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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伽门农》,是回归,也是开始

2019-04-29

艺术评论 2019年3期
关键词:古希腊罗斯悲剧

罗 彤

埃斯库罗斯被誉为古希腊悲剧之父,但他同时也是一名战士,一名为了城邦的正义参加过战斗的公民。公民、诗人、战士,这些关键词构成了他的身份。作为公民,他有责任参与城邦的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他以剧诗的方式表述自己对于制度与正义的态度。作为诗人,战争不仅是他创作的题材,更是他亲身经历的生活。他的墓志铭上骄傲地写着:“欧福里翁的儿子,雅典人埃斯库罗斯长眠在这坟墓里,四周有革拉的麦浪在荡漾。马拉松圣林会称颂他的英勇,那蓄着长发的波斯人,对这最是了解。”

这位悲剧诗人出生于公元前525年。那一年,强大的波斯征服了古埃及,结束了埃及二十六王朝百余年的统治。雄心勃勃的大流士随后把矛头指向城邦众多的希腊。公元前490年,大流士命中注定般地遭遇了那著名的马拉松战役,以损失6400人的代价,输给了仅仅阵亡192名英雄的雅典。埃斯库罗斯便是这场战役的亲历者,时年刚好35岁。18年后他写出了悲剧《波斯人》,以抨击不义的战争和东方的专制,赞扬雅典的民主。同样描写战争之残酷的,还有作者以67岁高龄演出的悲剧《阿伽门农》,那时距他去世还有两年的光景。读一读剧中传令官的台词,我们便会看到,一位亲历战争的老者在将死之前对战争的反思。一边是阿伽门农洗劫特洛伊的丰功伟绩,一边是“满目的疮痍像花儿一样开遍了爱琴海的海面,到处都是希腊人的尸体和船只的残骸”。在生命面前,所谓的正义已黯淡无光。

然而,《阿伽门农》之所以成为埃斯库罗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并不仅仅是因为它对战争细致入微的描述,而是它丰富多义的主题和深刻的内涵。正像所有古希腊经典剧目一样,《阿伽门农》的主题也是多义而深广的。要理解这些,我们不妨先来看看阿伽门农的故事。

阿尔戈斯国王阿伽门农受弟弟斯巴达国王之邀,集合希腊大军讨伐特洛伊,原因是特洛伊王子拐走了斯巴达的王后海伦。大军出发之前,由于阿伽门农傲慢地射杀了狩猎女神的麋鹿,女神发怒,使港口无风,舰队无法启程。阿伽门农为了希腊城邦的利益,在先知的建议下忍痛将自己的大女儿杀来献祭,因此受到妻子克吕泰墨斯特拉的强烈谴责。大军虽顺利出征,但仇恨的种子已深深埋在王后的心中。国王离开的日子里,她竟与国王的堂兄通奸,一起霸占着阿尔戈斯的王位。后面的事情我们随着《阿伽门农》的剧情都已知晓,国王虽得胜归来,却死在了自己妻子的阴谋之下。表面上看,这故事讲的是阿伽门农惨烈的经历,但背后却隐含着复杂的背景与玄机。且让我们再往前看看。阿伽门农的曾祖父曾经把自己儿子的肉煮来献给天神们吃,以试探天神是否具有神力辨别。这不敬神的行为受到惩罚,他被打入地狱,饥不能食、渴不能饮。阿伽门农的祖父因为不守承诺,受到诅咒,注定后代族群中将充满血腥、背叛与仇杀。到了阿伽门农父亲一辈,杀戮与阴谋更是在兄弟与血亲之间蔓延,没有人可以逃脱。他们甚至再度上演祖先杀子煮肉的罪恶行径。阿伽门农的曾祖父是煮了自己的儿子给神吃,他的父亲却是杀了兄弟的儿子给兄弟吃。堂兄埃奎斯托斯的独白,清楚地为我们描述了人可以犯下的最深的孽。那么后来呢?这悲惨的命运并没有因为阿伽门农的死亡而结束,接踵而至的是他的儿子俄瑞斯特斯长大归来,杀死自己的母亲,替父报仇。杀母之罪使俄瑞斯特斯终日不得安宁,被复仇女神四处追逐。直到他逃到雅典,经众神的审判,才得以洗清这家族世代的诅咒。

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孤立发生的。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强调,悲剧完美的布局要求一个事件与另一个事件之间应具有因果关系。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诅咒,贯穿在阿伽门农整个家族中,后代命中注定要为祖上的罪孽承担恶果。一场杀戮换来另一场更为惨烈的杀戮,阿伽门农杀女、克吕泰墨斯特拉杀夫、俄瑞斯特斯杀母。然而,这一层一层递进的杀戮,却在俄瑞斯特斯这里,得到了神的宽恕。男权最终稳固地进入了我们的世界!可正是因为如此,王后克吕泰墨斯特拉的控诉才越发显得弥足珍贵,无论是在埃斯库罗斯的《阿伽门农》中,还是在索福克勒斯的《厄勒克特拉》中。后世更有现代希腊著名剧作家卡班奈里斯的《晚餐》,以浪漫主义的情怀为阿伽门农家族的血仇续写了后传,以女性的立场为克吕泰墨斯特拉辩护。

《阿伽门农》剧照 王雨晨摄

阿伽门农归来了,但孰知却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当他踏上那紫色的花毯,前面等待他的是王后口中他永远的家——坟墓。回归,是所有剧中人物的中心词,场上所有角色都围绕着回归这一事件展开着行动,哪怕是尚未出场的俄瑞斯特斯,也预示着下一场回归的开始。《阿伽门农》最后一句台词是王后对情夫说:“且让我们好好治理这座宫殿。”而导演却特意安排歌队长将阿伽门农的尸首放回了空空的王位。这是歌队的态度,更是城邦公民的态度,它表明了对专制的抗衡,对俄瑞斯特斯归来的期盼。《阿伽门农》是埃斯库罗斯《俄瑞斯特亚》三部曲中的第一部,诗人借之后的两部悲剧,讲述了俄瑞斯特斯的复仇和审判,它们分别是《奠酒人》和《报仇神》。三部曲中,《阿伽门农》是回归,却也仅仅才是开始。

今日,中国国家话剧院联手希腊国家剧院共同出品经典名剧《阿伽门农》,由两国演员同台,以双语演出,是一件幸事,也是一个挑战。所幸的是,我们终于有机会与来自希腊的主创团队合作,共同打造国话版古希腊悲剧。当然,这样的先例并非没有,去年11月上话版《厄勒克特拉》就同样是邀请了希腊的导演以及主创。所难是,两国演员同台,“各说各话”。这的确是一件大胆的尝试,对双方都是首次,都需要更多的时间和耐心去磨合、去适应。古希腊悲剧内容原本就隐喻难懂,又有着系统庞杂的神话作为背景,对于东方文化语境下的中国演员和观众自然更是存在难度。为了贴近当代演出,让观众更直观地进入情境,导演特意要求重新翻译文本。这又是一个挑战。

古希腊文学在中国的引进早在明代便有记载,并于清代末年受到瞩目。1857年英国传教士艾约瑟(Joseph Edkins)在杂志《六合丛谈》(第一号)上发表文章《希腊为西国文字之祖》,并在第三号上撰文《希腊诗人略说》,开了介绍希腊戏剧诗人的先河。但真正系统地翻译古希腊戏剧作品,始自20世纪30年代,由罗念生先生先后译出埃斯库罗斯悲剧七种、索福克勒斯悲剧七种、欧里庇得斯悲剧五种、阿里斯托芬喜剧六种等。2007年王焕生先生和张竹明先生合译了《古希腊悲喜剧全集》,将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一位喜剧作家以及新喜剧作家米南德现存的剧作尽收其中。然而,自20世纪30年代起至今,近一百年的时间过去了,古希腊戏剧的翻译仍停留在这几个有限的版本中,未出现新的有价值的译本和笺释。而语言是活的,是社会生活与时代变迁的见证者和参与者。因此,重新翻译古代经典是新时代的需要,也是使命。

戏剧翻译又不同于其他文学形式的翻译,它必须适合舞台演出,必须适应演员的现场朗读,必须让观众在一定距离下听得朗朗入耳。这便需要翻译者了解舞台演出的规律,甚至了解舞台表演的规律。古希腊戏剧原文以韵律诗为载体,有着严格的节拍和格律。翻译成汉语后如何达到既保持原意,又合拍押韵,是历代翻译家们共同面临的课题与难题。而这次双语版演出的文本重译,又迎来了另一个具体的挑战。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同台表演,需要翻译者协调不同语种之间的语言结构、语言节奏和语言风格,以使它们达到内容上及听觉上的同步与和谐。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古希腊戏剧作品是多义的,往往那些深刻的思想并非简单地通过显性台词传达出来,而是隐含在丰富的潜台词之中。

今天,国话版《阿伽门农》已经走上舞台,面向观众,接受考验。希望观众朋友能通过这部戏感受到古希腊戏剧文学的美,并从中得到心灵的启迪。战争、正义、诅咒、命运、男权、回归……2500年前,埃斯库罗斯为我们提供了如此多的具有鲜活生命力的关键词。它们跨越时间、跨越地域、跨越民族,讲述着人类共通的主题。它使我们痛,却不悲。它净化我们的灵魂,陶冶我们的情操,升华我们的精神,使我们变成更好的人。这是戏剧的魅力,也是戏剧的初衷。2500年后,在今天五色斑斓的社会环境、艺术环境、戏剧环境下,我们有必要回到源头,去看一看自己是否已经目盲,是否已忽视了自己的初衷。这初衷于我们,如早春的贵雨,是我们的给养。

中国国家话剧院与希腊国家剧院的合作,是一次跨时代的相遇。当古老东方的中国舞台牵手戏剧之源的希腊,是回归,也是开始。

注释:

[1]黄薇薇编译.《阿卡奈人》笺释[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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