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硕士到村姑,黄土地是她心中最美的归宿
2019-04-27清霞
清霞
她是台湾大学哲学系、外文系双修学士,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的哲学硕士。留学归来后,如果按部就班步入社会,她将成为令人羡慕的大学老师,抑或是出入高档写字楼的白领,然而她偏偏选择远离舒适的生活,冲破感官享乐的藩篱,只身来到陕北的一个穷山沟,做地地道道的村姑,过苦行僧式的日子。撒一垄青菜萝卜的种子,看带露的叶片在风中摇曳,手握一支画笔,在晨曦中画日出,在落日下画晚霞,画空灵的旷野,她觉得这里才是自己灵魂的归巢。
梦中来过千百回的家
2011年冬季的一天,由台北飞往西安的航班缓缓降落。薄雾中,一个身形瘦小的窈窕女子穿着厚厚的冬装,背着不大不小的背包破雾而来。下飞机后,她直奔陕西书画院,经过短暂的休整,她跳上开往乡村的中巴车,几经辗转,最后在狭窄的村道口跨上一辆摩托车开往陕北一个叫魏塔村的地方。摩托车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土坡上穿行,她迎着凛冽的寒风,轻闭双眼,心中默默哼唱:“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她叫廖哲琳,1983年出生于台湾。幼年时期,廖哲琳就喜欢写写画画,当画家是她的梦想,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梦想却逐渐淡出视线。
临近高考时,身边的同学开始紧张忙碌,唯有廖哲琳像个局外人。她看到焦虑不安的同学,产生了对生命的疑问: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
廖哲琳在学习之余,时常用手托着腮陷入沉思。有一天晚上,廖哲琳将心中的疑惑向妈妈诉说。妈妈回答:“活着就是吃饭穿衣,努力拼搏的人才会过上好日子,否则便和妈妈一样,忙得晕头转向,赚的钱只够吃饭、供你上学。”说完,妈妈兀自嗒嗒地踩着缝纫机,替人做新衣。“其实,像妈妈一样活着就挺好了呀!”廖哲琳低声嗫嚅道。“你说什么?”妈妈霍地站起身,以一种廖哲琳从未见过的严厉低沉咆哮:“挺好?如果你认为这样挺好,就别去上学了,回家做裁缝!”廖哲琳吓傻了,蹲坐在地上瑟瑟发抖,万没料到一向温和的妈妈竟然发这么大的火,她本想表达像妈妈一样有爸爸疼爱就很幸福了。过了片刻,妈妈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还小,不明白做父母的苦心。我们辛苦一辈子,只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女儿出人头地,希望你不要再走我们的路。别瞎想了,好好复习功课去吧!”
妈妈并没给廖哲琳想要的答案,十几岁的少女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些深奥的问题恐怕只有哲学家才能回答吧!”她对自己说。于是,不顾妈妈的劝阻,廖哲琳毅然上了台大哲学系。
一路深造到美国留学念硕士,学得越多,廖哲琳越困惑,学习研究抽象的西方哲学似乎更远离了她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她日渐厌倦起来,准确地说,是厌倦哲学学术研究。在妈妈失望的目光中,她只念完硕士就回到了台湾。
2011年,廖哲琳申请的“云门流浪者计划”批下来了,她申请的项目是去陕北农村画画。在此之前,她对陕北的了解仅限于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
陕西书画院推荐廖哲琳去魏塔村——一个偏远的山沟,书画院在村里设有写生基地。说是基地,实则是一户农民的窑洞,曾为写生的画家提供过食宿,大家便把这家农户当作基地。基地的主人姓蒋,也就是廖哲琳的房东。当房东老蒋接过廖哲琳手中的背包时,她的心莫名踏实。她亲吻着这片似曾相识的梦中的土地,抚摸着斑驳的老墙,仰望着冰霜枯枝,这里就是她梦中的一切,无论山还是树,无论麦苗还是枯草,都是一幅幅绝美的丹青画。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不正是自己寻觅的人间净土吗?这是在梦中来过千百回的家啊!
山沟里的小画家
在这里,没人懂高深的哲学。廖哲琳只是一个业余绘画者,再次拿起画笔,仅仅是为延续儿时的梦。在魏塔村写生基地,廖哲琳算得上最差劲的画家,任何到基地写生的人都比她画得好。她如同初次学步的幼儿,鼓起勇气,掏出学生素描小本,迈出艰难的第一步。她像儿时那样看见什么画什么,大炕、椅子、驴和母雞,还有围着锅台转的蒋嫂。多年以后,廖哲琳每每说到这里总会禁不住大笑,她说:“我那时用的素描本其实就是小学生的美术本。”
来来往往的画家们留下各式各样的绘画器材,有画框、画布,还有颜料。她偷偷捡起别人丢弃的材料,像模像样地学起了油画。
廖哲琳常常打趣老蒋:“你就是画家最忠心的奴仆。”她出门写生,老蒋负责扛画框、挤颜料,不管刮风下雨还是严寒酷暑,但凡她出门,老蒋都会陪着她寻找写生点。这扛着画架、画框的一老一少在当地成了一道风景线,方圆三十公里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
廖哲琳把自己置身于黄土之中,画矮矮胖胖的山丘,画成片的玉米高粱;画满地跑的鸡鸭狗,画成群的牛驴羊;画灶间炕头忙碌的农妇……
老蒋领着她走街串户,挨个认识村民。没过多久,她就知道谁是谁家的亲戚,谁家的女儿嫁给谁家的儿子,谁姓张,谁姓王,她还摸清了每一家的茅厕在哪里,每一家的驴长什么样。老蒋还会用黄土地人的智慧帮助哲琳解决问题,一次出门忘了带笔,老蒋抛下一句“你等着”就跑得不见人影了,回来时手上拿着一撮黑猪毛。廖哲琳大笑,原来猪毛是老蒋从别人家的母猪身上剪下来的。老蒋在地上拾起一个易拉罐剪成条,一端固定好猪毛,另一端插上棍子,一支画笔就制作好了。廖哲琳惊喜地发现,“老蒋牌”画笔还真不赖,画远处的树特别漂亮。
那年夏天,廖哲琳突然迷上了人物肖像。她看见弓腰驼背的老汉和婆姨坐在大树下悠闲地扇着大蒲扇,龇着一排恐怕一辈子也没有刷过的大黄牙,那种憨傻粗野的生猛让她看傻了眼,也有不参与聊天的村民安安静静地坐在树下聆听,布满沟壑的脸上嵌着一双深邃又沧桑的眼睛,似小说家笔下的智慧老者。从那一刻起,廖哲琳就决定提起画笔,刻画黄土地上的纯朴人民。
日复一日,基地不时有画家来写生,大家都很喜欢这个虚心的小姑娘,在名家们的指导下,廖哲琳的绘画技巧日趋成熟。在这里,除了老蒋这位朋友,廖哲琳还交了很多绘画界的朋友,她爽朗的笑声让每一个到魏塔写生的人都难以忘怀。她还结识了延安泰合公司的负责人,这位负责人也是名绘画爱好者,一眼就看上了廖哲琳朴实无华的画作,称赞道:“画如其人,只有内心清澈的人,才能画出这样纯净的画。”
2013年,泰合公司出资,在延安为廖哲琳举办了个人画展,这位蓬头垢面的“村姑”突然变成了受人敬重的大画家,副市长也莅临观展。
幸福其实很简单
从画展回来,廖哲琳穿上围裙继续创作,她说:“很多人开画展是为自己的画做一个总结,而我不是。画展只是一个开端,画画是我选择的生活方式,我要回到黄土地,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
除了画画,最让廖哲琳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同老蒋一起下地干活。春天拉驴到后山犁地,播下一颗颗蕴含生命的种子,就像种下自己漂泊的灵魂,种子混同灵魂在这片广袤的黄土地上扎根,很快破土萌芽,娇小的嫩芽在春日的照耀下一天天长大。廖哲琳禁不住好奇,隔三岔五到地里查看,嫩芽长出新叶,粒粒晶莹的露珠悬挂在叶片上,在阳光下如同孩子的眼睛;秋天,廖哲琳把收割的庄稼捆成一捆一捆,驮上驴背,牵着驴慢悠悠地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她喜欢用双脚亲吻芬芳的黄土地,感知这如诗如画的美景,沉浸在劳动的喜悦之中,她觉得其实画画同种庄稼一样,只不过她是在画布上劳作。劳动大概是人类最原始的运动方式,不管多大的烦恼,一旦投入到劳动中去,所有的不悦都会烟消云散。
邻居老汉问:“你这个台湾娃娃怎么专程跑来当农民,画我们这群丑八怪和缺腿凳子、破窑洞?当上大画家了,还回来做啥?”她嘿嘿一笑,谁也不知道她看上的就是这样原生态的人、原生态的景致,这才是大自然的杰作。每当晚霞映红大地的时候,鸡鸭开始寻找回家的路,牛羊卧倒在窑洞前,劳累了一天的女人生火做饭,升起缕缕炊烟,男人们赤着脚坐在大树底下,一边搔痒一边聊张家长李家短。他们没有过多的追求,对生活没有过多的企盼,世世代代住在这里,追求的不过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这里正如路遥笔下平凡而又蕴含魔力的世界。
廖哲琳写生时遇上年迈的老奶奶在地里劳作,老奶奶的双手似刚挖出来的树根,沾满了洗不净的污垢。她突然想开个玩笑,问道:“奶奶,您这样老了,还这般辛苦,甘心吗?”老奶奶用一个字给了她最具哲学意味的回答:“命!”说完,乐呵呵地继续彎腰锄地,爬满皱纹的脸上写着恬淡与安宁。
在陕北的窑洞前,廖哲琳的头发上沾满了污垢和杂草,外套上的黄斑不知是泥土还是颜料,她说:“要憋一个月才能进城洗一次澡,但是不能洗澡的黄土地却让我接受了文明的洗礼。”
人类进入文明以前如动物一样简单地生活着,所有劳作只为了最原始的需求。经历过文明之后,有个别追求精神王国的智者又选择返璞归真的生活。廖哲琳说:“我在文明中溺水了。”这种精神追求中的“回路”现象近乎哲学中的“否定之否定”规律。禅宗有个公案,说求道者的三重境界:初禅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悟道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当大彻大悟后,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
幸福快乐的人生不需要在象牙塔中寻觅,不需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如同佛学中的顿悟一般,转念即可获得幸福。幸福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这是大自然的馈赠。
廖哲琳,这位走了半个地球、脑子里装满复杂学问的人,到陕北才发现,原来人生可以如此简单。在这里,廖哲琳总算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如今,她不仅开了个人画展,还出了新书《信天而游》,由她自导自演的人生剧本正在精彩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