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拆迁时代”的乡民
2019-04-24胡喜云
胡喜云
一
从郑东新区下高速回老家有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但见路边竖着无数大牌子,其中一个写着“积极推进乡土人才回归计划”。什么是“乡土人才”?百度搜索有两种解释:一种指生活在乡土的人才,包括农民企业家、回乡的大中专毕业生、农村中的种植高手、养殖能人和能工巧匠等;另一种则指在外工作生活的本乡本土人,包括在外务工经商人员、专业技术人员、机关企事业单位离退休人员、大中专毕业生等。既然有“回归”二字,说明这里的“乡土人才”指的是在外工作生活的本鄉本土人。
我于2015年10月嫁入我们村。听爱人说他们这里大概从二十年前开始种植大棚蔬菜,现在每亩地一年能收入一两万元,生活慢慢好了起来。我看到他们村前、村后河里引有黄河水流过,村里以及附近村大多是二层小楼,院子大得将近有半亩地,几乎家家院里有树,户户门前种花,讲究些的人家,还种有牡丹、腊梅,庭前屋后有绿竹环绕。他们家院里种有桂花树、石榴树和无花果,门边有月季花、美人蕉和虞美人;门前是一大片果园,种有桃树、梨树、苹果树、柿子树、李子树等,果园边种有油菜、芋头、红薯,春、夏、秋三季满院满园花果飘香。他们还在果园旁边专门辟出一个篮球场,农忙时可在上面晒场垛谷,农闲时则供孩子们玩耍。他们这里不仅居住环境美,还有悠久的历史。例如,与他们村仅隔一条小马路的村子即有近千年的历史,村里玄帝庙中有五通嘉靖年间、康熙年间、乾隆年间重修庙宇纪实碑,其中一大碑堪称他们县里之最。
2016年5月初我们村及附近村庄被拆迁,当时,我爱人多次往返于老家和北京之间,但最终仍是只能在拆迁协议上签字。2016年6月9日是端午节,我们回老家看望八十多岁的奶奶,全家都住在租来放置于篮球场上的活动板房里。2017年10月,家里的果园、大棚和耕地也被征收。
我们现住在安置小区里,是家人为奶奶争取到的特殊待遇,我们村的其他居民大多还住在村南头的活动板房里。我们当地的拆迁补偿安置政策规定:“居住用房安置以户为单位,在公安部门登记在册的享受村民待遇的人口以每人六十五平方米的房屋建筑面积为基本安置面积,其中四十五平方米的安置房无偿分配给安置人,另外二十平方米按照优惠价(每平方米二千一百元)由被安置人购买。”我爱人的父母已过世,我爱人、我和孩子的户口不在老家,我们最多只能以每平方米二千一百元价格购买一套安置房。我们原先偌大一个院子,共得拆迁补偿款二十五点五万元。为了有家可归,我们以二十七点三万元在奶奶房子旁边购得一套安置房。
二
腊月二十八,三叔家堂弟结婚。我和爱人结婚时,老屋老院还在,在院里搭设喜棚,请农村专门做婚宴的人做了前后院数十桌饭菜,村里村外的亲戚邻居帮忙热闹了三天。而今我们住的安置小区里,既无大院大堂,又无酒店饭馆,只得请新娘住在县城的酒店里,由新郎方迎亲后前往一个度假村举办婚礼。这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向城市生活靠拢,但凭空多花了婚庆现场租金、婚宴成本等,且亲戚邻居分居于多处,交通不便,大家多花费了许多时间和路费。
三叔家堂弟婚礼过后,我们家又开始忙活另一件事儿——我爱人的姑爷爷过世了。姑爷爷是我爱人爷爷的姐夫,九十八岁高龄过世,属喜丧。姑爷爷于腊月二十八火化,作为姑奶奶的娘家人,我们家人于腊月二十九晚上去参加家祭(这是他们当地的习俗,在下葬头一天晚上,过世之人的子嗣与亲朋聚集在灵堂举行祭拜),腊月三十参加葬礼。
听我爱人说,姑爷爷家所在的安置小区还算不错,专门建造了两座二层小楼来举办婚礼和葬礼,举办婚礼的小楼位于小区中间,举办葬礼的小楼在小区西南边,楼下可放棺材设灵堂,楼上用于请宾客用餐。农村殡葬风俗礼节较多,去世当天即开始设置灵堂,姑爷爷去世三天后火化、五天后下葬已算是较为迅速的了。
姑爷爷虽已按政策要求被火化了,但其骨灰仍放进棺材里土葬。棺材的规制与以前的相同,由十二个孔武有力的男士抬架,葬入他母亲的院子——这是他们家祖坟目前的所在地。他们家的祖坟已被迁过两次,估计这个祖坟过不多久也要被拆了。听家里人说,我们家祖坟在修郑开大道时也已被迁过一次,估计很快也要被迁了。老家人不停地慨叹:“人神不安啊!人神不安啊!”
三
以前在老家,春节的重头戏是腊月三十在院里架大锅炖肉、大年初一早上挨家给五服之内的本族长辈和牌位磕头,我有幸参与过一次。2015年腊月三十,我们从中午即开始在奶奶院里架起两口大锅,同时又支起炭烤架,炖了大半头猪、小半只羊,烧烤猪肉串、羊肉串、鸡肉串等,边切边炖、边烤边吃边玩,全家二十多口人热热闹闹一直吃到晚上十点多。2016年大年初一早上,我跟着本族的男士和婶婶、嫂子们,挨家去磕头。男士们在前,婶婶、嫂子们在后,一个挺长的队伍,煞有介事,走进一个院子当即就跪下,“咣咣咣”磕三个头,然后起身便往外走,进入下一个院子再跪下,“咣咣咣”磕三个头。说实话,我跟着满村接连磕了几十个头,只看到了前面嫂子们的背影。
大年初一早上亲戚邻里间互送饺子,表达大家的惦念与友善。之前老屋老院还在时,我们家隔壁是大强哥家,大强哥的妈妈(我们叫她“大大”)是奶奶的老伙伴,两人经常一起坐在门前晒太阳、拉家常。但凡家里做了点好吃的,奶奶总叫我们送一些给“大大”,大年初一的饺子更不例外。作为礼尚往来,我们也经常能吃到大强哥家的美食,大年初一也能吃到大强哥家的饺子。我们老家被拆迁后,奶奶执意住在篮球场上的活动板房里,一则是离不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感情上难以接受自己无法在故土终老;二则是不习惯住在别人家里,不管是自己孩子家还是租的房子,终究不如自己家自在;三则是“大大”住在她家责任田里,那里有大强哥原来为养猪而盖的几间小房子,她们俩还能说说话。待我们村的大棚和耕地也被征用,“大大”不知搬去了哪里。将近三年来,我只见过“大大”三次,每次即匆匆别过。
搬进安置小区后,我们每次回去总能见到楼门口坐着几个老太太,或者几个年岁并不算大的中年妇女聚在楼间空地打扑克。有些村民还有耕地,农忙时每天往返数十里下地干活,将农具放在田间地头,将电动车停在楼下。小区里虽有公用的电动车充电处,但不知是因收费高还是其他原因,我从未见有电动车在那里充电,倒是每座楼都飞着无数条五颜六色的电线给自家电动车充电,或高或低,或长或短,或粗或细,或直垂或环绕,不失为一道独特的景观。有些村民的耕地已被征收,年轻些的外出打工,上了岁数的则只能待在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又没有最低生活保障,却不得不交纳水电费、燃气费、物业管理费等,即使手头还剩着一些拆迁补偿款,也支撑不了太久,只得节衣缩食地过日子。听家里三叔说,安置小区起初经常停电停水,电梯出现故障,有些行动不便的老人下楼后可能就上不去了,又不舍得花钱买东西吃,只得饿着肚子干坐在楼下。无奈之下,更多老人选择窝居在自己家中。我们现住的小区原是为了安置2014年左右被拆迁的苏庄和套庄的居民,我们在这里没什么亲朋故旧,所以,奶奶大多数时间坐在自己屋里。
四
我们和姐姐、姐夫一起去我爱人的姥姥家拜年。他们村还没有被拆,几乎家家院里搭满了钢架或者盖了简易房,不仅阻挡了阳光,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生活质量,而且存在很大的安全隐患。联想到我们老家,在拆迁之前也是如此。
我们当地制定的宅基地拆迁补偿安置政策规定:“拆迁补偿标准為被拆迁人合法宅基地上三层以下(含三层)建筑物,按人均一百二十平方米为有效面积进行赔偿,楼房结构每平方米六百八十元,平房结构每平方米六百二十元,瓦房结构每平方米四百九十五元,钢构砖混每平方米四百八十至六百八十元,钢构复合板房每平方米二百一十至三百元,多层砖混非预制板房每平方米四百八十元;超出人均一百二十平方米的,超出部分砖混结构按时拆除到位的,给予每平方米两百元的拆工费,非砖混结构的给予每平方米五十元的拆工费;三层以上的非砖混结构,不给拆工费;被拆迁人宅基地范围以内建筑物以外的全陪附属物(围墙、大门、果树、苗圃、压井、沼气池等)均按照每处宅基地四千元的标准一次性予以补偿。”这意味着不管房屋新旧、不管装修如何,补偿标准都是一样的。因此,如果家里住房较新、装修较好,而家里人口较少或者家里人的户口在外地,所获补偿款远远不够当初的建房成本。村民们为了多获得一些拆迁补偿,只得钻政策的空子,从院子到路上全部搭起钢架或者盖上简易房,使崭新的钢材变成了废铁。
不知什么原因,我爱人的大舅家没有搭钢架。我爱人说他大舅妈是共产党员,对自己有一定的要求。其实,最初政策要求村干部和党员带头不得私搭乱建,并要求他们督查拆除村民所搭钢架,但没过多久,村干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后来索性连他们自己家也搭起了钢架。有的老实人家没有搭钢架,在测量房屋平方米数时远低于别家,反被负责拆迁的人说风凉话:“别人都盖了,谁让你自己不盖啊!”
五
从姥姥家回来,路过以前的我们村,看到我们家的老屋老院已被夷为平地,只有几个装满书或家具的活动板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从前的大棚和耕地则一直被荒废闲置。村头相距不远处竖着“极地海洋公园”和“中央碧桂园房地产”的大牌子。看到“极地海洋公园”的大牌子,我不禁想起听老家人说过绿博园、方特欢乐世界和郑州牟山湿地公园等,其实之前都是村落或万亩良田。是啊,我们县是农业大县,村民们为了有地可种,连排水沟、水塘和田间地头的路都填平或挤占了,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多“荒地”以建公园?看到“中央碧桂园房地产”的大牌子,我又想起我们目前所在的安置小区,紧挨着东侧是一大片独栋豪华别墅区,北侧是包括单元房和别墅的万科在建楼盘,西侧不知是哪个房地产开发商的楼盘也已经开工。我们老家人说我们遇到的哪里是城镇化,根本就是赶农民上楼,目的是把我们的地卖给房地产开发商!因为我们的安置小区建设没有统一规划,每个安置小区都像孤儿般存在,安置小区里也没有任何配套设施可言。
我们村头郑开大道南侧是一排排村民自己租赁的活动板房,没水没电;我们村东侧村头则是政府搭建的一排排过渡安置房,二叔家也住那里。虽然《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等规定必须先安置再拆迁,可惜我们这里的拆迁却是先拆后建、以拆促建,所谓的安置措施仅是临时搭建一些活动板房当过渡安置房,每人每月发放三百元过渡费,超过二十四个月后每人每月发放四百元过渡费。听说我们村的安置小区已破土动工,但何时能搬进去仍是遥遥无期。
二婶的妈妈一直和二叔二婶生活在一起,我们村被拆迁后,他们曾借住在二婶妈妈家所在村,但不久那个村也被拆迁,他们只得住进过渡安置房里。听二叔说,过渡安置房也是活动板房,每人每天每间要交六元钱的“租金”。活动板房非常简陋,冬冷夏热又极为潮湿。我们劝二叔二婶搬进安置小区。但二婶的妈妈已九十二岁,腿脚不便,住在过渡安置房里还能出来晒晒太阳,住进小区可就只能窝在屋里了,再加上老人年岁大了,随时有可能去世,怕给房子带来不吉利。二叔说活动板房里住了很多年纪大的老人,也有刚生过孩子的“月子婆娘”和快要生孩子的孕妇,他们本来应是最需要得到安置的,但却不容易租到房子。我们村不足千人,自2016年5月拆迁以来已至少有二十个老人去世了。
我们村小学是我们家叔叔、姑姑以及我爱人兄弟姐妹们的母校,我们村及相邻三个村的孩子们都来此读书。我们村被拆迁后,小学也随之一同消失,孩子们上学就成了问题。虽然政府发布有规划,但因距离或其他原因,家长们大多只能自想对策,不仅操心孩子在哪里上学,还要按时接送孩子上下学,多了许多麻烦和牵挂。听老家人说这里青少年辍学率高,经常看到一群群年轻人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我们村头原有一个卫生所,我们回老家时还曾因发烧去那里看过病。随着我们村被拆,这个诊所也不见了。目前我们居住的安置小区门前仅有一个私立药房,却没有一个正规的医疗机构,生病了只能去八公里外的中牟县城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