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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丽姬娅》 看爱伦·坡的反熵预言

2019-04-26张荧芮

文教资料 2019年5期
关键词:爱伦

张荧芮

摘    要: 爱伦·坡作为科幻小说和推理小说的先驱,不仅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和非凡的逻辑推导能力在诗歌、小说上进行了超前的创作实践,将科幻、哥特、心理等元素融入作品,同时以高度的文学自觉赋予作品超凡的预见性,折射出对现实世界的深切关怀。坡所提到的宇宙源于虚无,粒子终会于扩散运动中回归“统一”正与“熵”增至顶点终会导致宇宙寂灭如出一辙。《丽姬娅》无论从社会背景中展现的空间坍缩,抑或情节结构上呈现的“美人之死”,都显露了明显的熵化倾向。坡在刻画社会和个体渐次混乱、不断恶化的状态时,以不竭的精神力量作为探索路径为后现代社会留下了重要的反熵预言。

关键词: 爱伦·坡    《丽姬娅》    熵    预言

在《我发现了》(1850)一文中,爱伦·坡根据其天文知识对宇宙形态进行了基本预判。他指出,通过类似于“大爆炸”的原始推动力的作用,原始粒子产生,并形成了多样的物质和星系,但每一个粒子自诞生起都处在回归寂灭的状态,也就是在不断扩散运动中走向原始的“统一”。这与熵增理论下的“热寂”学说不谋而合。但直到20世纪60年代,人们才把“熵”与宇宙的终结联系起来,从末世论(apocalypse)的观点转向了熵(entropy)理论。物理学意义上的“熵”,是不能再被转化做功的能量的总和。根据热力学第一和第二定律,宇宙能量的总和不变,既不会增加,又不会减少,只是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在能量进行转化时,状态发生改变,用于做某种功的能量也会损耗。在一个封闭的系统中,损耗的能量即称之为熵;在一个开放的系统中,负熵会作为能量来源被补充进来。熵增的原理在于:孤立系统的熵永不自动减少,熵在可逆过程中不变,在不可逆过程中增加。把热力学第二定律推广到整个宇宙,热寂论应运而生。由于宇宙能量的总和保持不变,熵增将会达到顶峰,在这一进程中,宇宙进一步变化的能力会不断降低,一切运动都将转化为热运动,直到宇宙内达到处处温度相等的热平衡状态,陷入再无任何变化的死寂。正如社会学家们将熵的概念移植到社会学中,提出现代社会中疾病疫病流行,社会革命爆发周期短,人性物化等现象都是社会“熵”增加的表征,“熵”作为类似于坡所建构的粒子寂灭的概念,应用到坡本人的小说文本中,更有助于拓展“熵”的外延,揭示小说中的熵化关系和坡试图呈现的后现代人类社会和人性的弊病,以及他寻求的抵制熵化的方式。坡在《丽姬娅》中书写的空间的坍塌、生命的消亡和人们精神力量的丧失等,都指向熵增到最大值后的热寂结局。从外界空间看,无论是“我”原本所处的衰败破落的城市还是随后买下的偏僻荒凉的修道院,都是能量损耗到极致、熵增至极大值的封闭系统。从个体生命看,“我”、丽姬娅、柔文娜三个人其实各有病症,只是两任妻子身患重症,“我”罹患心理疾病。两任妻子的死亡完成了熵增,“我”的心理幻想与精神错乱正是个体衰亡的表征。

1.熵视野下的都市空间

在《丽姬娅》中,身份不明的叙述者深深倾慕着妻子丽姬娅,为她罕见的渊博、宁静的独特的美和令人激动和迷醉的悦耳而雄辩的言辞,却对她的姓氏和两人的相识毫无印象。随着丽姬娅连绵病榻香消玉殒,“我”不堪苦痛离开了衰败破落的城市,买了一幢修道院隐居。另娶的妻子柔文娜和“我”相看两厌,“我”被鸦片桎梏,仍沉迷于对丽姬娅的深情,柔文娜却突然一病不起。惊扰她的幻象为“我”所见,直到最后“我”竟看见心爱的丽姬娅从柔文娜已故的躯体中复活。《丽姬娅》中叙事者存在的空间有二维,一是“莱茵河畔一个古老而破落的大城市”,二是一处人迹罕至处的偏僻修道院。城市本是一个封闭系统,由于切断了与土地和自然的联系,导致在自身之外没有能量为它补充。里夫金指出“现代工业社会中能量的大规模流转,正在给我们生活的世界制造巨大的混乱。我们所用机械的效率提高得越快,能量转化的过程就越迅速,可用的能量就消耗得越快,混乱就积累得越多”(里夫金,1987:80)。坡在此处设置的大城市古老而破落,与当时所处的欣欣向荣的工业城镇背道而驰,正是预言了熵增达到上限时的城市景象,人们通过机械装置从环境中榨取能量,但仅用几百年的时间就会全数耗尽。叙述者四处游荡,漫无目的、令人厌倦且面目可憎,既面临着寄身家园的遗落又经受着精神支柱的崩塌。与托马斯·品钦在《熵》(1984)中写到的主人公卡里斯托试图将自己置身于一个封闭的温室一样,叙述者因丽姬娅之死,“再也忍受不了莱茵河畔衰败破落城市里那住处的寂寞凄凉”,妄图逃离高速耗能下最终沦为废墟的城市,来到一个自己可以掌控的空间,买下了一座人迹罕至处的修道院。作为“我”的栖身之所,修道院仍然偏僻、凄凉、与世隔絕,是一个更加狭小的封闭系统。修道院自身的属性和叙述者的心理隔阂造成两者皆与自身之外的“滋养之源”切断了联系,又无法自我供给,故其本身已面临不断耗能、不断坍缩、终而沉寂的命运。

由于“世人称作财富的东西我并不缺少,而丽姬娅又给我带来了许多许多——比一般落进人们手里的多多了,多多了”(219)①,因此“我”凭着孩子气的任性,挂上黄金装饰的帷幔,垂吊黄金制成的香炉,在房间内部展示“帝王式的豪华”(220)。耗费从城市携带的财富将修道院修葺装潢,表面上看似乎是一种倾注能量的表现,可一掷千金之下的新房依然沉沉死气。因为金钱本身便是无意义的符号,代表的只是已经转换后的能量,大量能量在“我”的行为中再次被虚耗,熵化意义不言而喻。

2.《丽姬娅》中的心理熵化

除却急剧熵化的空间,坡在《丽姬娅》中刻画的人物形象的心理熵化尤为明显。首先是叙述者的爱妻丽姬娅,文中形容“她的美丽闪着虚幻的光彩,又如空灵的幻影,能使人的精神飞升,比翱翔在迪罗士岛的女儿们昏睡的灵魂上空的幻梦还要圣洁”(212),并多次以神话和星辰博喻,赋予丽姬娅一个至高无上的圣洁形象,脱离了作为妻子甚至女人的本体,成为一种精神之火。其美丽和睿智深深控制着“我”,尤其是那双闪亮的、圣洁的大眼珠,“比德莫克里图斯的井还要深邃”(214)。坡对意象的使用一贯独特深刻,“眼睛”也是常常出现的重要文本现象,但不同于《眼镜》(1844)中近视的疾患或《失窃的信》(1844)中掩护的伪装,丽姬娅的眼睛不再藏匿在镜片之后,而是成为闪耀着活力与智慧之美的明灯,指引着叙述者在漫长而辉煌的形而上学路上探求。然而突如其来的疾病使得两人的处境急转直下,这也是本文主人公和其所处社会熵化的开始。如果说丽姬娅之死还是坡追求的“效果论”之显像的话,那么之后柔文娜的病亡则是此个体熵增的顶峰。加之叙述者受鸦片刺激精神恍惚,幻象丛生,其“看见了(也可能是梦见了)仿佛有三四滴红宝石般的晶莹的液体从屋子上方某个看不见的泉眼滴进了她的杯子”(223)的幻景,不仅对柔文娜的错乱造成了直接影响,更直指他病态扭曲的心理状况,让他实为凶手的线索浮出水面。

文中三个人物角色无一不是经受着身心的双重折磨:叙述者借由对妻子的痴狂受制于鸦片,其所言所语、所思所为都染上了一层疯狂的色彩。柔文娜全然是个不受喜爱的替代品,她的浅色头发、蓝色眼睛和对黄金的贪恋显示出她在叙述者眼中只是一个代表着虚荣和肉欲的没有灵魂的躯体。她与叙述者之间几乎没有交流,信息都是以柔文娜得病后听到的里里外外都有的声音和响动、帷幕间不寻常的动静和叙述者听到的脚步声、看到地毯上躺着的影子为载体零零散散地传递,它们本身就是不确定性极强的信息。维纳在《人有人的用处——控制论与社会》一书中提到:“信息可以逸失而不再得,乃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控制论形式。”(维纳,1989:9)此时的叙述者和柔文娜已然彼此孤立,交流堕落,作为人的品质受到了压制。丽姬娅天赋卓绝,不知缘由地一病不起,却是唯一不愿意屈服于生命的消散和能量的耗失的人。在临死之前,她嘱托叙述者读自己写的一首诗,此诗以嗜血的毒虫比喻死亡,正是隐喻了丽姬娅对死亡这位征服者抗争的决心。文中四次出现格兰威尔的一句话:“人是不会向魔鬼屈服的,也完全不会向死亡屈服,除非由于他性格软弱。”不仅是对丽姬娅面对病魔不屈精神的强调,更是对熵化世界下人们性格日益软弱无法抵挡系统熵增加速的写照。

3.爱伦·坡的反熵预言

在《丽姬娅》中,坡虽然泼洒笔墨营造阴森的场景和可怖的情节,但其笔下描摹的丽姬娅对生存的抗争是整篇小说的点睛之笔,宛若一片阴沉黑暗中的一抹亮色。之前在叙述者口中的丽姬娅极尽光彩夺目、智慧迷人,但仿佛只是一个尽善尽美的女神形象,虽完美无瑕,却毫无生气。直到病倒后显现的情态,才令人在心生怜惜的同时肃然起敬。她“疯狂地渴望着生命”,她的眼睛“奇迹般地瞪大”都预示着她对熵化的抵抗,这种抵抗不仅仅是在战胜肉体死亡的层面,更多地渗透到精神层面,因为她明白精神的升华才是抵御寂灭的唯一途径。正如里夫金所说:“然而我们必须强调熵定律只涉及物质世界。物质世界的万物都是有限的,一切生命新陈代谢,最终归于死亡。熵定律虽然统治着时空的横向世界,但在纵向的超然精神世界里,它就销声匿迹了。”(里夫金,1987:4)坡在通过熵化质疑一切腐朽精神的同时留下了丽姬娅这一扇窗,其自身迸发的精神能量使其在结局借助柔文娜的死亡之躯复活,虽然蒙上了一层神秘超验的色彩,却仍是坡在都市熵增至顶峰濒临寂灭时给人们留下的重要反熵预言。

坡所刻画的二维封闭空间几乎成为急剧熵化的后现代都市的一个缩影。无论是古老破落的大城市还是荒凉偏僻的修道院,都象征着无法与外界进行能量交换,熵值极大的封闭系统。在这个系统中秩序只能不断地消耗,物质和心理的熵化在空间的坍缩和信息的压制中达到顶峰。坡却一如既往地在文中留下余地,让丽姬娅代表的精神力量成为反熵增的突破口。總而言之,爱伦·坡在《丽姬娅》中构建的城市空间和人际系统映射出明显的熵化隐喻,不仅揭示了小说荒诞奇幻的情节背后千疮百孔的社会现实,更重要的是坡出于对社会发展和人类命运的深重关切,留下了真正对抗社会熵化沉寂的预言。这正是坡这篇早期代表作历久弥新的魅力所在。

注释:

①如无特别注明,小说所引皆出自孙法理译《爱伦·坡短篇小说选》,译林出版社,2008.

参考文献:

[1]Alter, Robert. Imaged Cities: Urban Experience and the Language of the Novel[M].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2005.

[2]Arnheim, Rudolf. Entropy and Art: An Essay on Disorder and Order[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1.

[3]Poe, Edgar Allan. Eureka[A]. The Works of the Late Edgar Allan Poe[C]. J.S. Redfield. Charleston: Nabu Press,1850:128-138.

[4]Pynchon, Thomas. Entropy[A]. Slow Learner[C]. New York: Little Brown,1984:81-98.

[5]Gelfert, Axel. Observation, Inference, and Imagination: Elements of Edgar Allan Poes Philosophy of Science[J].Science & Education, 2012(23):589-607.

[6]N.维纳,著.陈布,译.人有人的用处——控制论和社会[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7]李显文,刘立辉.爱伦·坡小说中“美女”的多元身份解析[J].外语教学,2014(6):77-81.

[8]孙法理译.爱伦·坡短篇小说选[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9]J.里夫金,T.霍华德,著.吕明,袁舟,译.熵——一种新的世界观[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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