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给巨婴母亲立界限
2019-04-28刘律廷
刘律廷
“命比纸薄”的母亲
1986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火遍大街小巷的时候,母亲常说自己红颜薄命,是荧幕上的林黛玉。
在小县城里,母亲家境殷实,上面有五个哥哥,从小是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母亲有唯我独尊的自怜病。她跟我父亲结婚之后,特别爱挑剔,非常不快乐。
我上初中的时候,母亲和“荣归故里”的旧恋人死灰复燃,同父亲掰掉,奔到广州结婚并且生下我弟弟。一年后,父亲经人介绍娶了继母,她是个乡下人,没有姿色也没有文化。这个会过日子的粗笨女人,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常说:“你妈在大广州跟着大老板享福呢,你就跟我吧,有我吃的,你就不会饿着。”
我上高一的时候,母亲回来照顾病危的外婆。隔别两年,我和母亲相处得特别别扭。她总说我土气,油腻腻的头发像个叫花子,还讽刺继母给我买的东西:“衣服像村姑,书包这么俗气,鞋子土得要命……真不知道你爸怎么看上了她……你也越来越像她了,将来怎么嫁出去呢?”
我憋不住就说:“阿姨再土气,也知道疼孩子。”
母亲气得跳起来,一边用指甲掐我,一边骂我是白眼狼。我愤然离家出走,还是继母满城找,将我领回来。
高考之后,我去上海读大学,找工作,结了婚。这期间,母亲就没有露面,都是继母在张罗。我再见到母亲时,是公司派我去广州常驻半年的时候。她在一个城中村里租房子住,靠着摆摊卖茶叶蛋为生。身边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也没有真正的朋友。
我后来才知道,当年她嫁的老公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玩失踪了。她带着读中学的儿子变卖家产,日子一天天暗淡下去。现在,我这个经历家道中落的弟弟已经三十多岁了,仍然只喜欢吃喝玩乐,没有正经工作和女朋友。
看到母亲年轻时的薄情与张狂,在年老色衰时陆续收获“恶果”,我心里非常难过。她看到我的时候,大哭一场,不停地问我,我有什么错?为什么男人们都这么对我?
我不想做第二个“樊胜美”
我把母亲接到自己租的房子里,她很高兴,要把她城中村的房子退掉。
我说:“你的东西很多,不能搬到我这里,况且我没想好要怎么帮你,也不知道咱们住在一起是否合适。”
我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母亲经过这些年的磨砺,有一种受害者的心态,觉得上到八辈祖宗,下到我的婆家人,个个都欠她。更可怕的是,她还会觊觎我父亲。经历这么多磨难后,她竟然觉得对自己最好的人是我父亲,经常打听他的事情。
我说:“谁叫你年轻时候不过安生日子?我爸和阿姨现在恩爱着呢,你再去插一脚的话,我就不管你了。”
她一点不听劝,从我這里抄来电话整天打个不停,表达她要与父亲复合的意思。
她的做法引发继母的强烈不满,继母跟我差点都要“断绝关系”。我父亲也颇为纠结,血压高起来。这辈子我最爱的人是我父亲。年少的苦难日子,他用无言的父爱给我的乌云镶上了金边,心地善良的他一直劝我要孝敬我妈。只是他不知道缺乏界限感的同情与善意,不能解决我母亲的根本问题。
住得久了,矛盾日益升级。母亲所受的苦难并没有升华为智慧,而是变成了一个巨婴心态的无底洞。她非常敏感,有了妄想症的倾向——当我手机关机时,她以为我出车祸了、遇到色狼了、被变态迫害了、被流氓抢劫了……当我加班晚归时,母亲的想象力更是无限膨胀起来,甚至满大街找我,找不到就哇哇大哭。
我像领小孩一样牵着她的手回家。她一边攥紧我的手,一边自嘲:“这就是命。你从我肚子里出来,注定我们这辈子就是冤家。男人我都可以离得开,唯有你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人。”她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妞,我只有你了。”
这话让我不寒而栗,好不容易我长大了,竟又被这么轻忽忽地罩进了阴影之下。那阵子,刚好电视剧《欢乐颂2》在热播。看着剧中的樊胜美这样被不通情理的娘家人压榨,我隐约意识到这种命运其实离我并不远。
一天,我同母异父的弟弟突然出现,理直气壮地问我借钱。看到他对母亲呼来喝去,毫无尊敬与感恩之心,而母亲竟一味袒护时,我终于下了决心,要把这段亲人关系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我不能成为亲人不劳而获做寄生虫的“宿主”,必须跟母亲有智慧、有界限、有独立空间地相处。
所谓善,
是把帮助做得恰到好处
我先稳住我那个弟弟,然后悄悄申请回上海。
我把在广州的房子退租后,给了母亲一笔钱。我跟她说好:“只能我给你,不能你问我要或是借。我没有抚养你儿子的义务,只要他出现,我就会消失。”
母亲以为我说的是玩笑话,直到她打不通我的手机,也找不到我这个人的时候才明白我给她所立的界限。
我回上海之后,貌似彻底失联,其实并非对她不闻不问。我拜托广州的同事悄悄关注她,看看她的反应。果不出所料,她在被房东扫地出门之后又回到城中村,并且重新开张做她的茶叶蛋小生意。
我的父亲和继母也在我的建议之下,换了手机号码,生活重归平静。至于我同母异父的弟弟,他还是浑浑噩噩地生活着。我的突然失踪与母亲的重操旧业大概打消了他“啃姐”的念头,他偶尔会跟母亲要钱。母亲好像也“开窍”了——她看到我事业和家庭生活都蒸蒸日上,又对比她儿子的人生,或许意识到自己娇惯和纵容的苦果。
大概在我“失踪”半年之后,有同事告诉我他看到我的弟弟在一家超市做了保安。我母亲照旧操劳着茶叶蛋的生意。其实我很心疼母亲,年轻时那么潇洒、放浪、不负责任,只是心太高了,高到容不得平庸生活;抑或是太傻了,傻得要老来吃苦、痛到骨髓,才会有所改变。
所谓爱,
是对他人独立成长的尊重
经过充分沟通,我跟老公商量好:等我母亲丧失劳动能力之后,再接她到上海郊区的养老院住,为她送终。
至于那个弟弟,我们一致认为在他洗心革面之前不能给他一分钱,甚至表面看起来根本不认他。如果他能继续稳定工作,不再吃喝玩乐,我们会在他将来结婚和买房的事情上伸出援手……
我们并非薄情,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光有亲情和怜悯是远远不够的。对有些亲人,你想让他们不受苦,就必须加大投资。但你无论投入多少钱和精力,也无法弥补他们根本不存在的能力。那么你投入的巨额资本,最终会被这些能力低、缺乏感恩心的人吃光耗净。这样,我的小家庭不仅扶不了贫,还会被贫困拖入无底深渊。
我相信,自己保持距离、貌似冷漠,或许能够让他们在困境之中,慢慢提升自己的生存能力,比起一味地慷慨与纵容,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爱吧。
晚上,广州的同事从微信上给我传来两张照片:母亲弯腰从她的茶叶蛋摊上给人递茶叶蛋,弟弟正从超市门口的大货车上往超市里面搬运货物。我看不到他们的正脸,但却感到一种平静中的力量,这种力量令人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