邯郸西南);西汉早期出现在了莒县城阳国、楚国都城彭城(今徐州)及吴国都城广陵(今扬州),表明已扩散至黄河下游与长江下游;西汉中期分布范围大幅度扩张——东南为江淮流域的江都国,南至南海的南越国,北有河北中山国。因此从战国到西汉,羊纹金饰片的风行似乎有由北向南发展的大趋势,而西汉时期金饰的所见地点,也基本上囊括了关中地区在内的重要政治区域。
大云山江都王墓金饰片出土情况(《长毋相忘》)
配伍
这些金饰片大多数情况下与带銎孔的盖形器、金泡等组合使用。就目前材料看,战国时期辛庄头30 号墓材料以各类饰品总组合数量为盛;邯钢西区墓葬所见羊纹、正视羊纹金饰及盔缨已显趋于定制和规律性组合,不过类似此组合模式至西汉早期狮子山楚王墓为止。
南越王墓金饰片分布(据《西汉南越王墓》配图改)
太原悦龙台汉墓掐丝镶嵌金泡饰(《太原悦龙台M6 室内考古的新发现》)
西汉时期大云山江都王墓所见羊纹金饰片的发现,其重要性不仅是目前羊纹金片饰单位墓葬中出土数量最多的一例,更重要的是出土时金饰均附着在褐黑色的纱冠残迹上,从而可以基本判断西汉时期这类金质的羊纹饰片、缨座、泡饰(或扣)等组合,原本均用于漆纚纱冠的装点。反观南越王墓中羊纹金饰集中出土于头部的组合现象,显然也是符合墓主着金饰冠下葬的状态。
有关漆纚纱冠近年来另一重要揭露,是在山西太原西汉代王墓陪葬墓中发现的两枚金泡,已被确凿地证明曾缝缀于一顶漆纱冠上。反观1977 年安徽阜阳双古堆西汉汝阴侯一号墓中,漆纱冠附近残留有两枚金泡。由此来看,西汉高级男性贵族所饰用金泡,也不排除为纱冠之饰。
长沙马王堆三号墓中出土了一件完整的西汉早期漆纚纱冠,原置于长方形彩画漆盒内,也是当前所见最早漆纚纱冠的实物。漆纚纱冠是用细麻线附模编织成型后,再以漆涂,或又称为“纟步(是一个字)”,因形与“弁”相类,又被称为“漆纚纱弁”。
器用
就发现来看,漆纚纱冠形态源自“弁”,弁为先秦武士戎装的一类帽冠,两者结构大体相同。不过据诸多文献表明,先秦多戴皮弁,故两者存在质地上的差别。秦始皇兵马俑骑兵俑所覆钵状小冠,从形塑样貌来看推测材料似为皮弁。相类似武冠可见于传洛阳金村出土错金银狩猎纹镜武士所着小冠,冠上甚至可见对插左右的纤细羽翎,这也正好可对应金缨座在冠上的功用。
战国晚期金饰冠推测复原示意(笔者绘)
杨家湾陶骑俑(《咸阳杨家湾西汉彩绘兵马俑》)
笔者以邯钢西区赵国贵族墓葬羊纹金饰与构件为例,尝试复原战国晚期金饰冠:在原可能为皮质的冠体上,较薄的金饰片通过穿孔被缝缀于冠体(或为皮质)上。装饰主体应为羊纹金片,以两侧对称的形式排列;缨座则需安置于顶部左右两侧端,冠顶部的弧度恰与缨座底面内弧相匹配,也便于缝缀后贴合紧密;金泡相对装饰在两侧搭耳下端,用来点缀系冠之缨。
西汉早期的陕西咸阳杨家湾俑阵,被认为是文景时期高等级官僚的陪葬军队仪仗,所出各类武士俑绝大多数以朱或皂色帻抹额裹发、外罩戴有涂抹紫红、赭、浅褐等深色彩绘冠,其平整光滑应是表现漆纚纱冠的质感。值得注意的是,几乎所有冠顶部、搭耳两侧护耳上端与背面相接处均绘有白色桃形图案装饰。有趣的是,同类的纱冠彩绘同样也见于徐州北洞山楚王墓、马王堆三号墓《车马仪仗》帛画。陶俑彩绘冠饰与马王堆帛画中侍从仪卫冠上装饰物以及陶塑中所呈现的冠饰均为同一类装饰品,即本文所论羊纹金饰片以及相关构件。
马王堆三号墓《车马仪仗》帛画(笔者绘)
南越王墓金饰片出土状态及无缨金饰纱冠复原示意(笔者据《南越王墓玉器》图33 改绘)
《史记》及《汉书·佞幸传》提及:“故孝惠时,郎、侍中皆冠鵔鸃、贝带、傅脂粉”,可见西汉初期“郎”及“侍中”纱冠上均可插饰鵔鸃羽。杨家湾另见有一类戴冠、着鱼鳞铠,衣着华丽的指挥俑,一般认为属将军级别。值得注意的是该俑所着冠右侧近顶部塑出耳翅的结构,或是表示插饰物;又如马王堆三号墓《车马仪仗》帛画人物冠侧也同样见有类似羽翎的插饰。因而西汉时期,金饰纱冠上是否立缨,亦是区分等级身份的重要特征。
西汉时期金饰纱冠复原有无缨及有缨两类。如茅胡墓金饰片两两一组集中,每组附近另有金泡;南越王墓金饰片发现时中部4 枚两两正反,两侧各2 片,皆大致保持了原本冠上的位置状态。所以冠上金饰安置大致可遵循正面坡、两搭耳、背面坡总体布局次序;两搭耳护颊下端则以金泡点缀。西汉金缨座底部较平直,缝缀位置较战国缨座更偏于冠侧。又因未被扰乱的高等级墓葬发现较少,其间细节规律尚待探究。
满城中山王墓插缨金纱冠复原示意(笔者绘)
大云山江都王墓玉贝带、玛瑙贝带(《长毋相忘》)
南越王墓金饰纱冠与贝带位置关系(笔者绘)
赘言
冠“鵔鸃”与腰“贝带”为西汉高等级官员的装束风尚,目前考古发现中可常见金饰纱冠与腰间贝饰带具伴出,这种搭配时代甚至可追溯至战国晚期。上述辛庄头30 号墓中,曾见有成对的长方形金牌(即“贝带”带头)。西汉早期阜阳汝阴侯墓棺因被盗扰,在残留金饰漆纱冠残迹的同时,棺内亦发现一件装饰有草原纹样的铜鎏金长方形带头。又如狮子山楚王墓西三耳室发现羊纹金片残构件,同时也在附近西一耳室中发现了几套完整的贝带。至西汉中期,大云山、南越王墓等明确随葬插缨金饰冠,还伴出有玉(玛瑙)贝带、琉璃贝带等若干套,而最终以出土实物确认了西汉时期“鵔鸃”冠与“贝带”两类饰物的组合关系。
长沙黑槽门汉墓出土金饰(《长沙汉墓出土金银器研究》)北京顺义临河西晋墓蝉纹金珰(《金色记忆》)
羊纹金饰在西汉后期的实物,目前材料发现不多。笔者发现在长沙黑槽门两汉之交的墓葬中,曾出土一片“桃形”金饰片,正面图案虽然依旧遵循着羊纹金饰片般轴对称式的构图,工艺则改锤揲为炸珠、掐丝工艺。《汉书·武五子传》载“(燕国)郎中侍从者着貂、羽、黄金附蝉,皆号侍中”。以黑槽门出土金饰片的上尖、中阔、下略收形态看,可即取其外形轮廓似蝉而名。所谓“黄金附蝉”或即如是。至东汉时期“侍中”“ 中常侍”的冠上时常加“黄金珰,附蝉为纹”(《续汉书·舆服志》)以示等级尊优,同样是类似的金饰冠。
因此笔者进一步认为,本文所论羊纹金饰与流行于汉晋其间的蝉纹金珰之间,当是一脉相承的源流关系。因其与秦汉、汉晋冠式演化密切关联,限于本文篇幅,今后将另撰文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