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制依秦而变
2019-04-25修晓波
修晓波
三、东汉的监察体制及其运作
东汉的监察制度基本上与西汉相同,就像一个母体内的两个胎儿一样,只是在某些方面有所变化。就监察效果而言,以汉和帝末期为界限,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政治比较清明,监察机制能够发挥一定的作用;后期政治昏暗,监察机制遭到践踏,监察官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和牺牲品。
东汉王朝的缔造者刘秀(即汉光武帝)当了皇帝后,重建中央监察机构。秦朝及西汉时的御史大夫被更名为司空,彻底脱离了监察战线,成为专管水土及营建工程的官员。因此,御史中丞正式成为监察机构的最高长官,其官署也从皇宫里搬出,单独办公,办公的地点叫御史台,也叫宪台或兰台寺。称宪台是因为御史也称风宪之官,风宪有观民风、正吏治(此为御史的职责)的意思。兰台是汉代宫内收藏典籍的地方,御史中丞掌管兰台,所以御史台也称兰台寺。御史中丞下设侍御史中丞、治书侍御史、侍御史、绣衣御史和兰台令史等。其中侍御史十五人(与西汉时的人数相等),工作分为两大块:一是在上朝的时候监察百官;二是在祭祀时担任纠察官,看看谁有违礼的行为。
汉光武帝设置过大司徒司直一职,这个官职其实就是西汉的丞相司直,因东汉初把丞相更名为大司徒,所以丞相司直相应地改成了这个名字。但大司徒司直设置的时间很短,前后不过几年就废止了,原因是大司徒的权力已被削弱,大司徒司直就像水中的浮萍一样,失去了根基。
东汉仍置司隶校尉,秩俸为二千石,直接听命于皇帝,主要任务是监察京师及其周围七个郡的文武百官。除了监察,司隶校尉还握有选举、奉诏捕杀罪犯等权力。司隶校尉下面有十二个司隶从事,是他的主要部下。这些人的权力很大,从中央到地方,有关政治、经济、军事、选举等方面的事,他们都能插手。由于大司徒司直设置的时间很短,所以东汉中央的监察体系就是御史中丞和司隶校尉两大班底。
东汉监察官的地位很高。汉光武帝特地下诏,让御史中丞、司隶校尉与尚书令一道,在朝见的时候设专席,当时京师里的人称他们为“三独坐”。这不是简单的座位问题,而是政治地位的象征。那么,他们三个人朝哪个方向单独而坐呢?古书里没有说。天子是坐北朝南的。《周易·系辞上》说“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八卦图以乾位对南方,坤位对北方,按阴阳五行原理,南火北水、南阳北阴,所以天子居阴向阳,寓意是既镇阴邪又向明而治。大臣们的朝向有两种情况。根据《礼记·曲礼下》的记载,“天子站在绣有斧纹屏风的前面,诸侯北向朝见天子,称为觐;天子站在正门当中,诸公东向、诸侯西向朝见天子,称为朝”。坐次朝向也是按这个规矩。按第一种情况,则御史中丞等三人是面北而坐了。那么按第二种情况,他们是朝东还是朝西呢?应该是朝东,因为“古人之坐,以东向为尊”。单独列坐就是表示身份尊贵,朝向自然也要体现这一点了。需要说明的是,当时没有椅子,是席地而坐的。
东汉初年的监察机制运行比较正常,在这种环境下涌现出了一批刚直不阿、工作极为认真的监察官。最著名的要数鲍永了。鲍永出生于监察官家庭,父亲鲍宣在西汉末年担任司隶校尉,是个耿直的人,王莽掌权,他因没有卖身投靠而被王莽所杀。刘秀建立东汉,鲍永子承父业,当了司隶校尉。一次,中郎将来歙去世,达官贵人都去他府上吊唁。刘秀的叔父刘良也去吊丧,他是赵国的诸侯王,在进城门的时候,与右中郎将张邯的车马相遇,由于路窄,两车不能同时经过。刘良见张邯没有回避的意思,勃然大怒,喝叱张邯旋车让路。这还不够,刘良又叫来城门候(专职守城门的官)岑尊问罪,让他在自己的马前磕头,并罚他向前奔跑了几十米,才算解气。岑尊可不是一般的看门人,他是京城的城门候,秩级六百石,按今天的标准,好歹也是个地厅级干部;刘良是诸侯王,严格地说是地方官,他所依仗的是其皇亲国戚的特殊身份。这件事让鲍永知道了,他上书皇帝刘秀,指责刘良“无藩臣之礼,大不敬”。鲍永的做法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刘秀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史书没有记载。但从客观效果上看,他是秉公处理了,因为史书说从此之后“朝廷肃然,莫不戒慎”。有意思的是,后来鲍永的儿子鲍昱也当上了隶司校尉,而且他“奉法守正,有父风”,就是和他父亲一样刚直不阿。
当时,有一类官员如光禄大夫、太中大夫、中散大夫、谏议大夫、议郎等,没有固定的人数和任务,属于随叫随到,皇上问什么就说什么,而且要直言相对。他们也被称为谏官,即提意见的人。汉光武帝时,有一个有名的谏官叫张湛。此人平日很严肃,不爱开玩笑,但爱提意见,担任过光禄大夫、太中大夫等职务,光武帝很敬重他。张湛经常骑一匹白马,光武帝见到后就对身边的人说:“白马先生又来提意见了。”这种谏官有时也能起到一点监督作用,但主要是对事不对人,也谈不上什么制度,而且很多时候只是皇权的一个点缀品。
东汉在地方也实行刺史监察制度,共设十二个州,每州设一名刺史,工作方式与西汉武帝时相同。刺史的部属主要有从事、假佐等。在郡这一级负责监察工作的是督邮,他们定期巡察各县,然后向郡守汇报工作。督邮还要协助刺史的工作。东汉初,有一个叫郅寿的人担任冀州刺史,当时他的监察区内有许多诸侯王胡作非为,没人能管得了。郅寿上任后,就派自己的部属长期在诸侯国内停留,并让督邮在诸侯王的王宫边上盖起“简易房”,住在里面,就近监视。督邮的优势在于他是本地人,了解情况,而且还可以调用驿站的车马,随时以最快的速度把情况报告给刺史,再由刺史上报给朝廷,就像现在省里的巡视组要配合中央巡视组的工作一样。这样坚持了三年,由于工作做得细,督邮配合得好,冀州一带再没有人敢惹是生非了。
东汉后期,继位的皇帝大多是十岁出头的孩童(桓帝最大,才十五岁;最小的殇帝只有百日),朝政被外戚和宦官所把持。这些人贪得无厌,党同伐异,把官场搅得乌烟瘴气,监察制度形同虚设,监察官的职位成为他们卖官鬻爵以及安插亲信的“肥缺”。有一个富人叫孟佗,想弄个官做,就和大宦官张让的管家奴交往,送去很多财物。作为回报,他要求这个管家奴能在众人面前对他拜一下。一天,孟佗去张让家拜访,只见张让家的门口围了几百辆车马,都是想当官的人去拍马屁的,自己根本进不去。那名管家奴帶了几个人出来迎接孟佗,当面对他一拜,并把他的车子抬进门去。那些求官的人见了,以为孟佗是张让的好朋友,都来拉拢他,争着给他送珍宝财物。孟佗从中拿出一部分向张让行贿,结果张让叫他做了凉州刺史。另一个大宦官侯览,让他的哥哥侯参当了益州刺史。侯参在任上大肆勒索,聚敛了无数财富,据说他用三百多辆车子装载金银珍宝,也只装了一部分财产。也有宦官担任监察官的,如灵帝时的宦官王寓就当上了司隶校尉。
由于风气不正,当时的监察官成了外戚和宦官打击异己的工具。汉和帝即位时年幼,只有十岁,由窦太后临朝,她的哥哥窦宪掌握了朝廷大权,为所欲为。和帝有个伯父叫刘畅,是都乡侯,为了和帝父亲章帝的丧事,进京吊孝。窦太后把他召进宫里密谈了几次,这引起了窦宪的嫉妒,窦宪怕太后重用刘畅,便派刺客把他暗杀了。皇帝的伯父被杀,这还了得!窦太后急忙吩咐窦宪捉拿凶手。窦宪把罪名加在刘畅的兄弟刘刚身上,说他们兄弟不和,自相残杀。窦太后信以为真,就派御史和青州刺史去查办刘刚(刘刚的封地在青州)。有人不服气,说刘畅是在京师遇害的,刘刚远在青州,那些监察官不是在瞎忙活吗?后来在太尉的直接干预下,才查出真正的凶手,但谁也拿窦宪没办法。在窦宪的淫威下,大多数监察官选择了明哲保身的做法,哪还敢真去履行自己的职责呢?更为糟糕的是,这竟成了一种风气。
和帝之后是殇帝,邓太后临朝。监察官遇事都装聋作哑,邓太后实在看不下去了,对司隶校尉和刺史下了一道诏书,其中写道:“近来有些郡国发生水灾,影响了秋收,朝廷为此很发愁,而郡国为了博得丰收的美名,都在极力掩盖灾情,虚夸政绩,报喜不报忧。结果,奸恶的人得不到惩罚,任用官吏不按程序办事,推举出的都不是贤能之人,贪婪之风盛行。对于这一切,做刺史的垂头塞耳,不知道畏惧天命,不知道愧对百姓。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不难想象邓太后下此诏书时的气愤心情,她把对监察官的失望毫不掩饰地发泄出来。“垂头”是指精神面貌,极不佳;“塞耳”是说工作态度,极不负责。这里,她竟连“监察官队伍主流还是好的”之类的官话都没有说。盛怒之余,是无可奈何,除了“不能”“不准”的要求外,邓太后也拿不出什么高招来挽救东汉后期监察系统的衰颓了。
当然,当时也有敢硬碰硬的监察官。汉桓帝时,李膺做了司隶校尉。他是颍川人,做过青州刺史,口碑很好,被誉为天下人的楷模,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有人举报宦官张让的弟弟张朔贪污索贿,罪行严重。张朔是野王(今河南沁阳)县令,他知道李膺的厉害,所以就逃出野王县,躲到了京师哥哥家中。李膺得到消息后,亲自带人去张让家搜捕张朔,审讯后将其当场处死。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有个方士叫张成,一天,中常侍侯览私下透露出一个信息,说皇上要大赦天下。张成马上到处吹嘘说自己算出了这件事,为了让人相信,他叫自己的儿子去杀人,正当李膺抓住凶手时,大赦的诏书来了。这下张成来了劲,对大家说:“我早就算到了这一天,不怕那位监察官不把我儿子放出来。”李膺听到这话,更冒火了,说:“预先知道大赦就故意杀人,大赦也不能赦到他的身上。”就把张成的儿子处决了。张成哪肯罢休,就请侯览、张让给他报仇。侯览等鼓动张成找人去举报李膺,诬告李膺跟太学生和一些名流拉帮结伙,诽谤朝廷。结果李膺等人被捕入狱,后来虽然被放了出来,但规定永远不准他做官。这么一折腾,李膺的名气更大了,宦官对他既畏惧又忌恨,于是灵帝时再一次对李膺等人进行捕杀。有人劝他赶快跑,李膺说:“我已经六十岁了,死生有命,跑到哪里算是安全呢?”就自己进了监狱,最后被害死。人们称赞他“岩岩如玉山”,意思是说他坚贞纯洁像玉石。但像李膺这样的监察官,当时真是凤毛麟角了。
最后说一说东汉末年刺史的变化。公元188年,汉灵帝改刺史为州牧,并由中央的九卿出任这一职务,比如太仆黄琬为豫州牧,宗正刘虞为幽州牧。九卿相当于现在国家部委的部长,也就是中央的部长派下去做地方的省委书记兼省长。州牧不仅掌管监察,还集各州行政、军事、财政大权于一身,地方的监察官演变为行政长官,并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后来割据一方的军阀如董卓、刘表等人,都是在州牧的位子上坐大的。东汉末期的统治者本想通过这种“改革”来强化对地方的管理,没想到使州牧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变成更加难以控制的离心力量。东汉的监察制度从上到下彻底瘫痪了。
相同的政治体制,东汉前后期的监察效果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呢?从表面上看是政治环境不同造成的,实际上问题还是出在人(当然不是指普通人)的身上。法治的社会,制度可以管人;人治的社会,人可以破坏制度。中国封建社会属于后一种情况,所以人就成了决定性的因素。汉光武帝重开汉家天下,是个有所为的人,而环顾東汉后期,几乎找不出想干事又能干事的像样君主。比如汉灵帝,是个心理变态的人。据史书记载,他的最大乐趣是在后宫摆设许多店铺,让宫女们装扮成店主,争相叫卖自己的商品,灵帝本人则穿上小商贩的衣服,在店铺间来回穿梭,饮宴作乐。指望这种人去澄清吏治、发挥监察官的作用,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