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饮茶人生
2019-04-25唐颐
唐颐
“从来佳茗似佳人。”苏轼的这一诗句被誉为古今咏茶第一名句,就如他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是歌咏西湖第一名句一样。所以有西子湖畔茶楼,干脆把这两个名句组成一副楹联,挂在门口,自然引得茶客盈楼。
“佳人”不仅是美人,还喻指君子贤良。
几千年来,中国古代士大夫为人处世的准则可以概括为一句名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达时,轰轰烈烈,直面人生,施展抱负,行善天下;穷时,归隐山水,恬淡宁静,不问世事,洁性不污。苏轼的一生就是这句名言的写照,有趣的是,他的饮茶人生也是如此演绎的。他一生写下近百首咏茶诗词,达时、穷时总是念念不忘饮茶。
苏轼两次在杭州任职,都属于“达”时。第一次任通判,是副职,公务不多,因此常有时间游山玩水和研究文学艺术,包括饮茶文化。在一次监考之余,他和同僚们烹茶品饮,写下《试院煎茶》:
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君不见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又不见今时潞公煎茶学西蜀,定州花瓷琢红玉。我今贫病常苦饥,分无玉碗捧蛾眉。且学公家作茗饮,砖炉石铫行相随。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
许多评论家都高度评价这首诗的艺术成就,曰“具神仙出世之姿”“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等等。吾辈还从诗中看出诗人此时官场仕途之顺达,美丽杭州生活之惬意,还顺便在诗中含蓄针砭一下“王安石变法”。可以想见,年轻的苏轼守着小红炉,沉吟诗句,等候茶水沸腾,一派雅逸。
茶与中国士大夫还有一个重要的关系是闲适,闲适是古代知识分子的一种精神追求,达时、穷时都追求。苏轼对杭州印象尤好,每每陶醉于湖光山色之中,经常漫步名山古刹,与许多高僧结为至交,饮茶论禅。一次,他逃脱繁杂的公务,屏退跟随的骑从,穿山度岭,夜宿寺庙,独享一份清幽,在《宿临安净土寺》一诗中写道:
闭门群动息,香篆起烟缕。觉来烹石泉,紫笋发轻乳。
清风徐徐,炉香缓缓,午睡醒来,捧一壶山泉煮的紫笋名茶,悠然听山野轻籁,如此宁静闲适,超尘脱俗,自由无拘,真如飘飘然的仙家。诗人的清寂、独行、孤傲,都有茶的身影,这种境界再发展下去,就进入“禅茶一味”。苏轼后来自号“东坡居士”,堪称一位精通玄学佛理的居士。
苏轼对茶很有研究,他的散文《叶嘉传》,以拟人的手法,形象描述了茶的历史、功效、品质和制作。据说他在宜兴时,设计了一种提梁式紫砂壶,后人把这种壶命名为“东坡壶”。他对茶的功效的描绘,有一首小诗广为流传。据说他任杭州通判时,一天,因病告假,干脆游西湖,访净慈、南屏诸寺,晚上又到孤山谒惠勤禅师。一日之中,饮浓茶数碗,不觉病已痊愈,便在禅师粉壁上题诗一首:
示病维摩元不病,在家灵运已忘家。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
真是极尽夸张的得意之笔。
十多年后,苏轼第二次到杭州任太守,大权在握,乃秉承兼济天下之大愿。他战饥荒,驱疾疫,疏浚两河,整治西湖,决心以自己的努力让山水增色,为民造福。其功绩至今仍与那条“苏堤”同在,便是最好的例证。但东坡最大的本事在于忙里偷闲,他甚至把办公桌搬到西湖边,“欲将公事湖中了”(秦少章诗句),公务赏景两不误,德泽雅韵满余杭。杭州百姓喜欢苏轼,喜欢传颂他携美人游宴西湖,与僧人谈禅论道、品茗说诗的逸闻逸事。
苏轼常去龙井寿圣院拜访辩才禅师。在调回朝廷之际,他还专程去向辩才告别。两人煮茗论道,话缘投机千句少,不觉天色已晚,苏轼留宿寺中,次日与辩才依依惜别。辩才沉溺于友情,忘了自己定的送客不过溪的规矩,走过了归隐桥。后来,辩才在此建亭,以示纪念。后人称亭为“过溪亭”,称桥为“二老桥”。
苏轼仕途最飞黄腾达时期应是任翰林学士时。作为皇帝的秘书,他曾得到皇太后赏赐的名茶“密云龙”。此茶为福建贡茶,仅供皇家专用,东坡倒也不吝啬,约来“苏门四学士”共享,让门生们亲眼看他拆封,喜滋滋体验品茗的全过程,并作《行香子》词咏之:
绮席才终,欢意犹浓。酒阑时、高兴无穷。共夸君赐,初拆臣封。看分香饼,黄金缕,密云龙。斗赢一水,功敌千钟。觉凉生、两腋清风。暂留红袖,少却纱笼。放笙歌散,庭馆静,略从容。
师生们在觥筹交错之后,赏精贵贡品,谢皇上隆恩,煮水品茗,顿觉两腋生风,浑身凉爽,达到卢仝七碗茶的境界。此时的茶,热闹欢畅。
纵观苏轼一生,“穷”时占主流,三次贬谪,颠沛流离,但面对坎坷苦难,他没有变得萎靡狭隘,而是越来越豁达澄明,依然故我,笑对人生,如他自己写的诗“也无风雨也无晴”。他第一次被贬黄州,困顿到连吃饭都成问题,只好开荒东坡,自食其力,但还没忘种茶。他在《问大冶长老乞桃花茶栽东坡》一诗中写道:
饥寒未知免,已作太饱计。
苏轼这是自我调侃,躬耕东坡,本为解秋后之饥,却兴致勃勃乞茶来种,真是吃太饱了。他一生追崇那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之士,认为自己的前身就是陶渊明,经常体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潇洒,所以,宁可吃不饱,也不可不饮茶。
花甲之年,苏轼又遭贬谪,直贬到“域外”,即海南岛的儋耳(今海南儋州)。渡海之后,苏轼给自己准备了棺材与坟墓,就当生還无望。当年的海南岛“举无所有”,苏轼归纳为八无: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洗澡无浴室,更无书籍和笔墨纸张。最要命的是“饮食百物艰难”,主食是白水煮山芋。有一次,因台风原因面临断粮,东坡叫儿子苏过一起去山中采苍耳,他还引经据典,说《诗经·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写的就是此物,常吃可使人骨髓充盈。苏轼在精神领域永远是富翁,在这么艰难的环境中仍超然自得,不改其风度,所以,饮茶是必需的;不仅必需,还得讲究。写于此间的有《汲江煎茶》: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注:唐人云茶须缓火炙,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茶雨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数荒村长短更。
春江月夜,汲活水于江心,仿佛把水中月亮贮进瓮中,把泛着银波的春江也盛入瓶里,起炉火烹茶,白沫翻滚,呼呼水声,犹如松风,还没喝到三碗,已诗潮滚滚,荒寂的孤城只有断断续续的打更声。南宋杨万里极欣赏此诗,称“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苏轼这哪里是饮茶,分明是一种精神追求,一种超然自得的心境。汲汲于世俗名利的人,是不可能相信人世间竟有如此高蹈境界的。
苏轼在那种极其艰难困厄的环境中,坚持的一种茶文化观,令人感动和感悟。他有个得意门生叫姜唐佐,特地从琼州跑来跟随老师。一次,他冒雨送来一包好茶。待雨过天晴,心情爽朗,苏轼茶兴来了,写信给姜唐佐,信中说:“今日雨霁,尤可喜。食已,当取天庆观乳泉泼建茶之精者,念非君莫与共之。”苏轼认为,不是知己不能共饮好茶。他的一个朋友叫赵梦德,人称“海上义士”,海南人,与苏轼交往甚密。苏轼在邀请信中写道:“旧藏龙焙,请来共尝。盖饮非其人茶有语,闭门独啜心有愧。”佳茗只能和佳人共品尝,否则,佳茗会有意见;佳茗也不能独享,那样,心中有愧。
(选自《福建文学》2018年第2期,有删改。荐稿人:潘光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