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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 父(节选)

2019-04-22贾平凹

作文周刊·高一版 2019年5期
关键词:蜂王浆太晚抒情

父親贾彦春,一生于乡间教书,退休在丹凤县棣花;年初胃癌复发,七个月后便卧床不起,饥饿疼痛,疼痛饥饿,受罪至第二十六天的傍晚,突然一个微笑而去世了。其时中秋将近,天降大雨,我还远在四百里之外,正预备着翌日赶回。我并没有想到父亲的最后离去竟这么快。一下班车,看见戴着孝帽接我的堂兄,才知道我回来得太晚了,太晚了。父亲安睡在灵床上,双目紧闭,口里衔着一枚铜钱,他再也没有以往听见我的脚步便从内屋走出来喜欢地对母亲喊:“你平回来了!”也没有我递给他一支烟时,他总是摆摆手而拿起水烟锅的样子,父亲永远不与儿子亲热了。

守坐在灵堂的草铺里,陪父亲度过最后一个长夜。小妹告诉我,父亲饲养的那只猫也死了。父亲在水米不进的那天,猫也开始不吃,十一日中午猫悄然毙命,七个小时后父亲也倒了头。我感动着猫的忠诚,我和我的弟妹都在外工作,晚年的父亲清淡寂寞,猫给过他慰藉,猫也随他去到另一个世界。人生的短促和悲苦,大义上我全明白,面对着父亲我却无法超脱。满院的泥泞里人来往作乱,响器班在吹吹打打,透过灯光我呆呆地望着那一棵梨树,还是父亲亲手栽的,往年果实累累,今年竟独独一个梨子在树顶。

俗话讲,人生的光景几节过,前辈子好了后辈子坏,后辈子好了前辈子坏,可父亲的一生中却没有舒心的日月。“文化革命”中,家乡连遭三年大旱,生活极度拮据,父亲却被诬陷关进了牛棚。后来,父亲带着一身伤残被开除公职押送回家了,那是个中午,我正在山坡上拔草,听到消息扑回来,父亲已躺在床上,一见我抱了我就说:“我害了我娃了!”放声大哭。当父亲终于冤案昭雪后,星期六的下午他总要在口袋里装上学校的午餐,或许是一片烙饼,或是四个小素包子,我和弟弟便会分别拿了躲到某一处吃得最后连手也舔了,末了还要趴在泉里喝水涮口咽下去。我们不知道那是父亲饿着肚子带回来的,最最盼望每个星期六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有一次父亲看着我们吃完,问:“香不香?”弟弟说:“香,我将来也要当个教师!”父亲笑了笑,别过脸去。我那时稍大,说现在吃了父亲的馍馍,将来长大了一定买最好吃的东西孝敬父亲。父亲退休以后,孩子们都大了,我和弟弟都开始挣钱,父亲也不愁没有馍馍吃,在他六十四岁的生日,我买了一盒寿糕,他却直怨我太浪费了。五月初他病加重,我回去看望,带了许多吃食,他却对什么也没了食欲,临走买了数盒蜂王浆,叮咛他服完后继续买,钱我会寄给他的,但在他去世后第五天,村上一个人和我谈起来,说是父亲服完了那些蜂王浆后曾去商店打问过蜂王浆的价钱,一听说一盒八元多,他手里捏着钱却又回来了。

父亲只活了六十六岁,他把年老体弱的母亲留给我们,他把两个尚未成家的小妹留给我们,他把家庭的重担留给了从未担过重的长子的我。对于父亲的离去,我们悲痛欲绝,对于离去我们,父亲更是不忍。当检查得知癌细胞已广泛转移毫无医治可能的结论时,我为了稳住父亲的情绪,还总是接二连三地请一些医生来给他治疗,事先给医生说好一定要表现出检查认真,多说宽心话。我知道他们所开的药全都是无济于事的,但父亲要服只得让他服,当然是症状不减,且一日不济一日,他说:“平呀,现在咋办呀?”我能有什么办法呀,父亲。眼泪从我肚子里流走了,脸上还得安静,说:“你年纪大了,只要心放宽静养,病会好的。”说罢就不敢看他,赶忙借故别的事走到另一个房间去抹眼泪。后来他预感到了自己不行了,却还是让扶起来将那苦涩的药面一大勺一大勺地吞在口里,强行咽下,但他躺下时已泪流满面,一边用手擦着一边说:“你妈一辈子太苦,为了养活你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到现在还是这样。我只说她要比我先走了,我会把她照看得好好的……往后就靠你们了。还有你两个妹妹……”母亲第一个哭起来,接着全家大哭,这是我们唯有的一次当着父亲的面痛哭。

按照乡间风俗,在父亲下葬之后,我们兄妹接连数天的黄昏去坟上烧纸和燃火,名曰“打怕怕”,为的是不让父亲一人在山坡上孤单害怕。冥纸和麦草燃起,灰屑如黑色的蝴蝶满天飞舞,我们给父亲说着话,让他安息,说在这面黄土坡上有我的爷爷奶奶,有我的大伯,有我村更多的长辈,父亲是不会孤单的,也不必感到孤单,这面黄土坡离他修建的那一院房子不远,他还是极容易来家中看看;而我们更是永远忘不了他,会时常来探望他的。

(选自《贾平凹文集》第12卷)

各抒己见

老师:本文是一篇祭文,祭奠的对象是自己的父亲。大家读完一遍,整体感知怎样?

诗渌:乍一读,感觉特别平实动人。作家的笔调十分镇定冷静,整篇文章他都保持着一种隐而不发的情感节制,写父亲的辞世,写得这样隐忍,却这样具体感人,真不愧为大作家。

维欣:这篇文章的写作风格是重叙事、轻抒情。类似的话题,很多作家都写过,但贾平凹选取了几件典型的往事和生活片段,读起来特别动人。

雨峰:文章开头,初看没有一个字交代作者的悲伤心情,他只是看似冷静地叙述父亲的生平、疾病、去世的时间与情状,但从他冷静的笔触下面,我们不难发现其暗流涌动的悲伤,比如“突然一个微笑而去世了”,所谓溘然长逝,天人永隔,就是这样的痛吧。

之洁:作者好像并不急于抒情,他陷入的是回忆,这也是思念和悲伤的别样表达,想念无处安放,于是便在回忆中呈现。

馨蕊:写影响父亲的大事,如蒙冤受屈,作者仍然坚持用克制的方式来讲述,情感的锋芒被悄悄地敛去了。给我们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那些场景、细节和事实,于是父亲的形象更加真实可感。

老师:其实,节制并不是不抒情,而是一直在写作中保持着一种隐而不发的节制。像“一下班车,看见戴着孝帽接我的堂兄,才知道我回来得太晚了,太晚了”这一句,后面那个重叠的“太晚了”,就是抒情。大家还能找出其他类似的地方吗?

志文:以前听到“我”的脚步声,父亲就会向母亲喊话“你平回来了”;以前“我”递给他香烟,父亲总是摆摆手拿起自己的水烟锅——这两个生动的场景再也不会出现,但作者不就此直接说父亲走了,也不说“我”再也见不到父亲的样子了,而是用“父亲永远不与儿子亲热了”来写生死两茫茫的沉痛隔绝。这句也是一种抒情。

秋雅:文中奔丧时“透过灯光我呆呆地望着”那棵父亲亲手栽的梨树,“往年果实累累,今年竟独独一个梨子在树顶。”这样近乎白描的手法也是一种隐忍的表达,写出了父亲在世时的孤清。

锦添:父亲饿着肚子带回馍馍,问我们香不香,当回答香后,“父亲笑了笑,别过脸去。”这个细节描写没有过分渲染,却把父亲百感交集的心情写活了。

老师:大家都很善于发现。汪曾祺先生曾经谈过小说家写散文的特点是“有人物”,简单三个字,说的是不简单的散文艺术。在那些过度抒情的散文或者记叙文里,我们又哪里还能见到丰满的人物形象呢?里面即使有你我他,也沦为了抒情的工具或者符号。至情言语寂无声,写好记叙文或散文,我们要向名家学习,有节制地叙事和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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