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之路
2019-04-25陈启文
陈启文
通往世界屋脊的路
这条路我来回走过两次,第一次从林芝到拉萨,这一次从拉萨到林芝,其间隔着七八年岁月,说是一条路,其实已不是同一条路。每一条路看似简单,其实很不简单,一旦深入就会感觉到其间的山高水深。
如今进出西藏的每一条路,都可追踪到1950年那划时代的一年。随着人民解放军挺进雪域高原的征途,“一面进军,一面修路”,一条条通往世界屋脊的路,沿着他们“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足迹,在时空的山脉中逶迤延伸——
第一支进藏队伍为新疆军区独立骑兵师进藏先遣连,1950年8月1日,在人民军队的诞生日,这支由汉、蒙古、回、藏、维吾尔、哈萨克、锡伯等7个民族共136人组成的先遣连,在团保卫股长李狄三率领下从新疆和田普鲁村出发,他们沿途翻越了海拔6420米的昆仑山和海拔7615米的冈底斯山东君拉达坂(达坂意为高高的山口),穿越数百公里的无人区,终于在第二年8月3日抵达阿里首府噶大克(今噶尔县狮泉河镇)。这是一支队伍,每一个都是严格挑选出来的有着强健体魄和顽强意志的精兵强将,然而在挺进和驻守藏北的一年间,在生存环境的极限状态下,李狄三等63名指战员相继倒下,以生命献祭高原。这支先遣连,就是从新疆进藏的探路者,西藏和平解放后,沿着他们悲壮的征途修建了新藏公路。
1951年5月23日,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签订了关于和平解放西藏的“十七条协议”,为人民解放军进军西藏扫清了障碍。当年8月下旬,由西北局组成的十八军独立支队,从青海都兰县香日德镇向拉萨进发。长江上源通天河是他们要逾越的第一道天险,河谷两边的悬崖绝壁几乎是垂直的,站在悬崖边上往下看,一条被挤压在峡谷内的河流像困兽一样地咆哮着,它掀起的巨浪猛烈地冲击着两边的崖壁,到处都是松动的石头和裂缝,嘎吱嘎吱作响,感觉随时都会塌方、坠落。为了横渡这条狭窄的河流,独立支队用了半个多月时间,100多头骡马和牦牛被激流或漩涡卷走,还有十几名战士牺牲。那一个个生龙活虎的生命,眨眼间就变成了遗体,摆在荒凉河谷的两岸,连那些逃过一劫的骡马看了,两腿都直打寒战。
接下来,他们还要翻过青海和西藏的天然分界线唐古拉山。唐古拉山海拔超过6000米,藏语意为“高原上的山岭”,随着海拔越来越高,空气越来越稀薄,每个人的胸脯像拉风箱般一起一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有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不说人类,即便那些惯于在高原行走的骡马和牦牛爬到这样的高度也连连打晃。经历了三个多月的长途跋涉,部队终于在11月18日走进了林周县唐古乡普央岗钦峰下的一个大峡谷。林周如今已是拉萨市的属县,但此地距拉萨还有200多公里,接下来的路大多在海拔4000米以下,这意味着,独立支队已经走过了最艰险的征途。林周县境内的拉萨河,沿河两岸大多是河谷冲积平原,是牛羊成群的天然牧场。他们遭遇地震,经过一天一夜的急行军,终于走出了险境,离拉萨已经很近了。
为了追踪这条路,我反复察看过地图,他们从林周县到拉萨的这条路,一路沿着拉萨河谷前行,经墨竹工卡、达孜奔向拉萨,而这正是如今的林拉公路拉萨段,也是我追踪的第一段路。这支部队,也可谓是从青海到西藏的先驱,沿着他们的征途,随后便修建了青藏公路,这条路东起西宁,向西经过格尔木折向南行,跨越长江上源、昆仑山和唐古拉等大山,经那曲到达拉萨,全长2100公里。这也是一条穿行在地震带上的公路,走在这条路上,随时随地都能看见地震山裂所造成的断裂,无论你怎样修复都会留下痕迹,就像伤口愈合后的伤痕。
就在先遣连、独立支队相继挺进西藏时,为了策应十八军主力进藏,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书记邓小平和西南军政委员会主席刘伯承命令驻守云南的第十四军抽一个精干团(126团),从滇西北经德钦、科麦溯雅鲁藏布江西进,进驻藏东南高山峡谷区的察隅县。他们走过的一部分路段,后来成为214国道——滇藏公路的一部分。
随着三支先头部队分别从新疆、青海、云南挺进西藏,1951年8月28日,十八军军长张国华、政委谭冠三率军直机关、警卫营从昌都出发向拉萨进军,十八军主力部队开始进藏。在十八军主力挺进西藏时,一部分指战员被分配到了新组建的“十八军支援司令部”,这是一手拿枪、一手拿着铁锤、钢钎和十字镐的支援部队,他们最艰巨的任务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打通一条从原西康省会雅安、经昌都到拉萨的公路——康藏公路。
为了加快速度修通一条路,康藏公路是两头修,一头是十八军主力部队的七个步兵团,由西康向西藏拉萨的方向修,还有一个先行入藏的步兵团(155团),由拉萨自西向东修过来。这一共八个团,加上沿线支援的民工,共有十万军民上路,千军萬马大会战,一摆就是几百里。李白哀叹蜀道之难:“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而要为与世隔绝的西南绝域打通一条路,不知要比蜀道难多少倍,它沿途穿越横断山脉、念青唐古拉山脉、喜马拉雅山脉,其间有二郎山、折多山、雀儿山、色季拉山等14座人类难以逾越的大山,跨越岷江、大渡河、金沙江、怒江、雅鲁藏布江的两大支流拉萨河和尼洋河,还要横穿龙门山、青尼洞、澜沧江、通麦等八条地质大断裂带,所有进藏之路的灾难性症状,几乎都集中反映在这条路上。哪怕经历过长征的老战士,也倍感这两千多公里的康藏路比二万五千里长征还要艰险。
高寒缺氧,是所有西藏之路的通病,这对于绝大多数来自内地低海拔地区的军人是第一道生死关。几乎所有人都得了高原病,脸像茄子一样发紫,嘴皮发干,像干涸发黑的血迹,时间一长,眼睛凹进去,连手指甲盖都凹进去了。天寒地冻,一感冒就可能得肺水肿,那是要命的。而一旦认准了这条路,就没谁叫过一声苦。那时候的施工设备和施工技术都非常落后,战士们只能挥舞着铁锤、钢钎、铁锹和十字镐,在火星四溅中劈开悬崖峭壁,那峭壁狭窄得连立足之地也没有,只能靠绳子悬在空中,命悬一线,生死只在瞬息间。一天干下来,那锤子、钢钎都血糊糊地粘在手心里了,只能连皮带肉撕下来。高原之夜,有时候会降到零下三十多摄氏度,战士们躺在帐篷里,睡的是地铺,有的战士白天干了一天活,夜里躺在帐篷里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那挨着他一起睡的战友还不知道,早晨喊他起床,喊一声,没吭气,喊第二遍,还是没吭气,掀开被子一看,才发现他浑身都僵硬冰凉,早已没气了。没人知道,他们是累死的、冻死的,还是病死的。这条路,就是十八军将士用生命和血肉铺出来的,为修通这两千多公里路,有两千多军民献出了生命,每一公里路上就长眠着一个献祭高原的生命。一路上,那一个接一个的烈士陵园、累累的坟墓,把天地间的一切衬托得静极了。谁都把一条路喻为生命线,对于西藏之路,这从来就不是一个比喻,每一条路都是真正意义的生命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