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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条路有关的行走(散文)

2019-04-26郭爱华

鹿鸣 2019年3期
关键词:二舅包袱姥姥

郭爱华

潍北平原的路,几乎是一个模样。唯一不同的,是它连接的地方。路在地球表面自然伸展,将地表分成一个个美学格子,春夏秋冬,镶嵌出不同的美。时光层层叠叠,这世间的路啊,走着,走着,就走成过去。路上的悲欣交集,时过境迁,是路生命里的细节,也是路过的人,生命里的细节。

1

天刚蒙蒙亮,母亲轻轻起身穿衣服。窸窸窣窣。父亲翻了一个身,睡是睡不着了,只是不想起。

母亲用头巾包了头,打开屋门,来到院子里,仰起脸,看天。东方不放亮,整个天空是一个颜色,泛着蓝色的灰调。屋上的积雪和屋檐上的凌锥,在天光中发出银质的冷光。

风寒,母亲一转身回到屋里。划了一根火柴,点起煤油灯,蹲下身将炕下盆子里的尿布叠起来,拿一块破裤片子,将尿布卷到里面,用包袱包了,放到炕边的几个包袱边。冲着炕上的父亲说:“起来吧!不下雪了,看样子要放晴呢。”

母亲开始起火做饭,灶膛里的火一亮一亮的,映得母亲半边身子红通通。父亲起身将冻得冰凉的棉袄披到肩上,冲着房门口说:“天这么冷,是不是今天先不走?过几天暖和一下再走嘛。”母亲抿了一下嘴唇,没有说话。

这是1971年的春天,正月十八的早上。那天,我刚刚满月。那年,母亲刚刚24岁,父亲刚刚25岁,新年伊始。

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多雪,刚刚来到的这个春天也是多雪。从生我的那天起,三天一场大雪,两天一场小雪,全村的人都在说:“瑞雪兆丰年呀!”只是苦了我母亲。

父亲工作单位离家远,生下我的时候,回家住了两天,就回去了。母亲与幼小的我,留在这两间冰窖一样的屋子里。住在东院的奶奶身体不好,又加上临近年关,父亲走后,母亲就开始自己洗尿布,做饭。缸里的水需要从老井里挑,父亲不在家,母亲出不去门,冰天雪地里,大伯隔天送来一担水。母亲每每用之,节约再节约。

四十里路,将母亲和娘家远远地隔在了两个空间,天冷,路远,年近。小脚的姥姥和孤单的母亲扳着手指头数日子,等满月呀,等满月就可以回家了。好不容易到了这一天,母亲的心啊,开出了红艳艳的花。

吃过早饭后,父亲推出自行车,检查轮胎用不用充气。母亲先是给我喂奶,然后,又为我包上一层小被子。四十里路呢,母亲在心里掂量着。父亲走进门,先是看了一下母亲的脸色,说:“又飘小清雪了,敢走?”

母亲抱着我,看着这两间简陋的屋子,如果今天不走,明天父亲上班后,又要挨更多的日子。她咬了一下牙,赌气一样说:“下雪不是下雨,能走!”说完,打开包袱,又拿出一床被子包在我身上。

出门的时候,雪下得有模有样了。母亲抱了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车把上挂了两个大包袱,里面是我用的尿布和母亲的替换衣服。父亲小心翼翼地踩着自行车,将自行车骑出最高的水平,在漫天的飞雪中。

走出五里路的时候,雪越下越大,自行车没法骑了。父亲推着自行车,母亲抱着我,踽踽前行。潍北平原的冬天,一望无际的空荡,只有雪花在忘情舞蹈。天地一白,仿佛整个宇宙中,只剩下这一车、三人、两个包袱,在与老天抗争。

母亲突然脑子一动,对父亲说:“反正也不能骑车了,咱走近路吧,顺着村庄和田野的小路,往南走,近不少呢。”父亲应允了。

与母亲同时盼望着这一天的,还有姥姥,天没亮就起来了。二舅前一天已经和生产队长打了招呼,借下一匹马,一辆马车。姥姥看着二舅在马车上搭了架子,蒙上棉被,两头绑上草帘子,车厢里铺上棉被,放上枕头,才放心满意地点点头。

天刚放亮,二舅就赶着马车上路了。

我们到达姥姥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姥姥颠着小脚跑出来,从母亲怀里接过我。

“在哪里遇到你二哥的?”母親很惊讶:“我二哥去了吗?坏了,我们走小路,和二哥错过了。”

姥姥把炕烧得温热。第一次见我的姥姥把我放到炕沿上,欢欣地笑着,一层层打开小被子。猛地,她僵住了,摸了一把,孩子通身冰凉。母亲哇的一声,吓得哭起来。姥姥二话没说,解开偏襟棉袄的衣扣,将赤裸裸的我放在她的胸前,用衣襟包了,颠着小脚在屋里转圈。

不知过了多久,“哇——”我在姥姥怀里哭起来。母亲停止哭泣,挂满泪水的脸上露出欣喜。姥姥顿时失去所有的力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泣不成声。

舅舅回家的时候,已接近傍晚。他冒雪在路上走了个来回,只是拉回来一车的雪。那时候,人只要走出家门,便成了无依无靠的个体,再也得不到家里的任何信息。不管多远的路,多久的时间,从起点到终点,支撑行路者内心的,只能是人间的信念、情意和担当。

2

过了小满,风开始温热起来。路两边的麦田在晨光中,绿油油地泛出靛蓝,大片大片地伸延着,像汪洋。麦穗在初夏时节,像少女的身体,青涩、秀美、稚嫩,摇晃着抵触抚摸的芒。巨擘一样的杨树上、柳树上,叶子在风中唰唰唰地响,阳光的亮点在叶片上一闪一闪地跳。

母亲将自行车骑得飞快,尽量保持着和父亲平行,风吹起她的短发,向后飞扬。她终于有了自己的自行车。省吃俭用的母亲,为了回娘家,一改平时的吝啬,拿出149元,买回了当时流行的大金鹿自行车。父亲每月的工资是36元,这149元,沉甸甸。

母亲第一次自己骑车回娘家,快乐得像只小鹿。铮亮的辐条将风剪碎,嘤嘤嘤,嘤嘤嘤,唱着一支快乐的歌。

我已经六岁,坐在父亲的后车座上,头上有了两个小小的辫子,两只手拽着父亲的衣服,无聊地晃动着两只脚。因为去姥姥家,母亲给我穿了刚做好的新鞋子,白鞋底,紫条绒鞋面,鞋口有黑色的包边。鞋子在阳光里滑动着,美得像白窗纸上的红窗花。

母亲时不时地提醒我:老实坐着,别把脚绞进辐条里。然后看向父亲:“你看看,是不是睡着了?”三岁的弟弟正坐在母亲车座上的小木头椅子里,一条宽布带从弟弟的胸前揽过去,将弟弟绑在椅背上。刚开始还咿咿呀呀说个不停,现在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不用看,我就知道他已经睡着了。这个无聊的小孩,一上路就要睡觉。我在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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