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书香
2019-04-24刘延庆
文_刘延庆
忘记上午的最后一节是什么课了,反正我把一本什么书打开,人字形竖在课桌上挡住老师的视线,把物理课本放在课桌下面的抽斗里,悄悄打开书页,再次检阅书里夹着的钱,我的心就再次狂跳不已。都是一毛和两毛的票子,花花绿绿的,隔几页一张夹在物理书里,边边角角都像熨过似的平齐。总数四块七毛,没错,是四块七毛整!八个月积攒下的全部人民币都在这里。
从冬到春,又到初夏,如此漫长难捱的时间里,我将自己拣废品卖钱攒下的,父母给的,和向父母软磨硬泡讨要来的钱,集零为整,全部藏夹在物理课本里。八个月里我没有吃过冰棍,没看过电影——尽管学生票才五分钱;没买过心爱的东西比如小人书,全为的是攒够这四块七毛钱,全为的是一次空前惬意的挥霍。
那天的下课铃声是最悦耳动听的了,那天的马路是最平整而富有弹性的了,那天的天是蓝的,空气温柔无比。我跑在六月的风里,奔跑的速度像飞翔,我的心也在飞翔。我汗津津的手攥着四块七毛钱,跑向全区最大的新华书店,跑向那套我朝思暮想的书。
《水浒传》,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传》!在初中一年级学生的心里,还有什么比这套书更叫人神不守舍的呢?里面有七十一回本和一百回本没有的那么多好看的内容,英雄排座次之后的许多迷人故事,只有在这个版本里才看得全。有悲壮的战争、激烈的搏斗,有奸诈的阴谋、惨烈的结局。九纹龙后来怎样了?林冲报仇了吗?有人说武松断了一条胳膊,出家了,是怎么回事呢?还有一丈青,嫁给了矮脚虎,听说是在讨伐谁的时候两口子双双战死的?金戈铁马,霜冷关河,英雄末路,壮士长啸,魂牵梦萦的故事全在这里。
我不觉得人有英雄梦想是可笑的,至今如此。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那种对雄豪壮烈的痴迷和向往,激动了我多少个日夜,以至于到了睡不香吃不甜的地步。但八个月的早起晚睡,八个月的清心寡欲,八个月的汗流浃背和死抠门儿没有白费。今天,这套书就真真切切地在我的面前,在我手里,她属于我,我将拥有里面的所有英雄和他们的故事。我打开书,轻轻地翻动书页,一股浓浓的香气扑面而来,其香无比,沁人心脾,让人陶醉。
我永远忘不了三十九年前那个晴朗的六月的午后,在塞外一座小城里,从书店回家的路上,多少次打开书的强烈冲动被压下去,带着全本的《水浒传》,我好像带了一座宝库回家,带了无数秘密回家,那种无以言喻的书的香气撩拨着我,诱惑着我,伴随着我走向青年和成年,走向大千世界。
十七年前,我来到北京一家出版社做编辑。没用多长时间,我就了解了图书生产的全过程。我懂得了什么叫天头地脚,什么叫环衬腰封,什么叫排版,什么叫校样,等等。从读者变成了图书的生产者,一步步洞悉了图书制作的秘密。各种各样字体写就的稿件,在现代化生产的流程里变成了成摞成堆码放的文化产品,出版业的生产过程逐渐被掌握,书的神秘性逐渐消失,文字演绎的所有幻觉逐渐消失,我的少年旧梦就一点点消解。
不过,作为编辑,我仍然保留了当年的期待和激情,那就是接样书的时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自己辛辛苦苦编出来的书出现瑕疵。如果书是完美的,那种紧张便会被幸福感觉取而代之。打开书,还闻得见书的淡淡的香气,也就在心里生长了愉悦和轻松。
致命一击似乎来自十几年前。那一年和别的年份也没有什么不同,但说不上为什么,从那年起,书香开始隐没和消亡。是什么引发了自己这种颓唐的感觉,是一本虚伪的书吗?是一个奸诈的书商吗?是一个蹩脚的作者吗?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但就在那年,国人追求财富的热情突然迸发,而且第一波排山倒海般扑向了出版业。如果说书曾经是人们获取知识的途径,是人类赖以攀登文明的阶梯,曾经给予了我们无数的快乐,曾经养育和滋润了无数代人的心灵,那么,那年我的感觉,书的品种突然多得像某一历史时期的传单,但承载的却是人们发财的欲望,还有阴谋诡计、歪心眼儿和杂七杂八的功利套路。写书人在书里释放了他心里所有的欲望,无论多么见不得人,此时都可以喷洒天下;看书人的阅读目的,也从获得知识、接受教育及享受愉悦变为径直走向财、名与色。
书中自有“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曾经是某些古人读书的动机,但那也是饱读诗书之后获得了功名,薪俸、钱粮、美女才可能如愿得来。今天的一些人干脆得多,写书的和读书的,是赤裸裸的直接交换和获取,甚至无须经历“读”以后的仕途。书从神圣的位置上走下来,被快速地浏览、解剖、攫取,然后被弃若敝屣。
当财富一步步进逼,将书里的文化挤压到干瘪和苍白的时候,书不再只是精美的精神食粮,大多时候只是一次实用性能的临时授受,或一种情绪宣泄的作料而已。书就是把字印在纸上又装订成册的东西。书和一个不锈钢锅、一个汉堡包、一把雨伞或一幅印刷出来的挂在墙上的风景画相同,只是商品,从制作者手里递到销售者手里,之后从销售者手里递到消费者手里,再从消费者眼前消失,被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它能有什么香气呢!店铺里的书铺天盖地,自家的书环壁而立,很多时候坐拥书城,但已经没有了让我激动不已的气息。我曾在书店里购书后,暂不打包,翻开书,屏住呼吸,闭上眼睛,贴近了书狠劲地嗅,但那种让我陶醉的香气还是没有唤回。
在我心里,曾经每一本书都像一座幽深广袤的湖泊,蕴藏着无穷的奥秘;所有的书汇成大海,书的海洋风光无限,有勾魂摄魄的魔力。如今,书的魅力烟消云散,我无奈地看着干涸后的湖海,一地砾石,一滩淤泥。
是不是我对书的要求过于苛刻,是不是我以自己的童年心态衡量图书市场,那种未成年的、幼稚褊狭的情感记忆扭曲了书的现实?我们是世界第一出版大国,我们每年有十四万种新书出笼,无边无际的书让你眼花缭乱,晕头转向,你应该欢欣鼓舞才是,你还能有什么失落或不满足的?
我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落伍,我们本来应该为图书品种的繁荣而举杯庆贺,即使这繁荣不过是数量的空前增长。而作为出版人,书就是我的饭碗,是我谋取稻粱的载体和途径。我没有理由颓丧,更没有资格表达失望或指责什么。我们把作者的稿子变成了图书,我们将她们精心包装打扮后“嫁”出去,我们从销货店收到了回款,我们衣食丰足,我们出版行业的人均生产率据说在三百六十行里占到了第五,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然而,我对书香的渴望并不消减,有时反而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我就在书海里淘金似的寻觅中意的书。就是那种直面现实的书;那种正视史实的书;那种说了些真话,让假模假式的人倏忽之间露了原形的书;那种被某种力量摧残,但我们可以与知己当面或在电话和网络里激动地谈个不停,说起这本书就像说起另一位知己同样亲切的书;那种无须宣传炒作但依然在民间行走又处处受到民众喜爱的书;那种值得你在深夜轻轻翻动书页或在闹市中也能聚精会神地看下去的,但又绝不是武侠豪杰如神似鬼横行天下的书;那种并不试图教你如何发财如何升官,更不教你察言观色学做乖巧伶俐之人的书;那种让你在不知不觉的阅读中得到了快乐,然后在至少可以看得见的时段内使你变得诚实、正直和勇敢的书;再不就是让你的心像洗了一遍,干净了一些,暂时从物役中解脱出来,得到片刻宁静和润泽的书。
这样的书虽然不多,但还是有的,如同暗夜里的灯火,如同荒漠中的绿洲,在喧嚣浑浊的尘世上送来人生的福音。打开这样的书,能唤醒心里沉睡着或麻痹了的良善,一丝温情便款款地来了。你会为自己深受感动而含泪,久违了的香气便从书页间幽幽生发。
曾经有一个人,读书读得痴迷,他走到房外,把书中的一页挡到眼前,对着太阳看,看书里有何种神秘的力量让他如此爱恋。
书香,应该是那种神秘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