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怨不逢年
2019-04-24黄奕臻
黄奕臻
读罢唐德刚的长篇小说《战争与爱情》,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我仿佛见证了近百年前的血与火、生与死、喜与哀,那是我不曾经历的,但这些事迹却从未远离,它写在了我们民族的历史中。对我来说,这本书唤醒了一段尘封的记忆——它被反复以知识的形式灌输到我们的脑海中,深藏在我们的意识之下,成为潜流。直到读毕,板结的历史才终于鲜活起来。
此书乃以小人物的视角,叙述近代中国几十年的沧桑与苦难。不同于一般小说叙述方式的是,作者的视角并不完全专注于其中的男、女主角,而是时常转换,游刃有余。或以他人谈论、自述的方式,或以说书式的口吻,将书中众多人物的社会背景、阶级状况以及在那样一个充满血泪与辛酸的年代中的遭遇、行为描写得透彻淋漓。这本书中的每一个角色,都兼“演员”与“观众”的双重身份。他们既是参与者,也是旁观者,他们历经曲折,悲喜交加,又为其他人或是嗟叹,或是喝彩。这种特殊处理,使得《战争与爱情》形成了一个与其他小说迥异的熙攘世界。其中每一个角色的真实感不仅来自读者对其性格、行为的感性观照,更来自于读者以理性寻找脉络,追溯缘由。而要塑造这样一个世界,也仅有如唐德刚这般文史结合而又不失幽默的大家方可做到。
人世是鲜活的,文学作品的魅力不仅在其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更在于读者可在其中代入他人,如梦如幻。因此,一本小说若是成为文学的讲义或是道德的说教,则自然失去了文学本真的魅力。唐德刚的天才,不仅在其以贴切的语言与自身的幽默将冷冰冰的史料和书中角色、事件结合在了一起,更在于其将“口述历史”的作业方式导入小说创作,让事件在不同的时间与方向上演绎,让人物形象在多重视角的叙述中立体、丰满。对于这些故事丰富的人物,他总带有一种温情的、幽默的态度,这种幽默并非嘲笑,而是一个阅世甚深的长者对于其笔下各色人物的温柔。如他在写男主角林文孙和女主角叶维莹的爱情时,总会以说书人的腔调对他们进行调侃,但这种调侃是出于对他们真挚情感的赞赏与怜惜,对那个纷乱世道活活拆散这对苦命鸳鸯的叹息与悲鸣。也正是这种调笑,让我们能够深感书中的人与事是真实的——林文孙和叶维莹仿佛就是唐德刚的老友或晚辈,甚至唐氏就是林文孙。他只是向读者们慢慢聊起他们或者自己,语气中带着回忆与敬重。而回忆的语调与手法,正是构成此书人物形象亦正亦谐、亦庄亦谑的重要因素。
《战争与爱情》是以倒叙为主,林文孙教授海归返乡,巧遇其初恋情人叶维莹,从而转入回忆,叙述他们分别之后各自的际遇。林文孙得知其他人结局后,回到宾馆,梦到他与叶维莹相知、相恋再到订婚直至二者被拆散,方被惊醒。这种倒叙的方式,使得全书充满了张力,这是时间丰盈、故事流转的业力。当我们在上半部《往事知多少》得知各色人物的经历与结局时,再看下半部《昨夜梦魂中》他们粉墨登场,岂不会有人生如梦、世事沧桑的烂柯人之感。就如其中的“烟扫帚”张三,他在上半部份的战乱中作为狗头军师,怂恿其他的民夫、脚夫们造反、独立,最后却死在日本人的机枪之下,令人唏嘘。而当他又出现在下半部、对着新娘叶维莹指指点点、讨好卖乖时,竟让人如重逢老友,又惊又喜;又如推鸡公车的老票李连发,他被张三怂恿,占山为王,在一次嫖娼中遇见真爱,本想着与新妇一起归隐山林,最后却在保护部队撤退时牺牲。而当见着他在林文孙的订婚宴上跟着一起起哄、调笑时,想起他老實的性格与悲剧的命运,五味杂陈之感便油然而生。这种鲜明的对比,除让人在跌宕起伏的情节中如痴如醉,更让人在残酷的情景下,感受到战争之下万事不由人的惊慌,以及小人物在战争这漩涡中的挣扎与无助。
作为著名历史学家的唐德刚,其文学作品除《战争与爱情》以外,还有一本短篇集子《五十年代的尘埃》,其写的是五十年代海外华侨在异国的酸甜苦辣,如同扬起的埃尘,孤独而多彩。而相比之下,《战争与爱情》的故事更像是扎根在我们祖国的大地上,在风吹雨打中野蛮生长。前者是情随事迁里的追怀叙事,而后者是唐氏在孤独中激发的故国感念。这些文学作品虽是业余遣兴之笔,却绝不输真正的小说作家用力深思之作。
战争与爱情是人类历史中两大母题。它们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在历史的各个时期,改变人世的命运。唐德刚用他的巧笔,以尘封的爱情拉开了战争的回忆,又在恩怨纷扰的战事中取回当时甘甜而虚幻的初恋,爱恨交织,历史与现实纠缠,不得消停。恍惚之间,一切原本往事,无论战争还是爱情都是梦,得失又岂可由人?只能在“昨夜梦魂中”体会到虚幻的真实,过了则了,毫无多余。
张因《会饮北山》有云:“相逢相饮莫相违,往事纷纷何足悲。别后几经沧海浅,归来岂止昔人非。”此中有真义,可为《战争与爱情》作脚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