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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7病房

2019-04-26傅爱毛

天涯 2019年2期
关键词:疯子小伙子病房

傅爱毛

精神病院的病房分为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封闭病房和开放病房。封闭病房勿需家属陪护,把病人送进医院,签过责任书即可走人,只要账单上有钱,可以整月不露面,但是,病人的活动空间非常有限,基本等同于坐牢。开放病房相对宽松,病人可以走出病房在院内活动,不过,必须有家屬作随身陪护。“507”属开放病房,共四张床位,其中两个是精神分裂,另外两个分别是抑郁症和焦虑症患者,病情最严重的是二十二岁名叫刘海洋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他形同朽木,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另一个分裂症患者是个十七岁的高中生,他看上去病情稳定。还有两个是三十六岁的“企业家”和因失恋而抑郁的大二学生。

企业家乃焦虑症患者,住院数月,已基本痊愈。我观察得知,这位企业家在病情大为缓解的情况下滞留不去乃是为了躲债:其家族企业已负债过亿,全经由他亲手借贷,索账者追逼得他无处可逃,于是,他及时果决地发了疯。由他的经验我发现:“疯子”这顶帽子亦是个坚固牢靠的“蜗牛壳”,连杀人都不用坐牢,何况债务乎?因焦虑症住院此刻已不再焦虑的企业家,在外人眼里尤其是在他的债主们眼里已是个疯子,这毋庸置疑。企业家疯子摆脱掉整个家族羁绊以及社会枷锁,住在精神病院里过得相当滋润,他不断由衷地感慨,处身精神病院的日子,乃是其生涯中最为惬意之时光:没有债主追在屁股后头逼命,没有老爹在头顶挥舞无形之剑,也没有女人心怀叵测软硬兼施:“这样安宁的好日子往哪里去寻啊?呵呵!”看他那神情:世界上再没有比“作疯子”更惬意的事情了:“只要做了疯子躲进疯人院,上帝都不会再找你麻烦!连你本人都逃离了你自己,谁还能找得到你呢?”他不无得意地慨叹。

也难怪:未住院以前,他被每天几十上百件事务纠缠到生不如死。某天,面对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那些急需处理而又百般棘手的事务文档,极度狂躁之下,他砸碎了办公室所有能砸碎的东西,然后跑到楼顶脱光衣服要裸跳,幸亏被保安及时解救,五花大绑押来精神病院。连他自己也不曾料到,进来后,他居然喜欢并热爱上了这个“该诅咒的鬼地方”。

我逗他:“世界上还有个好去处,你没有想到而已。”

“哪里?”

“寺院。”

“剃光头发做和尚?不行!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躲进寺庙也还会被追到。剃光头发,你还是你,你以为头发是什么?你剃掉,它还会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企业家的话大可探究:哪怕躲进寺庙,一个人也还是逃不脱他自己,那躲起来的只是作为躯壳的“身体”,身体里的“人”还在。只有做了“疯子”,那个躯壳里的“人”才能真正逃逸。他的推论是对的:他哪怕躲到美国去,也没有躲进疯人院里安全。连上帝也捉不到躲进疯子外壳里的“人”!“疯子”乃是最牢不可破的盔甲、最深邃诡魅的地洞。

“寺庙若是不行,还有个去处,绝对安全。”我望着他,诡谲地说。

企业家孩子样瞪大天真的眼睛问:“哪里?”

我笑笑:“坟墓。”

“这个我也想到过,很多次想到过。很多、很多次。”

他点起一根烟来抽上,幽幽地说:“进来以前,我很多次想到过死,甚至琢磨过各种死法,最终还是不甘心。我不想死,只想遁。”

“遁?”

“遁!”

我低头沉思,感觉“遁”和“逃”的确不同。逃的是躯壳,遁的是灵魂。此刻,他好端端地坐在病房门外的走廊上,一边抽烟,一边跟我聊天,可是,没有人能捉得到他,不管是债主还是法官,都对他躯壳内里的那个“人”鞭长莫及。有什么办法呢?他是“疯子”,其躯壳健在,他的“人”却以疯子的方式遁逸而去,像天上的飞鸟般逍遥自在。他置身事外,高深莫测地望着这个世界,甚至与这个世界同生共在,这个世界却捕捉不到“他”:他在世界里面,世界在他外面。

看着他孩子般顽皮的坏笑,我道:“你真能遁得了?我看到你了,你逃得过别人逃不过我!”

企业家笑了,笑出一脸毫无戒备的信任。那笑从内到外,涟漪般细密地绽荡,弥散出可以闻得到的芬芳,是内在那个“遁”形的孩子才会发出的笑。我忽然想起他和老看一起在医院草坪上捉蚂蚱的情景来。

“老看”是绿城大学一位生物老师,被学生戏称为老看,因严重“看不惯”现实之“怪相”而抑郁住院。老看住进精神病院后养成个很特别的爱好:捉蚂蚱。其病情轻重视捉蚂蚱的战绩而定。那天,企业家很偶然地发现老胳膊老腿外加老眼昏花的老看正在草坪上气喘吁吁地追捕一只蚂蚱,怜悯心顿生,立刻奋不顾身地加入了追猎行动,并帮他捕获了那只学名“中华稻蝗”、俗名二扁担的蚂蚱,从此两人成为蚂蚱友,隔三岔五就在草坪上齐心协力捉蚂蚱。捉到稀罕的蚂蚱品种时,两人就会兴奋得手舞足蹈。每每看到: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和一个拥有亿万资产的知名企业家,那般专心致志地像顽皮的孩子一样捉蚂蚱,我就会忍俊不禁,企业家却是愈捉愈兴味盎然、愈捉愈认真严肃。在老看的悉心培栽下,已差不多成为一名生物学家,对医院草坪上的昆虫如数家珍,还学会了制作昆虫标本。有时候,他会整整几天埋头做标本,那兢兢业业的认真劲儿使我恍惚觉得:这位亲爱的企业家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孩子!经营企业是他爹布置给他的不得不做的人生功课,捉蚂蚱才是他喜欢的正业。他像孩子一样顽皮地对我笑着道:“你没穿白大褂,也不是医生,就算你明明看到我,也还是捉不到我。”

我问:“你小时候玩过捉迷藏游戏吗?”

他朗声大笑起来:“当然玩过!”

哪个孩子会不喜欢玩呢?可是,后来很快长大,就不能再玩了。不能玩,却还想玩,于是,就换个方式继续玩。疯子们难道都是在跟这个世界玩捉迷藏游戏的孩子吗?几经犹豫,我还是不揣冒昧地问出了一个十分唐突的问题:“你跳楼的时候为什么要脱光衣服呢?”

我在精神病院里发现个有趣现象:许多疯子发病时都不约而同地嗜好脱光衣服,让自己裸体呈现。“脱”和“裸”,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企业家吐出个长长的烟圈,慢慢道:“唉,当时根本什么都不可能思考,就是想脱光!感觉再也受不了任何负累了,那负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眼看就要窒息死掉,或者像气球那样爆炸掉,却又不知道压迫你的是什么,除了把身上的衣服脱掉,真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脱!脱到一丝不挂!不脱光就要被压死或爆炸,就是这样吧?我说不清楚。”

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我心想:“衣服”这东西绝不只是一层布吧?它摸上去柔软似锦,却比钢铁还要厚重。同样作为上帝创造的生灵,人穿衣服,动物却不穿,很显然,“衣服”代表着整个社会强加给人的无形之外力,这外力像紧箍咒一样扼制着人的本性,只有疯子才敢脱掉衣服,回复到“自然人”的狀态。

患精神分裂症的高三男孩是被高考压垮的,躺在床上闭了眼睛还在背单词做奥数题,住进医院两个月了,始终处于紧张的“备考状态”。据孩子父亲讲,儿子念到高三快要临考时突然“魔怔”,见谁打谁、逮啥砸啥,无奈之下,只好拿绳子把他捆起来。像他这样被高考“烤糊”“烤焦”,甚或“考昏”的孩子,医院里还有不少,最小的十三岁,还在读初中,进来没几天,妈妈略微疏忽,小姑娘居然溜出医院,在公园里沉湖自尽了。

小姑娘跳湖后,我在心里默默祷告:上帝慈悲,让刘海洋这个昏睡不醒的孩子活着!然而,活着的只是他的躯壳,他的灵魂如同碎裂的蛋黄早已逸散而去、渺无踪迹,他像个木头人那样躺在床上整日昏睡,每次吃饭时都需要动手去拉,他才肯坐起来片刻。他跟患了失语症的哑巴差不多,整天只会来回重复两个字:“假的。”无论跟他说什么,他要么石头般沉默,要么永远只回答两个字:假的。许多时候,他正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迷糊着,会忽然坐起身子,直着脖子连声嚷叫:“假的!”有时候他还会对着墙壁喃喃自语:假的,假的,假的!“假”这个意念就像该死的毒蛇,蛰伏在他的灵魂里,我恨不得让医生剖开他的脑袋,把那条名字叫作“假”的毒蛇捉出来,剥皮剔肉、碎尸万段!

该说说我了。我是谁呢?我始终无法清晰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病房里的人都知道,我是刘海洋的班主任老师,自他患病以后,我出于人道主义的情怀,经常来病房探望他,甚至,在他家人抽不开身时,我自愿代替他家人来作陪护。作为“陪护”,表面看上去我健康得就像一棵向日葵,可是,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兵荒马乱。我就是一片兵荒马乱的荒原雪域!没有人知道我寒彻骨髓的绝望。我的外表越镇静,我的内心越绝望,我的微笑越安详,我的内心越狰狞。我强烈地感觉到:我很难再兜得住自己了,我的灵魂随时随地都可能像刚出锅的热豆腐那样哗啦一声碎成满地残渣,可我的脸上却愈来愈平静,平静到仿若战争的前夜。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幅挂在墙上的玻璃框画。那画里一片莺歌燕舞的春日盛景,然而,那支撑画框的钉子却连蝴蝶扇动翅膀的力量都禁不起了。那枚钉子在墙壁上已经默默坚守了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我知道,它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失守。它已耗尽最后一丝洪荒之力,只需松上一口气,“啪”的一声,那幅“莺歌燕舞”的油画就要碎裂成一摊再也收拢不起来的烂泥了!心里揣着一摊烂泥,我却必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就是我,一个健康明朗的“兼职陪护”。

刘海洋的主治大夫分析:他遭遇过于突然和猛烈的高强度精神刺激,就像楼房,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遭强烈地震,神经系统被瞬间摧毁,才会造成如此景状。我内心清楚地知晓:“狙击”他“灵魂塔楼”的就是他的老师们,我本人亦是狙击手之一,学校就是那场灵魂大地震的制造者,他的父母更是参与者!他的灵魂像一枚天鹅蛋,四分五裂、满地残骸,怎么修复这灵魂的残片呢?我清楚地明白,不能指望那些花花绿绿的药片。除了吃饭和服药,刘海洋绝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地躺着,形同木雕,我愈来愈忧心如焚。

那天下午,刘海洋又昏沉沉地睡去以后,我来到院子里,愁绪满怀地坐在草坪上闷头抽烟,突然,一群身穿蓝条病号服的患者列队向草坪走来,我立刻意识到:这是男科封闭病房的“囚徒”们被带出来放风了。他们大约三四十个,其中绝大部分是二十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在我还没有愣过神来的瞬间,已有十来个小伙子哗哗啦啦地围坐到我的身边,转眼的工夫我已“身陷重围”。我感到稍稍有些紧张,毕竟,他们是被定义为“疯子”的特殊人群。我下意识地向旁边望去,看到距离不远的医生护士和保安严阵以待,这才放松下来。

的确,小伙子们都很平和,乖驯得如同绵羊。我一边瞅着这群草地上放风的绵羊,一边愁绪满怀地继续抽烟,不曾意识到,自己手中的香烟对小伙子们产生了极大的蛊惑。当其中一个小伙子再也忍不住诱惑大胆伸出手来向我讨要过一支香烟以后,他们争先恐后地纷纷向我伸出手来。我慷慨而又欣喜地把香烟分发给他们,并替他们依次点燃。很快,又有几个小伙子向我走拢来,像幼儿园里“排排坐分果果”的孩子那样,我吃惊而又痛惜地发现:这些因灵魂发生疾患从而被定义为“疯子”的小伙子,竟个个英俊帅气、眉清目秀。不过,我很快就不再惊诧:那灵魂被撞碎的,恰恰是人群中最敏感最聪颖者,这不足为奇。

小伙子们虽久居蕃笼,生命的本能尚存。可能是长期与异性隔绝的缘故吧,我这个中年妇女此刻居然也“物以稀为贵”起来,他们争抢着跟我搭讪,无遮无挡地拿热辣辣的目光直视着我,这个叫声姐、那个也喊声姐,坐得离我稍远的,力图靠我近些,坐得离我近的,力图再近,我身边马上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了,我感到十分地难堪和窘迫,抬眼望去,旁边的两个护士对这边厢置若罔闻。虽然她们也是女性,但其女性身份被白大褂屏而蔽之,再加上,她们对待患者的态度如同严厉的班主任,我卷发披肩乱云飞舞、再加上口叼烟卷喷云吐雾,要好的哥们儿般与他们毫无顾忌地谈笑风生,自然比严谨的护士更具亲和力。看着小伙子们过节般笑逐颜开,我暗自慨叹: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内心深处对女性的渴望尚未泯灭,这点未泯的“渴念”如同生命的原始火种,只要有这火种在,他们就还有希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多么想把自己燃烧成噼啪作响的冲天烈焰,来照亮和激活这些孩子们的灵魂啊。此刻此时,我恨透了自己!为什么没有把自己打扮得再光鲜艳丽些?我多么想像变魔法一样,瞬息之间,摇身变成光彩照人的大美女啊。如果我是大美女,一定会像蝴蝶那样拥抱并亲吻身边的每个小伙子。我想对着他们大喊:我爱你!从你们黑暗幽闭的世界里走出来,迎接灿烂阳光吧!去爱,去活,去燃烧!去和美丽的女孩相亲相爱吧!我相信,如果自己真诚地亲吻和拥抱这些小伙子,这亲吻和拥抱肯定比任何灵丹都具有更好的疗效。可是,如果我此刻站起身来当真去拥抱亲吻他们,肯定会被目为大逆不道的女疯子!我没有力量做疯子,虽说我的灵魂早已“疯华绝代”!我竭尽全力让自己笑得如同秋阳惨照之下的向日葵,并对自己说:笑吧,努力地笑吧,笑得再灿烂些,让这笑如同火种一样撒播进小伙子们的心灵深处去!

有个显然是调皮鬼的小伙子拿到香烟后拒绝了我的打火机,把脸凑过来,要跟我嘴对嘴地点烟,我很配合地把叼在唇上的香烟凑上去,帮他对上了火儿,小伙子顽皮地笑了,他的脸距离我不到半寸之遥,帅气英俊、眉眼灵动,令我怜意顿生。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撮起双唇,在他白皙的面颊上“喷儿”地亲吻了一口,那调皮的袭吻来得猝不及防,小伙子愣怔片刻后,欢天喜地地笑着跳着,如同矫健的儿马般幸福地跑开了去,边跑边撒欢尥蹶子,跑出去好远,还不断回头对我含情脉脉地笑着。小伙子肯定许久不曾这般开心地笑过了吧?也许,对这些年轻人最行之有效的方案应该是“恋爱疗法”!然而,恋爱的发生对于这个特殊人群而言却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啊。有个腼腆羞怯的小伙子看到我亲吻了他的病友,也想凑到我身边来坐,显然缺乏足够的胆量,于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趟趟地从我的身旁走过,我怜爱地想:这些人高马大的小伙子,生了病就变回到天真的小孩子了,他这样走来走去,不是此地无银吗?当他再次“不经意”地走过来时,我故意笑得一脸光华地拿眼睛紧盯着他,先对他“嗨”一声,再伸出右手对他竖起个鼓励的“V”字,小伙子的脸腾地红了。那红映照在翠绿的草坪上,美得鬼魅无边!远处,那些趁放风时间在草坪上踢足球的小伙子们也在不断地把目光瞄向我,突然,孟浪的海潮向我飚袭而来:我霍地站起身,向那个滚动在草坪上的足球奔去,瞅准时机飞起一脚,朝人群中踢开来,一石激起千层浪,草坪上立刻如沸腾的海洋般开了花:那些呆呆地闷坐周边的患者们站了起来,懒洋洋躺着的坐直了身子,原本百无聊赖地闲立着的小伙子们也投入到了热火朝天的运动之中,草坪上死气沉沉的气氛被扫荡而去,瞬息之间活跃起来。医生和保安都被这意外情景吸引了目光,警觉地向这边张望着,搞不清楚是什么旋风突然激活了这群僵钝麻木的“石头们”。我权当他们不存在,只顾兴奋地和小伙子们踢着足球,足球飞落哪里,哪里就会立刻激起海浪般的欢呼,那只普通足球仿佛被赋予了神奇的法力,变成了地道的魔球。我相信,任何神医妙药都抵不过这只魔球此刻的疗效。

正玩得开心时,一声呼哨响起,“放风”宣告结束,小伙子们立刻像施了定身法般僵立原地呆若木鸡。然后是集合、列队、点名……望着小伙子们离去的背影,我再次陷入到巨大的焦虑之中,感觉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帮助这些孩子们,而且迫在眉睫,但是,我能做什么呢?

为了缓解焦虑,此后一段时间,我像磨道里的驴子那样,在医院的角角落落里团团打转。一次转悠时,我发现一所位于医院紧靠后墙的两层小楼。这小楼位置偏僻,又隐匿在树荫里,不大引人注意,我多方打探才得知,那楼里住的是医院收治的“三无”人员。“三无”们是被彻底抛弃的流浪疯子,他们白天在垃圾桶里翻拣残羹冷炙果腹,晚上在旮旯犄角歇息,碰到运气好,被民政部门收治,可怜而又幸运的家伙就会成为精神病院里由政府买单的“客人”。我发现,这些被家人抛弃的“三无”们绝非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已丧失作为人的最后一点觉知。他们还是人。佐证他们作为人之身份的是他们的“声音”,从他们胸腔最深处发出来的那种披肝沥胆的“声音”证明着,他们绝对具备“人”的资质。

尽管庭院深深,还是不时能听到从小楼里传出的嚎叫啼泣声,或者叫作“狼吟虎啸”声。细听之下,那声音每每令我感到椎心刺肝。每次听到那惨绝人寰的声音我都会几近晕厥,这非人的声音恰恰佐证着:他们是被巨大的苦痛攫啮着的人。只要听到过他们的声音,谁又能说他们没有感情呢?那从他们灵魂最深处喷薄而出的声音直接就是“感情的岩浆”。这个两层小楼被铁栅栏围着,连走廊也完全被铁栅栏密封,如同动物园的熊舍狼宅,偶尔会看到有人像兽类那样紧紧地用双手抓着栅栏往外张望。我知道:恰是那嚎叫声印证了医院的仁慈。如果医院不把他们当人,下着狠心用药,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只会呼吸的“活化石”,连一丝声音都不可能再发出,百多人居住的小楼,会静默如活人坟。

同病房的企业家还在一如既往地“焦虑”着,高三男孩部分地恢复了神志,不过,他恰恰是在清醒以后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大学梦业已落空。想到同学们纷纷步入大学校门,自己却在医院虚掷光阴,他陷入到极度的郁闷之中。每天下午,他雷打不动地都要在父亲的陪伴下,坐车到距离医院十几站路程的绿城大学消磨两个小时。绿城大学乃全国重点学府,是他热切向往的梦中殿堂。每次从学校回到医院,他的眉头都愈拧愈紧,不让他去却又不行,他能烦躁到浑身哆嗦,唯一能使他镇静下来的“魔籀”,是一枚枚閃光的大学校徽。

对精神病患者而言,除了医生开具的口服药,还有五花八门的对症之“药”。对那个失恋的大二男生而言,爱情是他的药;对焦虑的企业家来说,董事长的权柄是他的药;对这个高三男孩来讲,“校徽”疗效最佳。他每次去绿城大学都要顺便买上几枚校徽回来,日积月累,差不多装满了一只胖大鞋盒子。绿城大学校门外有个专门兜售徽章的摊位,各个名牌大学的校徽仿制品应有尽有,包括哈佛和剑桥、清华与北大。待在病房的大部分时间,这个高三学生都在摆弄自己收藏的校徽。

同病房的四个患者中,大二男生头一名出院。他因失恋患上抑郁症,住院期间结识了同样接受治疗的失恋女孩,两人同病相怜、很快迸发出新的恋情,双双挽手出院,这更加使我坚信:爱,永远是最有效的疗愈良药,甚至有可能是治愈人类所有顽疾的唯一神药,只可惜:爱这味灵药千金难买、可遇不可求。

大二男生出院后,病房里住进个新患者。这个名叫吕梁的患者病得很搞怪:惧怕声音。“声音”对他形同毒药,要么干脆就是呼啸的子弹,他在两只耳孔里塞满棉花,外面再包上厚厚的羊毛围巾,仍躲不过“声音子弹”对他的围剿,连蚂蚁走过都能使他烦躁到抓狂。他睁开眼睛就会不停地抱怨:“太吵了!”哪怕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仍然被“吵”到生不如死。

吕梁的妻子告诉我们,她老公原是律师,从业十多年,做得名震遐迩。非常突然地,他再也不能做下去了,原因只有一个:太吵了!他被莫须有的声音折磨到地缝难扎,直至被送进精神病院,他始终未曾在地球上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为了躲避吵闹,他曾经住进过深山古刹、农家窑洞、荒原野岭,甚至战时留下的距离地面几十米深的防空洞里,却无一例外地被“吵闹”得椎心刺肝。后来我才明白,那吵闹他的根本不是“声音”,而是这世界斑驳陆离的万丈红尘。每每看到律师先生被莫须有的“声音”折磨到鸡飞狗跳,企业家就会忍不住讪笑。他笑得很诡秘,仿佛在说:我已找到了宁静,你还迟迟未能。

仿佛受了律师的感染,我也日甚一日地感到烦躁难安。刘海洋始终如同一具活木乃伊,安静到死寂。他愈安静,我愈烦躁。面对他钢铁般的死寂,我会疯狂地渴望喧嚣,当这种渴望令我濒临窒息时,我便强迫自己去医院附近逛超市。律师先生患有“超市恐惧症”,哪怕看到“超市”两个字都会崩溃,穿行在超市里,我仿佛在用行为对抗律师。

说实话,我此前从未感觉到,超市会有如此强烈和巨大的压迫力。仿佛是,全世界所有的物质都醵积而来,浩浩荡荡势如破竹地埋伏在那里,形成物质的峰峦和汪洋,那峰峦连绵无绝,那汪洋幽深无底,使我感到威逼和压榨: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如此浩荡的物质之存在?这样气势磅礴、气吞山河的物质存在,究竟是在服务于人,还是在欺压人?兜了无数个圈子以后,看着令人绝望的物山物海,我完全忘记掉自己到超市的初衷,不同形状、不同色彩的物品们全都变成了牛头马面的怪兽,那怪兽有的蹲踞、有的卧伏、有的仰天长啸、有的俯首低吟,各种尖锐刺耳的怪叫声汇集成滚滚滔天的巨浪,向着我兜头盖脑地裹挟而来。我禁不住像律师先生那样下意识地抱怨:“太吵了,实在太吵了啊!”听到从自己喉管里滚涌出来的声音,我大吃一惊,心说:难道疯病也会传染不成?

我惊奇地发现,芜杂斑斓的色彩们居然也会发出各种怪叫声:艳丽的“桃红”发出救火车那样的尖利鸣叫,“明黄”发出警笛般的锐响,银白色的声音如同飞机起飞时的嗡嗡声……我想象救火车鸣笛那样大声尖叫,可我又清楚地知晓,不能叫出声来,否则就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很正常,为了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我下意识地用手紧紧地握住了一个类若“引芯”样的东西,我把那东西死死地攥紧再攥紧,仿佛是,只要攥紧这枚“引芯”,排山倒海的喧嚷才可能被扼灭,自己也才可能获救。把手指都攥得酸痛时,低头瞅去才看清楚:握在我手里的是一条圆柱形包装的雀巢速溶咖啡。这支价值一元钱人民币的咖啡条此刻成了整个世界的引擎,我把它死死地攥紧在手心里,抵挡着就要引爆而响的声音炸弹,险象环生而又慌不择路地逃离了超市,直至回到病房里,我才猛然意识到:这袋咖啡我没有付费,我成功地实施了一次不动声色的偷窃行动。

偷窃!这个词语在脑际蝴蝶般初现端倪,我的面颊立刻火辣辣的发起烧来,难以言喻的兴奋随即潮汐般向我涤荡而来。我顾不得去探究这里面的隐秘渊薮,久违的兴奋感使我浑身发抖、呼吸急促,我急不可待地拎起暖壶,小跑步去热水房打来开水,情不自禁地把那袋偷窃而来的咖啡哆哆嗦嗦地冲进杯子里。不曾料到,速溶咖啡居然也会发出这般深沉浓郁的幽香,我不顾热也不怕烫,端起杯子痛啜一口:呵!立时之间满身大汗,连耳朵唇都热辣辣如鸡冠花般烈焰灼灼,浑身的每只细胞也欢快地大声鸣唱起来,我恨不得当众手舞足蹈。为了不给别人提供作为疯子的口实,我勉强抑制住了自己那疯子般的舞蹈欲,到医院的篮球场上去狂跑了三圈才复归平静。

自此,我开始嗜好上“偷窃”这种令人不齿的行径,也终于理解了同病区的两个偷窃癖患者:怪不得她们对偷窃行为上瘾成癖呢,原来其中妙意无穷!每间隔一段时间,当我热血漾荡时,就会去超市行窃。当然,除了那种价值一元钱人民币的散装速溶咖啡,我从未窃取过别的任何物品。偷窃来的咖啡比花钱买来的不知要幽香多少倍。超市不再是物质的峰峦叠嶂和商品的汪洋大海,转而成为历险的迷宫。

就在我沉湎于咖啡那回肠荡气的幽香独自陶然时,高三男孩自杀了。一段时日里,男孩的情况看上去愈来愈好,他按时吃饭、按时服药,对病友彬彬有礼,这使他父亲渐渐放松了警惕,听任他每天独自去绿城大学散步。然而那天,出门去散步的男孩再也不曾回来,他把自己挂在了绿城大学的一棵银杏树上,浑身别满校徽,连衣领、袖口和裤脚边都迭迭累垂,如同披了坚硬的盔甲般。那些校徽别得极讲究:最高学府位居衣领,一类大学贴前胸,二类大学缀后背,剑桥哈佛则别在裤腿上。

男孩自杀后,企业家的焦虑症突然加重变得沉默寡言,患了“吵闹症”的律师则开始发挥其专业特长,每天只要睁开眼睛就“辩论”不休,他的口头禅即时性地由“太吵了”更改为“可怜啊可怜”。“可怜啊可怜,自从爬出娘肚子,孩子们就被迫开始马拉松竞争,人生被沦为残酷的竞技场,这硝烟弥漫的竞技要持续终生,不可一时止息。战役啊战役!战士啊战士!”

医院有个名叫“白衫女”的疯子会唱京戏,平时疯得一塌糊涂,只要唱戏的兴致勃然迸发,她会立即进入正常状态,唱得有板有眼、回肠荡气。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在院里的灯光球场上酣畅淋漓地边舞边唱,唱得涕泪满面、如醉似痴,连树上的麻雀都能听傻掉。若不知晓她是病人,单听那唱腔,还会以为她是剧团名角呢。其主治大夫是她的“粉丝”,曾感慨地说:“能够把生命的热望那样唱出来,疯了也值。”这个唱戏的女疯子嗜好裸奔,不过,只在下雨的白天和月圆的夜晚她才会奔,我很荣幸地亲眼目睹并亲身追随过她的雨中裸奔。

那日,天气闷热得令人窒息,地缝里仿佛都要冒出狼烟来,一个炸雷响过,天空撕裂出几道血红的口子,如注的暴雨连天扯地。白衫女突然甩掉身上的衣衫,一丝不挂地向雨中冲去,雨水兜头盖脑地倾泻在她的浑身上下,雨中的她美得如同水雾精灵。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雨中狂奔的裸女,忽然也产生了不可遏制的裸奔之冲动,我吃惊地发现:裸奔的欲望在我的血液深处潜伏已久,一旦被激活,便再也无可扼阻,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像卸掉厚重的盔甲那般迅速脫去身上的外搭,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质衬裙,追随雨中的裸女狂奔而去。哗哗的雨水无遮无挡地亲吻着我的肌肤,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酣畅和快意,仿若矫健的骏马驰骋于辽阔的草原,我的灵魂也脱壳而出,袅袅婷婷地飞升至空中,在万里云霓中发出欢快的鸣唱。

必须承认,我极少有机会像雨中裸奔这样放任和纵情自己,遗憾的是,我身上还裹着薄纱衬裙,我终究没有力量蜕去那层薄若蝉羽而又重如泰山的细纱。不过,离开精神病院以后,只要逢上下雨,我就会身穿一袭蚕丝睡裙在雨中慢步或狂奔,这是我生命中独有的“狂欢节”。那件真丝睡裙价值六千元人民币,是我拥有的唯一奢侈品。在经济状况并不宽裕的情况下,购买这样一件“豪华睡裙”,只为用于雨中慢步,其最大妙处是:穿在身上就像没有穿衣服一样柔若无物,可以最大限度地体验裸奔之感。

比起雨中裸奔的狂放,月夜裸走的白衫女更加妙不可言,她裸走起来如同一朵默然抒绽的千瓣莲:从容淡定、如入无人之境。也是这个裸走在月光之下的白衫女让我明白:“月光”也是一种无形之“雨”。赤身漫步月夜对白衫女而言,仿佛在清澈的湖泊中曼妙裸泳,她丛林飞瀑般的长发金丝斗篷般披于身后,如雪的肌肤配着这墨金绒丝,美到灵魂出窍。而且,由于她是个疯子的缘故,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美,也全然不知道当众裸走多么地大逆不道,她裸得气闲神宁、安之若泰,如同徜徉于草原的一头天真烂漫的梅花鹿,这使她美得更加摄魂夺魄。然而,正是这绽放到极致的炫目之美,导致了她生命的幻灭,对于她的死,我不便多说。

像白衫女痴迷唱戏一样,医院有个叫“林”的疯子疯狂地嗜迷书法,家人专门替他预备了几尺长的扫帚笔,这疯子整天拿扫帚笔蘸了清水在院里的一段石板路上写字,那字写出来气扬神逸,如同飘飘欲仙的蝴蝶。那“水蝴蝶”刚写出来栩栩如生,仿佛会飞起来扑到人脸上,眨眼之间水过地皮干、痕迹无留,于是他再蘸了水重写。有个叫雪的疯子路过石板路时就会劝他:林,你拿水写了成千上万遍,到底也没能在石板路上留下一个字,你应该蘸了墨在纸上写。

林道:火把纸烧了怎么办?

雪想想,出主意道:那,你就往木头上刻。

木头要是朽了呢?

你就往石头上写。

我在石头上写了好多年了。

雪看看脚下的石板路,问:你写的字在哪里?我怎么一个都看不到呢?

林听到这话总是气恨地回答:字被风吃掉了,我得筑道墙把风堵住。林说着,收了笔,似乎预备去拣砖头砌墙。一个名叫傻子梅的女疯子喜欢看林写字,每每听到林说要“筑墙”,就会手舞足蹈地唱起一段民间童谣来:“大红喜字墙上挂,老鼠女儿要出嫁。”傻子梅唱到这里,雪就会接上口,两个人一递一句地唱下去:“太阳高高挂天上,光芒万丈照四方。”哪怕最严肃的大夫,听到两个人像玩童那样全身心投入地唱儿歌,也会面露微笑。

“战争爆发了,快跑啊!”

高三男孩自杀后,507病房又住进来个新患者。这名患者浑身上下全副武装,脚穿高腰皮靴、头戴钢盔,腰间束着自旧货市场淘来的军用皮带,皮带上还别着把模具手枪。这个军人装扮的病人是个地道的“恐战分子”,他的全副武装只是自卫和防御。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把自己武装到牙齿,却仍然得不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安全”,身上裹着坚硬的盔甲钻进棉被里,棉被外面还要再搭上一张严严实实的席子,他才能产生些微可怜的安全感,那张竹篾编成的席子相当于他的移动“防空洞”,他须臾不敢离弃。如果是在白天,发现“战争”即将爆发的迹象,他会将席子卷成筒状竖起来,再把自己紧紧地裹进里面,“战争”若是爆发在晚上,他便整夜钻进席子里,连撒尿都不敢露出头来。对他而言,“战争”随时随地可能爆发,其最明显的标志是街上车辆的多与少。

在战争与战争之间的间隙里,这名恐战分子就会像侦察兵一样鬼鬼祟祟地摸到大街上,从不同的方位仔细观察街上的车流动向,如果车流量突然增大,每辆车都风驰电掣般地急速狂奔,同时伴随警铃大作,毫无疑问就是“临战状态”。

恐战分子忧心忡忡地问我:“知道汽车们在忙着干什么吗?”

我如实回答:“不知道。”

“运送弹药!”他告诉我。

我只好沉默,感觉自己弹绝粮尽。

“看见树叶上写的字了吗?”他盯着医院的几棵高耸入云的银杏树又问。

“什么字?”

“跑!”

“跑?”

“你难道没有发现?每片树叶上都写着‘跑字,这是战友留下的暗号,敌人的坦克阵马上要来,必须赶快逃跑!”

年轻人不待我回答,丢下自己的望远镜一溜烟地逃向病房而去。

刘海洋还在一如既往地昏睡,哪怕使用电击疗法亦不能把他的灵魂唤醒,亲眼目睹着恐战分子的“席子防空洞”我才明白,就本质而言,他和恐战分子一样在防卫性地退缩,不同的只是:恐战分子拿苇席作自己的防御工事,他则拿睡眠作安全堡垒。“睡眠”就像巨大的茧壳,他的灵魂恰似瑟缩在茧壳里的蚕蛹,他对茧壳以外的世界彻底丧失信任,在恐战分子眼里,外面的世界是个硝烟弥漫的战场,对刘海洋而言,“外面”则彻头彻尾就是谎言和骗局构筑的虚假幻象。

我进而发现:医院里几乎每个疯子都有獨属于自己的“精神城堡”,这城堡是他们千方百计为自己构筑的“防御工事”,比如一本书、一场梦、一间房、一只洞穴和一条麻袋,他们决绝地躲进城堡里,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使自己成为灵魂孤岛。而有时药物只能加固那无形的城堡,让患者牢牢驻守在铜墙铁壁的硬壳里把自己围困而死,成为会呼吸的“活木乃伊”,只要他们危害不到别人,就算治疗成功,这实际上是一种灵魂谋杀:让病人以活着的方式死掉。很显然,搭救他们走出城堡的,是,而且只能是“爱”和“信”,可他们再也不能相信了。我痛心地发现,“信任能力”也像肌体“免疫力”一样不可或缺。肌体丧失免疫力,病毒就会肆意入侵,信任能力丧而失之,灵魂就会陷于瘫痪,使生命沦为傀儡。我想到了“水滴石穿”四个字:既然小小的水滴能把石头穿透,温暖的爱意难道融化不了灵魂冰川吗?刘海洋沉陷睡眠的冰城时,我会痛心疾首地把他的手紧紧地捂在我的手里,让我的手像抱窝的母鸡那样煨暖着他。我要用自己滚烫的热血从冰川里孵化出他鲜活沸腾的生命之天鹅,死也不要他变成活木乃伊!

隔壁病房里那个患了“寒心病”的男人在走廊里踱步的时候,透过病房敞开的屋门看到我捂着刘海洋的手慈爱地摩挲,就会像个贪馋的孩子样痴痴地望着我,那目光好似在说:请你也来暖暖我的手吧。

“寒心病”是我对他的私下命名,他就是怕“冷”。酷暑盛夏,他身穿厚厚的羽绒服依然“冷”得浑身打颤,只要有人朝他多看半眼,他马上就会小声嘟囔:“冷!”他抱臂缩肩、瑟瑟发抖,瞅着的确像是快要冻死的模样,然而,从他额头上层出不穷的淋漓热汗来看,感到寒冷的显然不是他的肉体。这患者有个怪癖,爱跟动物和小孩子亲嘴儿。遗憾的是,在精神病院这个地方,跟小孩子亲吻的机会极少,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地亲吻动物。医院的草坪上时常会见到躺着晒太阳的猫咪,能够逮着机会跟某只猫咪亲一个,对他而言乃是灵丹妙药。在院里散步时我时常看到,他一边匍匐在草坪上小心翼翼地向某只卧着打盹儿的猫咪靠拢,一边举着半截香肠呢喃低唤:“嘿,小猪仔,来,尝尝这个。好香呃!过来尝尝嘛。”他把所有的动物和孩子都叫作“小猪仔”。“猪仔猫咪们”只对他手中的香肠感兴趣,当他企图趁机把自己的嘴巴凑上去亲吻时,它们就会“噢”地逃跑掉。面对猫咪的薄情寡义他从不气馁,跑了这只,他再去搭讪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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