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人”意涵的由来与演变(1895—2016)
2019-04-24朱桂兰巫永平
朱桂兰,巫永平
(1.清华大学 台湾研究院,北京 100084;2.清华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北京 100084)
“台湾人”一直内含于“中国人”之中,然而在“独派”口中,“台湾人”却成为与“中国人”相对立并互相排斥的称呼。为了正本溯源,本文从台湾的报纸和官方文件中梳理“台湾人”的由来和发展,分析并比较不同阶段“台湾人”一词在社会层面和政治层面上的具体意涵,以此辨析“台湾人”的本质。[1]近当代以来,有关“台湾人”的论述中,常包含“悲情(哀)”“(自)尊严”“出头天”“自决”“骄傲”等内容。严格来看,“台湾人”并不是民族学中的概念,没有“族群”的血统、历史、宗教、神话、象征、仪式等意涵。[2]
一、日据时期(1895—1945)
日据时期“台湾人”成为日本殖民当局在人口控制和管理上划分出来的群体,这一群体先于“台湾人意识”,为一种先验性存在。日本殖民当局采用语言控制和同化政策,压制汉语言和汉文化,台湾民众在经济上受剥削,社会阶层也被明显区分。[3]根据殖民当局《台湾住民身分处理办法》,在台汉人(闽南人、客家人)及已被汉化的平埔族人的国籍由中国籍变动为日本籍。[4]台湾住民在户籍和国际外交上标注为“台湾籍贯”,此为俗称的“台湾人”。[5]根据日本国内法,上述人口称为“本岛人”,以与日本本国的“内地人”相区分。[6]在户籍管理制度中,1932年之前“本岛人”隶属二等社会群体,位于内地人之后;1932年之后,“本岛人”隶属三等社会群体,位于内地人和朝鲜人之后。
虽然“本岛人”和“台湾人”在社会层面上指的是同一个群体,但是两个词语背后有着不同的政治意涵。“本岛人”是日本殖民当局的正式用词;然而,对台湾民众来说,“本岛人”是一种“外称”,而“台湾人”更多的是一种“自称”。日据时期的官方报纸和民间报纸在使用“本岛人”和“台湾人”上出现反差,《台湾日日新报》中两词使用的比例为20∶1,而《台湾民报》则为1∶8。[7]“本岛人”和“内地人”在教育、法律和权力上不对等,其中一个重要指标是本地精英很少有机会在政府任高级职位。[8]台湾地区的知识分子,维护汉文化,推动汉字学习,举办汉语学校,创办民间报纸,同时也推行一些社会运动,争取和维护自身权力。20世纪20年代开始,为了对抗日本殖民当局,“台湾人”这一称谓成为一种政权之外的动员口号。1929年11月24日,连横在《台湾民报》第288号上发表“余台湾人也,能操台湾之语,而不能书台湾之字,且不能明台语之义,余深自愧”。此种语境下的“台湾人”是指接受日文教育、说闽南语、不写汉字,也不明白汉字含义的“台湾籍贯”的闽南人(这一群体并不包含现在被大家熟知的台湾地区少数民族和客家人)。一些研究者指出这一阶段的“台湾人”在文化上认同中华文化,在民族上认同中华民族,[9]在政治上出于生计或便利选择了日本国籍,而并非是对日本这个国家的忠诚认同。[10]
二、国民党一党独大时期(1945—2000)
(一)国民党执政早期(1945—1970)
1945年台湾光复后,国民党开始推行大中华教育,以汉语为教学和沟通语言。[11]1946年1月,国民政府颁布法令:自1946年10月25日起“原来我国国籍”的台湾住民恢复中华民国国籍。1946年8月15日,《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公报》对上诉法令中的“台湾人”解释如下:“原案所称‘台湾人’,是指因台湾被迫割让于日本,而丧失原具有中国国籍之台湾人,及其在台湾割让后出生之后裔而言。”公报中的“台湾人”与日本殖民当局所使用的“本岛人”在本质上是指同一个群体。1949年12月,国民党退居台湾,上述关于“台湾人”的定义应用到户籍制度中(省籍登记制度),每个人的户籍与身份证上皆注明省籍——本省籍和外(他)省籍。[12]
此时期的公文中只有在提及日本殖民时期才会使用“台湾人”一词,其他文件均使用“本省籍”来指代同一个社会群体。台湾地区的主要报纸也显现出这种差异,例如《联合报》中“台湾人”和“本省籍”出现的比例为0∶133。20世纪50年代,作为一种岛内政治动员宣传,《中央日报》和《中国时报》中的9篇文章均将“台湾人”一词的内涵从原本的“台湾省籍”转变成“1949年后所有居住在台湾的人”。例如,1950年1月26日,游弥坚在《中央日报》上发表《释“台湾人”》:“我们过去称台湾人,仅指原来生长在台湾的台湾人……(现在)凡居住在台的人,只要……爱国家爱民族,负责任守纪律,个个都是台湾人。”这种意涵转变并没有出现在任何官方文件中。这一时期,国民党论述中的“台湾人”是指社会属性中的“本省籍”;在“台独”人士的论述中,“台湾人”停留在对抗国民党当局的口号上,没有形成较大的对抗力量。这主要是因为:国民党当局占据联合国席位,到1970年为止有70个“邦交国”,此为“国际正当性”;虽然“二·二八事件”的爆发让“台湾人”大受打击,但是国民党迅速进行了人事调整,强化治安体制(“戒严令”),实施货币和土地改革,推行地方公职选举,这些举措让“台湾人”保有基本的经济保障和县市级公职机会,有效地缓解了“本外省”之间的直接冲突,此为“内政正当性”。
(二)国民党执政中期(1971—1992)
1971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虽然台湾地区的官方文件和报纸并没有因此改变相关术语,但是此事件使得原本在美国和日本的“台独”人士口中的“台湾人不是中国人”论述开始影响台湾社会。1976年2月,蒋经国在立法机构施政报告中驳斥上面的论述。1977年10月25日,《联合报》社论指出:“台湾只有中国人,没有所谓‘台湾人’。”1978年7月4日,《联合报》和《民生报》同时报道“台湾人”一词是日本人用语,并在报纸上展开“台湾人,更(也/就)是中国人”的论述。
1979年1月1日,中美建交。相比于1971年所谓的“中华民国”被驱逐出联合国,中美建交在台湾地区引起了强烈的认同危机和焦虑。1977年4月至1978年1月,台湾地区发生了第二次“乡土文学论战”,[13]20世纪80年代初期又发生了“文学界南北派争议”。两次论战的主题皆为“大中国vs台湾本土”。论战出现的直接原因为国民党在推行语言和文化政策时禁止闽南话、压制台湾本土文化等;间接原因为1947年的“二·二八事件”,本土精英在台湾省级层面的政治权力中处于劣势。1983—1984年间岛内又发生了一场以“台湾结”和“中国结”为主题的意识论战,论战融合了“台独”观念和本土意识,主题为“台湾人”的国族认同(见表1)。以“本省(闽南)人”为主的“台湾人”在这场意识论战中占据主导地位,成为政治权力和社会权力再分配过程中对抗国民党政权的主要角色。
表1 “台湾结”和“中国结”论战
立法机构于1987年1月23日发表公报,指出“不易刻意分划(台湾结和中国结),混淆视听”。1987年3月,黄煌雄和吴淑珍再次在立法机构质询“台湾结”和“中国结”事宜。1987年7月15日,蒋经国宣布“解严”。同年10月10日,中国论坛举办“台湾结与中国结”研讨会。在这次论坛上,张茂桂和萧新煌第一次将“台湾人”界定为“族群”。[14]王甫昌、吴乃德等人以此为依据提出“台湾人”就是“本省人”的同义词。[15]但是,本文认为这一时期“台湾人”不再单指“本省人”。
此时期“台湾人”之意涵,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台独”或党外人士对其的解读都有了新变化,二者既互相借鉴又互相排斥。1987年7月27日,蒋经国在与12位“台湾人(本省人)”会谈时提到:在台湾住了将近40年,已是台湾人。[16]这一论述借鉴了“台独”人士关于“台湾人”的“地域认同”意涵,但在政治认同上国民党延续着“台湾人就是中国人”的论述。相比于国民党执政早期,此时期“台湾人”一词在主要报纸上的使用量逐年大幅增长,从1971—1992年,《联合报》标题中含有“台湾人”一词的报道有107篇。同时,“解严”后“台独”声音越来越大,官方报纸中有关“台独”议题的报道也随之增长,《中央日报》中有关“台独”论述的文章1,271篇,《联合报》有1,383篇。
以“本省闽南人”为主的“台湾人”在政治权力再分配过程中成为赢家。1991年6月12日,《中央日报》报道“本省人已经出头了:‘总统’、‘省主席’、大半部会首长都是本省人”。对民进党而言,“本省人出头”并不是“民进党出头”。蒋经国自称为“台湾人”的策略,让民进党和“台独”人士不得不转换对抗策略。由此,建构独立于“中国民族主义”的“台湾民族主义”成为对抗策略的重点。史明的《台湾人四百年史》成为“台湾民族主义”和“台独运动”的意识形态依据。[17]在此基础上,“台独”人士口中的“台湾人”有了清晰的国族认同成分。虽然户籍制度中的“本省籍”和政治运动中的“台湾人”所代指的是类似群体,但是两者的政治意涵并不相同。“本省籍”挑战的是当局内部的职位和权力,“台独”论述中的“台湾人”挑战的是整个国民党政权。国民党对待两者的方法也不一样,前者为策略性“接纳”,后者为坚决“反对”。[18]
这一期间“台湾人”意涵中的政治意识形态根基出现了关键转折。先前阶段“中国人”和“台湾人”都建立在“中国国族主义”之上,而从这一阶段开始,建构中的“台湾民族主义”逐渐成为“台湾人”自我认同的文化和民族根基。形成这一转折的原因为:第一,失去联合国席位、与美国“断交”使得所谓的“中华民国”的国际空间越来越狭窄,其“国际正当性”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第二,“国际正当性”的缺失使得国民党面临严峻的“内政正当性”问题,必要的政治改革成为缓解困境的重要手段。与此同时,民进党建构出一套不同于“中国民族主义”的“台湾民族主义”,既可以对抗国民党,也可以暂时缓解“中华民国国际正当性”的缺失,然而“台湾民族主义”的建构无法真正地解决“国际正当性”困境,为之后“台湾人”意涵出现冲突埋下伏笔。
(三)国民党执政后期(1992—2000)
1992年6月23日,省籍登记制度取消,户籍制度中的“本省籍”和“他省籍”随之消泯,“新台湾人”应运而生。[19]社会层面的制度调整并没有像台湾地区民意代表所期待的那样减少族群之间的冲突。当政治权力分配规则变为以“选举结果”为准之后,失去优势的“外省人”、被“本省闽南人”忽视的“本省客家人”和台湾地区少数民族,借助选举进入新一轮的政治权力再分配过程中,争取各自的权利。随着媒体对选举的报道,原本只停留在制度和精英层面的省籍和族群冲突,延伸至非制度和大众层面。以“新台湾人”为口号的族群议题成为新党、国民党和民进党选举时的主要话题之一,但彼此接受的国家认同却截然相反。
表2 台湾地区的选举和“新台湾人”论述(1992—2000年)
与此同时,在国际空间上“中国”一词渐渐地失去“中华民国”之意涵。一方面,为了融化“本省人”内部之间、“本省人”和“外省人”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另一方面,为了争取国际空间,李登辉在1998年结合党外论述逐步发展出“新台湾人”论述——“无论是什么族群,不管何时来到台湾或来自何处,只要爱台湾,认同台湾这个安全繁荣的民主社会的人,就是台湾人。”新的概念尝试融合不同的族群和省籍,以共同的制度追求吸引所有台湾民众。相比于蒋经国的“已是台湾人”,“新台湾人”有两个潜在的关键转变:以“公民”取代“族群”,以“台湾”取代“中华民国”。这一论述建构出一种以自由主义为基本理念的目标认同:安全(军事)、繁荣(经济)、民主(政治);并在目标认同的基础上,转变政治共同体的名称。对台湾地区内部而言,正式制度中的人口除了省内地域差别(如台北人、花莲人)之外,无本外省和族群之分。但是,在非正式制度上,原有族群在实际的政治权力再分配过程中,对“权力差距”的感知持续加深。“本省闽南人”的人口比例高,社会经济权力和地方政治权力的结构网络强,国民党中“本省籍”的出头天,逐渐演变为民进党的出头天。
三、第一次政权更迭时期(2000—2008)
2000年5月20日,“台独”口中的“台湾人”抗争对象国民党下台,以“台独党纲”为本的民进党上台。陈水扁口中的“正港台湾人”,媒体报道中的“台湾人终于出头天”,让“台湾人”一词缩回到“本省籍”,也让省籍和族群议题再次回到权力争夺的场域中。在立法机构内部,“中国人”或“台湾人”成为以本省人为主的“立委”质询外省籍官员时的对峙话题。[20]在政治博弈过程中,“台湾人”成为一个通关语,承认“中国人”或不承认“台湾人”极易被攻击。[21]2005年4月30日,李登辉用“新世代台湾人”取代先前的“新台湾人”。新论述并没有像“新台湾人”那样引起台湾地区媒体和研究者的广泛讨论。
民进党上台之后,“台湾人”失去了在内部找到“政治对立面”的合理性和正当性。于是,“中国人(大陆人)”和“中国政府(大陆政府)”被构建为想象中的对立面。[22]虽然“中国人”在某些台湾民众的认知中,依然是“中华民国人”,但是随着中国大陆的崛起,无论是在台湾地区内部,还是在国际上,“中国人”越来越多地指向“中华人民共和国人”。[23]陈水扁在执政期间通过一系列言论、政策(尤其是教育政策)和运动(见表3),逐步在内部提升“台湾人”,同时借助媒体和网络贬低“中国人”。以2000—2008年间的《自由时报》为例,与“台湾人”相关的词语为:“勇敢”“繁荣”“文明”“民主”“团结”“骄傲”等;与“大陆人”相关的词语则为:“恶霸”“丑陋”“落后”“不文明”“偷渡”“造成安全问题”“骗钱”等。[24]
表3 陈水扁执政期间的言论、政策和运动(2000—2008年)
民进党成功地在两个层面上构建出“台湾人”和“中国人”之间的差异和对立状况。在政治制度上,“民主选举”成为“台湾(人)”的骄傲,并以此与“中国(人)”相区分。在社会经济发展上,“台湾(人)文明”“台湾小而美”,“中国经济发展落后”“中国人素质低”等,逐渐在大众层面形成了“台湾(人)好、中国(人)不好”的印象。随着所谓“邦交国”的接连失去,陈水扁当局借用尝试争取更多的国际主权但却失败的经历来宣扬自身遭遇的“不平等”,以换取台湾民众的内部团结。[25]这期间“台湾人”一词成为一种在经济、政治和社会上都比“中国人”优越的“骄傲”称呼。尽管在文化上大部分“台湾人”认同中华文化,但在政治认同上,“台湾”逐渐有了取代“中国”的发展趋势。
四、第二次政权更迭时期(2008—2016)
2008年国民党籍的马英九赢得选举。经过陈水扁8年执政,“台湾人”一词已经日常化为民众惯用的自我称谓。这种日常化让“台湾人”一词中的“省籍”意涵失去了本外省政治对立的合理性而逐渐淡出大众视野,成为事实存在但却隐蔽的话题。[26]同时,“台湾人”一词中的“国(族)籍”意涵演变成政党竞争和大众传媒的显性话题。随着政党轮替,岛内社会的主要矛盾已转为经济发展和分配问题。2001—2016年间,台湾地区经济发展指数,如GDP增长率、就业率、实质薪资增长率等均出现停缓甚至负增长态势,失业率维持在4.5%左右,青年失业率更增至12%左右。马英九执政重视经济发展,加强两岸经贸合作,并通过一系列言论和政策,尝试将台湾民众往“中国(人)”方向拉。然而在整体性强调“台湾(人)”的社会氛围之下,上述做法在岛内不但无法达到正向效果,反而让民进党借此攻击马英九和国民党。
两岸经贸互动的加强让台湾民众看到大陆经济的稳步增长,并与台湾地区的“沉闷”形成显著对比。这种状况使得“台湾人”一词中的经济优越感呈现下降趋势,而经济危机感不断上升。以民进党为主的偏绿政党和社会团体,借助民众的危机感,或亲自组织,或间接支持一系列政治社会运动,指责马英九和国民党“亲中”、鼓吹“台湾人”保护“台湾”。尽管运动中所使用的话语、符号、策略等具体细节和内容有所不同,但都在同一个层面上进一步凸显和增强“台湾(人)”的集体身份。以2014年3月的“反服贸”运动为例,“台湾加油”“守护台湾”“捍卫台湾”“台湾人勇敢站出来”等动员口号中都绑带着集体身份。对岛内民众而言,这些动员口号有着内在的合理性和渲染力,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民众的经济危机感,而挂钩“中国(人)”的国民党再次成为“台湾人”反对的威权执政者。
表4 马英九执政期间的政治社会运动(2008—2016年)
续表
这一时期“台湾人”意涵中呈现出两种冲突:原生性的中华文化认同与建构性的国族认同之冲突;建构性国族认同中嵌入全球化的经济发展与政治建构之冲突。首先,“台湾人”国族建构经由李登辉和陈水扁的大力推动之后,在马英九执政时开始冷却,马英九尝试恢复“中国人”国族建构,[27]但这种做法激起民进党继续推动并加强“台湾人”国族建构。以“原住民”基因、“原住民”文化、海洋文化、南岛语系等为主的强化“台湾四百年史”的“台湾文化”被再次强调,并刻意避开中华文化。矛盾的是,大部分民调显示在政治认同上选择“台湾人”的民众在文化认同上选择中华文化。这反映了刻意回避中华文化的“台湾文化”建构违背了客观存在的原生性中华文化认同。对大部分台湾民众而言,中华文化是毋庸置疑的历史存在,目前的政治建构无法解决台湾民众的深层次原生认同问题。其次,民进党操弄的以“台湾人”国族建构为口号的各类政治社会运动,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确实提升了“台湾人”集体身份认同,但进入21世纪之后,随着经济发展的逐渐停缓,民进党的政治建构无法真正地解决岛内经济发展问题,两者之间出现越来越明显的冲突。换言之,在经济全球化和两岸经贸格局中,“台湾人”一词中所含有的经济不安感和发展诉求,并不会因更多的“台湾人”国族建构而得到解决。当民众意识到“反服贸”和对抗大陆等并不会推动经济发展时,“台湾人”选项中的国族成分会呈现下降趋势。正如台湾政治大学选举研究中心的调查显示,2008—2014年,认同上选择“台湾人”的比例在7年之间从48.4%增长至60.6%,然而在“反服贸”运动之后的三年间,这一比例下降至2017年的55.3%,并有进一步下降的趋势。
五、总 结
“台湾人”一词在两种含义上使用:1.依据户籍和地域划分的社会群体(自上而下);2.政治权力对抗过程中创造出来的政治群体(自下而上)。在社会层面,日据时期和国民党执政早中期,“台湾人”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社会群体划分,指的是1949年之前居住在台湾地区的民众;1992年取消省籍登记制度之后,以本省籍为主的“台湾人”一词逐渐演变为全体台湾民众。在政治层面,政权的更迭让“台湾人”一词在不同时间段内有着不同的相对面(如表5)。1895—2000年,在被日本殖民当局和国民党当局管制的过程中,“台湾人”包含着一种内生性的争取平等的集体自尊,以“台湾人”为口号寻求平等的各类政治和社会运动不断发生。2000年之后,“台湾人”一词逐渐发展为既包含着一种比“大陆人”优越的骄傲感,又包含着一种“期望有国际存在意义但本质上并没有”的耻辱和不满感。2008年之后,随着大陆经济的进一步崛起,“台湾人”一词中含有的经济骄傲感逐步下降,而词汇中的政治和社会骄傲感持续上升。这种此消彼长是“台湾人”称谓的内在互补,维护着台湾民众的集体自尊。
表5 “台湾人”一词的发展、变化及相对面
就目前来看,“台湾人”和“大陆人”之间没有形成明显的对抗意识。首先,“台湾人”和“大陆人”之间的差异主要集中在短期内可变动的制度建构层面,而不是长期累积形成的文化和血缘层面,这种差异在未来有填补的潜力,对抗也就失去立即行动的必要性。其次,虽然“台湾人”是大部分台湾民众的身份认同,但是实际上岛内民众内部存在着差异的群体身份意识,族群权力再分配和不同社会组织诉求从整体上分解了“台湾人”和“大陆人”之间的对抗意识。最后,更为重要的是,在中国大陆的综合实力持续增加,台湾地区没有相当实力的情势下,从务实的心态出发也不会形成对抗。国际事件中的“外部不平等感”只会在短期内让“台湾人”抱团;事件过后,贴近于日常生活的“内部不平等感”会快速压过“外部不平等感”。概言之,本文通过梳理“台湾人”一词的由来和演变,提出“台湾人”意涵中最重要的成分是“自我保护”。这种自我保护,在政治人物眼中是政治利益,在普通民众眼中是经济和社会利益,衔接两者的是“安全、繁荣、民主”的制度安排。因此,我们要思考如何更好地保护好台湾地区的中华文化和普通民众的经济和社会利益。
注释:
[1]主要资料来源:台湾大学报纸资料库,其中包含《台湾日日新报》《台湾民报》《中央日报》《中国时报》《联合报》《自由时报》等;政府公报资讯网,http://gaz.ncl.edu.tw。
[2]史明、施正峰、吴乃德、张茂桂、王甫昌、黄昭堂等主张的“族群认同”和“民族认同”实际上是在政治层面上进行探讨的。
[3] 陈昭瑛:《追寻“台湾人”的定义》,《中外文学》(台北)第23卷第11期,1995年4月。
[4]殖民初期,日本殖民当局并不承认高山族是现代法上的权力主体,少数民族居民不能获得日本国籍,1915年之后才被允许申请加入日本国籍,但殖民当局保有否决权。
[5]例如,1919年的《台湾教育令》第一条为“在台湾之台湾人之教育根据本令”。
[6]虽然在国籍上台湾人是日本国籍,但是“本岛人”的台湾人跟“内地人”的日本人在法律上不一样,在日本国内法中,台湾人是“外地人”,在国际法上是“本国人”。
[7]《台湾日日新报》(日版、汉版)在1898—1944年间,标题中含有“本岛人”一词的新闻数目为15,490,含“台湾人”的为763;《台湾民报》系列在1927—1932年,含“本岛人”一词的新闻数目为84,含“台湾人”一词的为662。
[8]1923年刘明朝被任命为总督府判任文官,是日据时期第一位台湾籍贯官僚。台北帝国大学医学部教授杜聪明(非行政官员)任职敕任官,另有27人任职奏任官(其中担任行政职务者15人),368人任职判任官。参阅https://tw.answers.yahoo.com/question/index?qid=20081126000016KK01721 ;另参见林宗弘、曾惠君:《户口的政治:中国大陆与台湾户籍制度之历史比较》,《中国大陆研究》(台北)第57卷第1期,2014年,第63-96页。
[9]黄昭堂:《战后台湾“独立运动”与台湾民族主义的发展》,施正锋编:《台湾民族主义》,《教授论坛》专刊第2期,台北:前卫出版社,1994年。
[10]王泰升:《日本统治下台湾人关于国际的法律经验:以台湾与中国之间跨界的人口流动为中心》,《台湾史研究》(台北)第20卷第3期,2013年9月;何义麟:《1930年代台湾人的国族认同:以台中“东亚共荣协会”之发展为中心》,《文史台湾学报》(台北)2009年12月。
[11]根据访谈,在汉语教育推行过程中,学校使用了强制性方法。例如,在学校禁止说闽南语,如果说就被罚钱,学生因此而产生厌恶和反感。
[12]自1966年起,为了避免“外”字衍生出政治对立意涵,户政调查将“外省”一词转成“他省”;然而在民间用语中,“外省”依然是主要用语。
[13]1930—1934年,台湾地区发生了第一次“乡土文学论战”,论战的主要期望是推行以汉语建构闽南话的文学作品,以此对抗日本殖民当局推行的日语政策。
[14]张茂桂、萧新煌:《大学生的中国结与台湾结:自我认定与通婚观念的分析》,《中国论坛》(台北)1987年第289期。
[15]王甫昌:《当代台湾社会的族群想象》,台北:群学出版社,2003年;吴乃德:《认同冲突和政治信任》,《台湾社会学》(台北)2012年12月,第4期。
[16]《住在宝岛将近四十年 “总统”强调已是台湾人》,《联合报》(台北)1987年7月28日,第2版。
[17]吴乃德:《自由主义和族群认同:探寻台湾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基础》,《台湾政治学刊》(台北)1996年第1期,第5-39页;萧阿勤:《1980年代以来台湾文化、台湾民族主义的发展:“以台湾(民族)文学”为主的分析》,《台湾社会学研究》(台北)1999年第3期。
[18]《中央日报》《联合报》《中国时报》关于“本外省”的主题为“融洽”或“本省人事安排”,“台独”主题为“强烈谴责和反对”。
[19]根据1992年6月20日《联合报》报道,一些“立法委员”支持取消省籍登记并提出一些新概念。例如,丁守中的“土地认同”、谢长廷的“台湾命运共同体”、彭百显的“新台湾人观念”。早在1987年陈建年等人就提出外省第二代可称呼为“新台湾人”。
[20]例如,刘守成、张俊雄等人均在立法机构被民进党籍“立委”质询是“台湾人”还是“中国人”。
[21]《承认“我是中国人”真难?》,《联合报》(台北)2000年6月8日。
[22]台湾民众使用“中国人”或“大陆人”称谓时会出现混用现象,“台独”人士会特别强调“中国人”。本文后续部分使用“大陆人”。
[23]2005年6月20日《自由时报》载《别死抱着“中华民国”》:“二十年前在美国,你说来自中华民国的中国人,他们会了解;可是现在,只要说中国人,他们都认为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唯一的中国)。”
[24]需要特别指出,这种宣传对一些认同“中国(中华民国)”的台湾民众而言影响较小。根据台湾政治大学选举研究中心的民调,2001—2008年,选择“都是(台湾人+中国人)”的比例一直维持在43%左右。
[25]每次“断交事件”发生之后,陈水扁和民进党会通过媒体和网络大量报道相关新闻,让台湾民众感受到挫折,进而激起民众对大陆的愤怒感。
[26]民进党失去再次利用“省籍”议题攻击国民党的合理性。在2008年和2012年的选举中,尽管民进党依然采用了这样的策略,但从反应来看,民众已经厌烦了这种操作,有大学生在《联合报》撰写文章指责两党之间的这种辩论失去意义。
[27]马英九讲话语境中的“中国人”并不是指向“中华人民共和国人”,而是“中华民国人”。马英九执政期间为了讨好本省人而附和屈从台湾社会中的“台湾主体性”,强调“以台湾为主,对人民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