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太平洋鼓吹集》两岸发现记

2019-04-26肖伊绯成都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19年6期
关键词:会师陈氏罗斯福

◆肖伊绯(成都)

说到抗战文献,从战事图档、战争遗址、遗物,到日记、回忆录、战史资料等等,这些都是第一手的历史材料,都可以从中探寻与挖掘历史真相。但还有一类抗战文献,比之上述这些历史材料则隐而不彰,长期以来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与充分的研究。譬如,抗战期间国际文化交流相关史料,就是这样不太引人注目的抗战文献之一。

应当说,“国际文化交流”是个宽泛的用词,小到报刊上的一则国际报道,大到两国外事活动的一份联合宣言,可能都有“国际文化交流”的因素存在。而抗战期间的国际文化交流,不但依旧有着宽泛性的特点,更有其在非常历史时期的特殊性。抗战期间,中国政府所推崇的“国民外交”,实际上就是要让非官方、半官方身份的民间人士与职业外交官一道,共同促进国际文化交流,推进中美文化互动,并最终达成中美两国及太平洋地区反法西斯联盟的形成。抗战期间,在国民外交历程中,在国际文化交流进程中,所形成的各种历史材料,都是弥足珍贵的,都是有相当研究价值的抗战文献。但这方面的抗战文献,一方面由于其“软性”与“隐性”的因素,在抗战史研究中一直处于边缘地位,另一方面也由于其分散性与历时性特点,不易加以集中搜集与深入研究。

其实,当年在正面战场的国民党军方人士中,就有一位有意担负国民外交使命、曾有力推进国际文化交流并始终有心搜集相关抗战文献的重要人物——陈孝威。

陈孝威(1893—1974)

陈孝威(1893—1974),字向元,生于福建闽侯县(今属福州市),早年曾就读福州武备学堂。1914年保定陆军学校炮科第二期毕业,同期同学中有后来成为著名将领的刘峙、熊式辉、刘文辉、陶峙岳等。北伐期间他曾指挥兰封战役,大败敌军十万人,名震黄河两岸,后来还随白崇禧部参加过浙沪战事。北伐成功后,陈氏因受到军中将领排挤,被迫退出军界,曾在天津赋闲当寓公。1930年代初期,他曾一度南下香港任职于广西银行。“九·一八”事变之后,出于抗敌救亡之迫切心愿,曾向国民党当局请缨出战抗日,但未被接受。抗战前夕,为表达抗日决心,一度再入陆军大学研修对日战略,但仍因故受阻,终未能驰马沙场。他自感报国无门,遂决意“投枪从文”,转向国民外交途径,积极从事国际文化交流工作;宣传中国抗战,寻求国际援助与支持。

1936年11月,陈孝威在香港创办《天文台》杂志,亲自撰写大量剖析国内外形势的文章,倾力宣传抗战。凭借其丰富的军事知识,他还以独到眼光,判断和预言了德国攻苏、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苏军进入东北作战等军事行动,《天文台》杂志一时成为备受国际舆论界关注和追逐的刊物。随着《天文台》杂志影响的扩大,他身为杂志社社长,更努力尝试与国际反法西斯联盟高层领袖接触,并确实将国际联盟的相关建议及国际形势的个人见解呈递到了白宫,获得过包括罗斯福总统在内的美国政府高层的首肯。他期望以此为基础,为中国抗战寻求更广泛的国际同情与更切实的国际援助。其中,最为轰动的事件莫过于1941年他向美国罗斯福总统献诗及呈文一事。

陈孝威为美国罗斯福总统所作献诗

陈孝威在桂林为寻获香港散佚资料的题诗

这一事件,情节并不复杂,类似于中国古代文士献诗求谒之举,意在引发国际社会对中国抗战的关注与支持。陈孝威借罗斯福三届连任总统这一契机,即兴赋诗赞颂,积极寻求与美国政府高层的直接对话。所作诗题为《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罗斯福先生读余去年十月七日建议论文赐函奖饰辄酬一律赋呈》,可见仍是借罗斯福曾读到过其相关文章的机缘,再次借题发挥之作。其诗云:

白宫三主承明席,砥柱终回逆水流。

降此鞠凶人扰扰,贤哉元首政优优。

干戈到处汹群盗,日月无私照五洲。

要脍鲸鲵济沧海,八方风雨感同舟。

显而易见,陈诗的内容除歌颂罗斯福总统的功绩之外,期望美国更进一步支持中国抗战之意也溢于言表。与之同时,陈氏还开始邀约征集国内各界名流唱和长诗,并拟将所有诗篇转译为英文,准备送呈白宫。同时,他还致信白宫,信中首先阐述国际反法西斯联盟的必然性与必要性,论及美国自身也无法撇开太平洋战场而独善其身的战略预测,并恳切表示以一名中国国民之身份,期盼美国政府出台更多有力措施,全力援助中国抗战。

不久,陈氏竟征集到了包括吴稚晖、于右任、叶恭绰等国民政府高层及社会各界名流200余人的和诗,并将这些热烈唱和的诗文随时发表出来,在国内外引发热烈讨论与持久关注。为此,蒋介石亲自发来电报,对他的爱国热诚与倾力行动表示嘉许;美驻港领事也代表罗斯福总统来函表示亲切慰问。在此情势之下,陈氏深感鼓舞,并计划“趁热打铁”,拟将所有这些诗文、函件、报章内容全部重新抄录修订,再将其汇总印制成书,并向美国总统罗斯福承诺,是书印成后将分赠美国各图书馆收藏。

然而,事与愿违,日军很快攻占香港,使陈氏的印书计划化为泡影,原来,在紧急撤离之时,陈宅中所有诗文原件、来往信函、通电、抄件及藏书,皆散佚无存。其中,大部分应当已经在战火中焚毁。1942年5月,已经从香港迁居至广西桂林的陈氏,偶然寻获到了一些在香港散佚的“焚余”。其中包括美驻港领事萨福德等的英文函电,这让陈氏大喜过望,重新燃起了印书的希望。他将这些偶然寻获的资料精心整理并译为中文,统一粘贴装订。感慨之余,他又在粘有这些函电的纸页边上,题诗纪念。诗云:

珍重罗公数纸书,晴窗检点守焚余。

久要言在宁河汉,左券东京一夕墟。

至1943年3月,陈氏决意重新启动印书计划。他一方面陆续向各地旧友征求副本及相关资料,力图恢复那些或散佚或焚毁的诗文原貌;同时,也续有征集到新的诗文稿件,又新增入书稿中。另一方面,他决定抓紧时间,要将现有的已恢复的诗文总集尽快印制成书,让此书成为向国内外宣传中国抗战的最有国际影响力的文化读物。

就这样,一部《太平洋鼓吹集》的奇书应运而生——1943年9月30在桂林首印2000册。可令人遗憾与痛惜的是,此书还未来得及运出印厂就遇日军袭击,陈氏遂紧急运出约一百本成书,辗转逃往重庆。据陈氏后来在台湾忆述,称“曾有二十本由美驻桂林总领事馆致白宫、国务院、国会图书馆等”。此后,迭经散佚,陈氏随身仅留有两册审校样本。为确保此书不再亡佚,他将其中的一册样本捐献给了在重庆新建的国立罗斯福图书馆,要为国家永久珍藏这一值得纪念的抗战文献(此样本下落不明)。而另一册样本则随身携带,依旧遍请中外名流题词留念,直至抗战最终胜利以及太平洋战争彻底结束。

《太平洋鼓吹集》(桂林版)

《太平洋鼓吹集》(桂林版)之版权页

《太平洋鼓吹集》(桂林版)之扉页

《太平洋鼓吹集》(桂林版)之正文页

《太平洋鼓吹集》,陈孝威编印,1965年台湾修订再版

胡适为陈孝威题词

1948年5月22日,顾祝同发给陈孝威有关胜利勋章查收一事的公函

蒋介石赠送陈孝威之签名照片

1946年“圣诞节”前,陈孝威在南京遇到刚开完国民大会的胡适,呈上随身携带的这部奇书,也请他题词留念。曾任中国驻美全权大使,也同样有过“国民外交”经历的胡适,在听取了这部奇书历经劫火的传奇经历之后,欣然提笔,郑重其事的,用其惯常的叙述史实的平实笔法为之题词,他写道:

陈孝威将军在一九四一年作七言律诗,颂赞罗斯佛大总统,杨云史先生作长诗和之。当时海内外和作者二百余家。珍珠港事变后,孝威避难,间关至广西桂林,又续得若干和诗,前后凡得诗三百六十三首,印成六卷,题曰《太平洋鼓吹集》。桂林遭劫后,仅存孤本两册,孝威以其两册之一留赠国立罗斯福图书馆,并嘱适记其原起。

民国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十二月二十二日胡适记

胡适题词中提到的这一册“孤本”,陈孝威此后仍随身携带,片刻不离左右。在胡适题词近20年后,他终于将这册“孤本”带至台湾付印。此时,他又已陆续收获20年来世界各地名流所赐题词或函件若干,如英国首相丘吉尔赠送的签名照片及信札、美国大使司徒雷登的题词、蒋介石赠送的签名照片等等,将之遴选汇辑,使得原书内容更为丰富,蔚为大观。

另据新近发现的一通陈孝威于1948年1月26日从福州寄至上海、致妻子伍淑仪女士的信札可知,因为在抗战中的卓越表现,陈氏当时已为福建省第一区立法委员候选人。信中附有选票一张。选票上所印“奖赏栏”上,明确印有:

抗战期间,从事国际宣传国民外交,著有劳绩。民国三十年八月二日蒙国府主席蒋电奖:“力赞搞战,著绩宣传,争国际之同情,褫敌奸之胆魄,理明词快,嘉慰良深”等语。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国府颁给胜利勋章。

选票上提到这一通蒋介石的嘉奖电,陈氏亦随身珍藏,与那一部“桂林版”《太平洋鼓吹集》一道皆携至台湾。1965年4月,《太平洋鼓吹集》在台湾正式出版,蒋介石致陈孝威的嘉奖电亦随书附印,冠于卷首。

虽然当时台湾物资奇缺,大多数出版物均使用质地粗劣、色泽泛黄的熟料纸,此书却仍然选用了难得一见的高档纯白薄棉纸,足见当时的郑重其事。是书装帧极其典雅精美,采用筒子叶线装方式,并附若干珂罗版图片,前后中英文对照对翻。这样的装印规格与档次,在当时的台湾出版物中,是难得一见的。此书印毕后,曾在台湾、香港、美国各地华侨同胞中发售并流传。或因当年印数本来无多,或因大多已为家族珍藏,此书在国内至今仍难得一见。

此书在台湾出版半个世纪之后,知悉其历史背景与出版历程者也已不多。或许,有些研究者以为,陈孝威原系行伍出身,理应在军事上有所建树,而不应以诗文攀附名人而自抬身价,颇有不务正业之嫌。然而,不可否认的是,陈氏的战事预言与献诗征诗等所谓“文事”,虽非“军功”,但至少在中国抗战的国际宣传层面,的确起到了正面的、积极的影响力。且《太平洋鼓吹集》及其他相关书刊,都堪称中国抗战的国民记忆之宝贵遗产,其历史价值并不以陈氏是否直接参与军事行动,而别有高低优劣之分。须知,全民族抗战史并不仅仅只是硝烟弥漫的枪杆子的战争史料汇集,还更应有那些曾经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笔杆子参与的文化交流之存真。如此,理应对此书及此类书刊,理应对如陈氏这样的著者与亲历者,予以更多珍视与重视罢。

蒋介石致陈孝威电报

陈孝威赠书美国国会图书馆之入藏证明书

徐悲鸿作《会师东京图》初稿,有其亲笔补题曰“会师东京初稿,此卅一年秋徇陈孝威兄意作于桂林,卅六年冬悲鸿居北平补题”

补记:

《太平洋鼓吹集》(桂林版),按照陈孝威的忆述,只有两部存世,一部捐献至重庆的国立罗斯福图书馆,今已下落不明;另一部随身携带至台湾,成为其再版重印的重要底本。但事实上,“桂林版”尚另有两部存世,且都留在中国大陆,现藏于上海图书馆善本部。

据上海作家严伟先生透露,在上海图书馆曾发现两部“桂林版”,且其中一部为陈孝威亲赠美国国会图书馆之物,弥足珍贵。现将具体情况公布如下:

此“桂林版”(上图登记号为318360)与“台湾版”开本相近,均为小16开线装,白纸铅印。扉页钤有朱文多字印一方,印文为“登彼富士山兮擒其王,三罪(军)威服兮我土重光,四海兄弟兮自由无疆”。正文页版框右下侧,从上到下,钤印三枚,印文分别为“上海图书馆藏”“陈孝威”“室有罗丘问讯书”。版权页写有“民国三十二年十二月初版”,“发行者:桂林桂西路拔提书店”等内容,并钤有朱文印一方,印文为“会师东京草露布”。封底粘贴有一枚类似藏书票的英文标笺,实为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入藏证明书。

值得一提的是,“桂林版”封底粘贴的英文证书,还曾影印辑入“台湾版”中,作为“桂林版”曾有的重要荣誉加以说明。细观证书上的英文,写有美国国会图书馆1945年8月3日入藏内容,说明此乃陈氏于抗战胜利前夕捐赠的。显然,这正是当年陈氏将书送至美驻桂林领事馆、再由其转交至美国国内各大图书馆的20本中的一本。

书中钤印也大有讲究,实有特别来历。扉页所钤朱文多字印一方,印文为“登彼富士山兮擒其王,三罪(军)威服兮我土重光,四海兄弟兮自由无疆”,及版权页所钤“会师东京草露布”之印,皆可见证陈与徐悲鸿的一段抗战佳话。

英国首相丘吉尔赠送陈孝威之签名照片

1942年4月24日,陈孝威在桂林国民会堂的一次讲演中表示:“在二三年内,日本必败,盟军会师东京已指日可待。这是因为美英中等国的抗日同盟阵线已经形成,而日军在中国战场上消耗军力过多,补给线太长……”这即是著名的“会师东京论”,此论一出,群情激越,人心大为振奋。徐悲鸿闻知此事,欣然命笔,要绘制一幅《会师东京图》。

据《徐悲鸿年谱》记载,1942年9月24日,徐悲鸿“为陈孝威写《会师东京图》,绘五狮集中日本富士山,题曰:‘三十一年四月,盟军方艰难之际,孝威将军倡会师东京之论,辞旨警辟,论据正确,举国振奋,一时歌咏,皆以此为题。越三月,所罗门大战,皆如将军所示,痛饮黄龙,期不远也,特写此象征之图,以奉将军,用当左劵。’”原来,正是受陈氏宣传抗战的激情所感召,徐氏遂发意创作了五狮集中于富士山巅的《会师东京图》以赠,画中的“五狮”象征反法西斯联盟的苏、美、英、法、中五国。

为了答谢徐悲鸿创作并慨赠《会师东京图》,陈孝威作《会师歌》赞画咏怀,诗云:“登彼富士山兮擒其王,三军威服兮我土重光,四海兄弟兮自由无疆。”陈生前还曾自撰一联:“台留燕赵悲歌地,室有罗丘问讯书”,以此概括平生志业,为抗战尽一己之力而颇感欣慰。联中所谓“罗丘者”,即美国总统罗斯福与英国首相丘吉尔。“桂林版”扉页与版权页所钤的两枚印章,就正是取自陈氏所作《会师歌》与联语,映证着当年情怀。

如果说赠送给美国国会图书馆的这一部“桂林版”,陈氏郑重其事,钤有印章多枚;那么,另一部看起来并非“海外回流”的“桂林版”的情况又是如何呢?事实上,另一部“桂林版”也是在扉页与版权页上钤有同样的印章,只不过扉页已被撕毁,仅在上一页面背部留下了钤印印油浸润形成的浅淡印痕,仍可以据此印痕判断正是印文为《会师歌》的同一方印章。又据页面残留的上图登记号054107判定,这部看似普通的“桂林版”,入藏上图的时间可能还远远早于那一部“海外回流”的“桂林版”。

无论如何,与陈孝威携去台湾的那一部“桂林版”遥相呼应,留在大陆的这两部“桂林版”,自有其非同寻常的历史意义与版本价值。如今,重印再版的“台湾版”历经半个世纪的时光,虽流传渐稀,但两岸读者仍各有收藏。有幸藏有此书的读者,若有机会与珍藏于上海图书馆的“桂林版”两相比勘与品读,其间的历史信息之更迭与变迁,恐怕总会令人感慨恍如隔世。或许,展阅《太平洋鼓吹集》的“桂林版”与“台湾版”两种版本,解读的并不全然是精确的历史,而更能发自内心体味的,乃是那一缕缕浅浅海峡阻不断的乡愁吧!

猜你喜欢

会师陈氏罗斯福
习练陈氏太极拳有效缓解焦虑症和抑郁症
天宫会师!
“长征路”上胜利会师
民国《姜山陈氏新祠宗谱》述介
陈氏定瓷入选十大文化产业优质产品品牌
参照 借鉴 提升——中美高中历史教科书中的“罗斯福新政”
换个角度看历史——以《大萧条与罗斯福新政》为例
罗斯福的壮举
陈氏验方回乳灵回乳体会
罗斯福与戴高乐的恩恩怨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