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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重建的不止是巴黎圣母院,还有法国人民的信心……

2019-04-24陈冰

新民周刊 2019年15期
关键词:圣母院巴黎圣母院马甲

陈冰

4月15日,巴黎的黄昏,迎着最后一抹斜阳,巴黎圣母院起火了。

滚滚浓烟遮蔽了塞纳河畔的天空。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高达93米的尖顶在橙红色的火舌中渐渐坍塌、坠落,人们跪地祈祷,痛哭流涕,却无力阻止圣母院的火焰吞噬巴黎……

这是法国人的至暗时刻。

总统马克龙放弃了原定晚上8点的全国电视讲话,率一众高官赶赴圣母院视察火情,同时发推文称“圣母院的火焰吞噬了巴黎,而激动的情绪席卷了整个法国。此时此刻我感到很痛心,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小部分被大火烧掉了。“随后眼中带泪的他在电视镜头前坚定表示,将团结全法国“重建圣母院”。

“这时已过午夜,另外一天已经开始。”

对于法国人来说,大火过后可以重建巴黎圣母院。可是面对持续半年,仍然难以平息的“黄马甲”运动;一路挣扎,仍然毫无复苏迹象的困顿经济;难以维持,甚至不断下降的生活水准,法兰西之傲的信心該如何重建?

看似偶然发生的巴黎圣母院大火背后,隐藏着历史的必然。在事件发生12个小时之后,《新民周刊》记者第一时间连线著名法国问题专家、前驻法资深记者郑若麟,就巴黎圣母院大火背后深层次的结构问题进行专访。

记者:巴黎圣母院大火看似偶然,实际上背后有一定的必然性。您觉得这背后的必然是什么?

郑若麟:巴黎圣母院这座古老的哥特式建筑不仅是法国文化的象征,更是法国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在这里,举行过拿破仑加冕仪式,还有无数名人的葬礼。我记忆中尤为经典的一幕是,1944年8月25日,巴黎解放,戴高乐将军特地前往巴黎圣母院感谢庇佑。而在雨果的笔下,巴黎圣母院是“伟大的石头交响乐”,每块石头不仅是法国历史的一页,还是科学和文化史上的一页。这也是每年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对此趋之若鹜的理由。

这样一位历史的“见证者”,在无数次战争烽烟中幸存了800年,法国在巴黎圣母院屋顶上不拉一根电线,不装一盏电灯,就是意识到防火的重要性。这也说明在工业化发展得非常好的阶段,法国社会的组织能力、管理能力和治理能力是非常高的,现在却在一场大火中倒下了。

最新消息显示,火灾起因与修缮工程“相关”。虽然这还有待证实,但这一切并非无迹可寻:早在2017年,巴黎圣母院就已经破损严重,需要进行大规模整修。而屋顶为木质结构,被称为“巴黎的森林”,主要是13世纪建造时用了很多树木(主要是橡木)来建造。它也是大教堂最古老的部分之一。这些因素都决定了一切工作都必须谨小慎微。在法国人对这些危险因素早就了然于胸的情况下,一场大火仍在巴黎圣母院这样珍贵的建筑里燃起,法国社会管理水平下降的严重程度,触目惊心。既定的规章制度已经完全得不到执行了。

巴黎圣母院的大火仿佛就是一个象征:它所见证的法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生机勃勃的法国。现在的法国是西方工业化社会衰落的典型代表,伴随着工业社会经济的急遽衰退,社会管理方面的隐性衰退也就成为必然。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太过疏松随意的治理方式,导致各个领域的组织管理松懈,人心涣散,责任缺位。

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中国游客巴黎被抢问题。我离开法国的时候,当时的调侃是“在法国旅游的中国人有两种,一种是已经被抢的,一种是即将被抢的”。现在法国的朋友告诉我这样的景象早已是老黄历了。“在法国旅游的人分为已经抢过一次的和即将被抢第二、第三次的。”

记者:有人认为巴黎圣母院的大火是巴黎衰落的隐喻。您是怎么看待法国今日的政经格局的?

2019年4月15日,法国巴黎著名地标巴黎圣母院起火,火情迅速蔓延,塔尖在大火中坍塌,塞纳河上有数百人在关注着圣母院火灾,他们大都沉默不语。

郑若麟:巴黎圣母院大火背后是法国日前依然难以平息的“黄马甲”运动,导致这场运动的根本原因是毫无复苏迹象的法国经济。法国曾经是一个工业制造大国,空客、高铁、核电、汽车……都曾在世界经济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法国也是一个服务业大国,在巴黎铁塔下漫步、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看灯火璀璨……都令无数外国游客神往。但自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赴法担任常驻记者,前后二十多年,我目睹了法国政治家对经济的无所作为,任由其日渐衰弱;再加上新兴经济体迅速崛起,构成巨大的竞争压力,法国在这场世纪之争中显然没有能够胜出。随着经济地位下降,法国服务业水平也日益衰弱,如今巴黎的高级酒店竟然成为盗匪出没的地点。

最近几年法国的犯罪率一直在不断上升,已经到了让人不能忍受的地步。2017年法国更是世界上犯罪率最高的国家之一。在法国,盗窃是最常见的犯罪。尽管许多法国公民都习惯了被抢劫,但游客在法国遇到了更大的挑战,因为他们失去了大部分珍贵的物品。自去年11月以来,法国偷盗抢劫等犯罪现象更是明显上升。入室盗窃增加了近9%,车内盗窃增加了8%,偷窃增加了5%,抢劫增加了近7%。

今天的法国国内,衰落中的产业资本、跨国金融资本以及伊斯兰世界三大力量板块冲突得非常厉害。三股力量你争我夺,矛盾上升,已经成为法国社会的主要问题。这个火灾如果是反政府,我们可以想象它来源于何处。网上现在有谣传,说法国最近有十来个教堂要被烧,巴黎圣母院前两天也遭到警告。是不是真的,我们不知道。但如果不是的,也说明法国的金融资本越来越壮大,产业资本下降,国家越来越缺钱,从而导致管理能力下降。

记者:如何才能维持法国人目前的生活水准,重建法国人的信心?

郑若麟:恐怕这需要法国认清自己在国际上的地位,认清谁能够为它带来更多的经济利益。简单而言,一个就是独立外交,现在法国受制于美国越来越多;第二就是要发展跟新兴经济的关系,特别是发展跟中国经济的关系。习近平主席刚刚去过法国,订了300架空客飞机,给法国送去了300亿欧元。世界上今天还有哪个国家一出手就有这样的大手笔?如果连这个都看不清,还要来防范中国,那就只有走继续衰退的道路。

如何维持目前的生活水准,这是法国人如今最关心的问题,然而他们唯一达成共识的是:法国总统做不到。如果没有巴黎圣母院这一场大火,马克龙当天本来应该就“大辩论”发表全国演说,以回应“黄马甲”运动参与者的诉求。眼下,法国需要一个新的融合点,来弥合社会分歧和阶层裂痕。重建巴黎圣母院可能需要几十年,重建法国人对国家前途的信心之路更加漫长。

记者:法国目前这种过于松散的管理模式是源于民族的歷史,还是经济实力的不济,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郑若麟:我觉得这是后工业化时代法国经济衰退的一个结果,而不是法国民族性的一个结果。德国科隆大教堂为什么不着火,法国巴黎圣母院就着火了,是因为德国人更严谨,法国人更浪漫。这样的看法不敢苟同。任何一个国家的工业化,都表现出其文化是否能够严格地按部就班地组织起来,因为工业化就是一个组织能力。法国工业化的进程已经证明,法国人拥有过强大的组织能力,他们也很严谨。今天出现这样的问题,是一个去工业化的结果。

与其说法国人浪漫,还不如说近年来法国的外来移民过多,使得原来单一的社会构成被复杂的民族构成取代,从而带来了民族性的改变。穆斯林的增多,没有受过教育的非洲移民的增多带来的变化要比法国自身国民性的改变多得多。法国已经进入了后工业社会,他们的组织能力、国家治理能力都已经从一个发达国家的行列退回到发展中国家之列。这是非常糟糕的一个状况。法国的管理能力急遽衰退,在治安上已经有了非常明显的表现。

巴黎圣母院的火灾是一个警告,如果不能引起相关当局的警惕,不超过十年,可能会在其他相关领域发生更严重事故。

记者:有人说,法国是西方国家中受“白左”路线毒害最深的,所以连巴黎圣母院这样的宗教圣地加国宝都保不住。您怎么看?

郑若麟:“白左”路线在我看来,它的含义不是特别明确,实际上更像政治正确主义,而法国在这方面的确陷得很深。以我的亲身经历来讲,我们可以一晚上在电视上探讨一个问题,但是涉及的那个关键词所有人都根本不提,以至于让外人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辩论什么!

“白左”路线这个提法是否确切,我不敢肯定。但法国的政治正确主义确实风行一时,以至于压抑了很多真相的披露和讨论。

记者:如果法国奉行“种族主义”,维护难民涌入之前的“老法国”,那今日法国又会怎样?

郑若麟:产业资本与跨国金融资本的争斗,正在使西方民主体制本身爆出自二战结束迄今为止最为严重的内部危机。法国“黄马甲运动”在这一点上是非常说明问题的。正是由于法国政坛先后选择了右翼总统萨科齐、左翼总统奥朗德、不左不右总统马克龙上台执政,但都没有解决法国在“光荣三十年”结束后经济衰退的总体趋势,导致大多数法国民众的生活水准近年来持续下降,法国“黄马甲运动”开始将目标直接指向统治西方的真正的三大权力核心:资本、政权和媒体。

我早就说了,“黄马甲运动”是一场极右翼革命。通常而言,运动只是为了改变某个目标,而革命就是要推翻现行体制。“黄马甲运动”的目标就是要推翻现行体制,建立一个民族主义的政权。已经延续五个月、22轮的“黄马甲”运动,正在演化成为“硬核”反对形态,已经很难通过经济上作出绥靖或文化上唤起共情来消除。法国现行政治体制和政党已经无法解决法国经济持续衰退的进程,因此马克龙总统才会提出全民大辩论,议题集中在“生态转型”“税收制度”“民主体制”和“国家与公共服务重组”四个方面,希望能借此机会修复中央-地方关系,汲取施政新思路,并从抗议运动中“解套”。

巴黎圣母院着火当晚马克龙本来准备总结陈词,现在我们对马克龙听取和接受哪些意见还不得而知。但法国媒体普遍对这次“大辩论”的成效持谨慎与怀疑态度。

对马克龙而言,黄马甲、大辩论与圣母院大火相互交叠,构成了极为微妙复杂的政治景象。这到底是一个凝聚人心、摆脱困境的契机,还是一个让全民士气受挫、继续衰退的“连环劫”?

马克龙说,“我们将重建巴黎圣母院”。这无疑是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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