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田园
2019-04-23秋也
秋也
故乡的老宅东边, 有一道篱笆,开满了五颜六色的牵牛花,像一团团火焰,点亮和灼痛我对父亲的怀念。
这儿曾是我家的自留园。篱笆的旧址上,一道槿篱繁花如云,演绎着农家最红火的光景。园中央麦秸披顶的小土屋,是小麻雀的跳跳床。屋后的大杏树枝叶婆娑,蓄满绿荫和鸟鸣。屋东,两棵大桃树粗可合抱,彼此枝叶相接耳鬓厮磨……每当春风乍暖,花儿们粉墨登场,我的梦也缤纷起来。花瓣飞走,留守枝头的果子一天一个成色,很快就秀色可餐了。除了一饱口福,还能换来香喷喷的糖橡皮、好看的花衣裳。靠近槿篱的小杏树,年龄与我相仿,结的杏子又大又圆染着红晕。摘一颗掰开细品,沙沙地、面面地,一直甜到心里去 ……
果树散居于小土屋身边,像一群孩子簇拥着母亲。稍远,是大片的菜地。打记事起,父亲就带着我侍弄园子。这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光。当父亲脱掉外衣和鞋子,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变得生动活泼起来。他刨地前总是先往手心里吐两口唾沫,将大镢高高举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深深地锲入土地……汗水从父亲花白的发际流下来,经过沟壑纵横的脸庞,砸进他脚下新刨起来的散发着清香的土地。他的脚印又大又深,至今清晰地印在我的心田。一片地刨完,父亲回到地头,在镢柄上坐下来。我将水壶递过去,他猛喝几口,然后装上一锅烟,用火石打着,边吸边笑呵呵地看我玩。我的玩具通常是父亲刚刨出来的豆虫或蛹子。蛹子头上有一个弯弯的类似钢笔卡子的东西,我们叫它钢笔蛹。它的尾巴会摇,我说东它就指向东,说西它就指向西,通灵似的非常有趣。逗逗玩玩间,父亲已将地耧平,整出崭新的菜畦子,开始精心地播种……
园子里的甜水井,是童年最神秘的所在,父亲不让我到井边去。只有浇园时,我才可以在他的看护下,俯瞰幽深的井水,从中照见自己天真的模样。父亲用力摇着水车,粗粗的拴着许多圆橡胶片的铁链子在齿轮上滚动,一节节潜入水中,再携带着水,从长长的桶子里升上来。喷涌的水,在水车槽子里小流片刻,便欢呼着扑进水道。我光着脚丫,和前赴后继的水赛跑,看它欢快地流遍每一个干涸的角落。甜甜的井水,在流淌中一点点交出了自己。在草莓西红柿熟香的浆果中、又甜又脆的黄瓜里,都可以品味出它非凡的品质。甜水井充盈着半个村子大大小小的水缸。每当乡亲们担着吱呀唱歌的水桶来挑水,父亲总是放下手里的活儿,和来人唠一会儿家常。要是有小孩子跟着来,他便格外高兴,除了摘果子掐花招待,还会让我们在园子里玩个够。
多雨的夏日,是农民最悠闲的时候。父亲闲不住,在小土屋里打苫。我坐在他為我编的草墩上,将一绺绺麦秸撞齐了递给他。麦香氤氲,麦秸沙沙的低语与雨水的嘀嗒,汇成美妙的音乐。我喜欢这样的雨天,喜欢与父亲一起劳动的默契。黄昏如期而至,父亲的苫打完了。这时知了猴已将隧道打通,地面上出现一些豆大的小孔。轻轻抠开,可以看见知了猴亮晶晶的眼睛。伸进手指,它会如临大敌,张开满是锯齿的前螯紧紧抓住。收回手指,就可以轻易地将它带出地面。知了猴,也是可以“钓”的。当然它们不全是这么富于攻击性,勇敢到傻。胆小的,见了手指拼命地往洞里缩。这时候,就得借助铁锨头将它挖出来。没有工具,石头片也可以凑合。不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缩回洞里去。它有足够的耐心等你离去,夜深人静再爬出洞口蜕皮为蝉,来日在窗前的梧桐树上凯歌高奏得意非凡。胆小是胆小者的通行证,勇敢是勇敢者的墓志铭。小小的知了猴,也懂得明哲保身呢。
吃完晚饭父亲将草帘儿搬出来,在门口铺开。新麦秸编的,很厚。将一头卷起,就是一个散发着麦香的枕头。我躺在上面,仰脸看天上的星星。父亲一边抽旱烟,一边摇着芭蕉扇为我赶蚊子。他是我的风扇和故事篓子,是我的《十万个为什么》。牛郎织女的故事,善恶报应的故事……如轻风,飘进我的耳朵。疯玩了一天,常常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夜深露水下来,该回屋睡觉了,好戏却刚刚开场——傍晚捉回来的知了猴,早已各自占据有利位置,倒挂在蚊帐上,开始金蝉脱壳,勇敢地、义无反顾地将这场脱衣秀持续到黎明时分。获得新生的蝉,呈淡绿色,显得那么娇嫩脆弱。它们喘息着,慢慢张开水袖,如闪亮登场的青衣……
父亲的园子,像一只美丽的摇篮,盛放着我无忧无虑的童年。侍弄园子是父亲最驾轻就熟的事情。如火骄阳下,他裸着的腰背呈古铜色,搭在肩上的毛巾常常汗湿得能拧出水来。当嫩绿的菠菜油菜破土而出,一天一个样地往上蹿;当叶子间探头探脑的西瓜长成一颗颗甜蜜的地雷……他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后来村里收回了所有的自留地,父亲的园子也未能幸免。家家都在流着泪杀树、除菜。一时的冲动之后,光秃秃的园子,因为地处犄角旮旯无法统一耕种,很快荒芜。古稀之年的父亲,不能做壮劳力,只好给生产队种瓜看园。没有果蔬的自给,工分又不值钱,日子顿时拮据起来,父亲一下子老了。他去世的时候我正读初三。正月,春寒料峭,我满耳朵都是父亲深深的叹息……
命运将父亲和他的田园赐予我,又很快收走。我从此开始心灵的孤旅和流浪,也开始了对另一种耕耘的钟情。他乡的屋檐下,城市的目光中,我依然是农民的女儿。我的心是一朵蒲公英,根有多苦,花就有多香。我真诚的文字,将走遍每一个被乡愁遗忘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